一 大靠山聞雅
第一次見到聞雅的時候,我正準備自盡。
太液池邊的桃花開得正好,我看著水波里沉浮的花瓣,心想,這樣也不錯,死的時候正是春光明媚風景妖嬈。
就在我探出一只腳準備跳下去的時候,一個慢吞吞的聲音突然響起:“你想尋死?”
我回過頭,看到楊柳樹下站著一個青衣男子。那一刻,我只想到一個形容詞,那就是——玉樹臨風。
因為他長得實在好看,所以我決定破例回答他一次,于是幽幽地道:“我心已決,公子不用相勸……”
他卻冷冰冰地打斷我:“我只是想提醒你,這池子里的烏龜都吃肉,你跳了下去連骨頭渣子都找不到。若有遺書什么的,不如交與我替你保管。”
盡管我心灰意冷,還是忍不住生氣,有這么對尋死的人說話的嗎?
我哼道:“不用你管!”
他嘆了口氣:“我本不想管,只是新帝登基不久,這太液池也要翻新翻新,你若死在里頭,會給我帶來麻煩。”
我眼圈一紅:“不死還能怎樣?我沒有親人,未婚夫也死了,待罪之身遲早也是要殺頭的,不如先自我了斷了干凈。”
他“哦”了一聲:“這么說,你是沒有了靠山才打算尋死的?”
“前進無路,后退無門,唯有下地府。”
“這個簡單。”他輕輕一笑,風華無雙,“你不如嫁給我,有我做你的靠山,你肯定死不了。”
我用一個看瘋子的眼神看著他:“你以為你是誰?”
“我叫聞雅。”他說,“你一定聽過我的名字。”
二 我是太子妃
聞雅這個名字,可算是如雷貫耳。
一個月前新帝登基,定年號為雋陽。提攜了無數新臣,其中升得最快的,便是大名鼎鼎的鹿鳴城名士南山君。其人官拜左相,兼任太傅,深得雋陽帝信任。
兩年前,先帝殤陽王意外薨逝,整個梟陽陷入奪嫡之亂。三公主百里淼與朱衣門宗主韓燼聯手設計,射殺太子麟王于四春城。數月后,公主一黨遭人離間,韓燼隱遁江湖,百里淼患瘋癔之癥,至今仍被囚禁于宮中。如今的雋陽帝是先帝的侄子,扶月侯百里垚。
而設下離間計,一路助扶月侯稱帝的最大功臣,便是這位南山君。
南山君的名字,正是聞雅。
當然了,那些陰謀算計的曲折是不可能在民間流傳的,之所以我會知道,是因為我的身份比較特殊。
我是先帝左相的女兒林輕舞,那位被亂箭射死的太子麟王正是我的未婚夫。
如果不出意外,我如今應該是東宮的女主人。
如果不出意外,我將來還能指點江山,母儀天下。
可是如今,太子死了,太子一黨也大多被三公主以莫須有的罪名殺頭充軍,我的父母親族正在其列,獨獨留我一人托庇于皇室后宮。短短數月,整個梟陽已改天換日物是人非,我于這新的皇朝中舉目無親,又是前朝余孽,走投無路,唯有一死。
結果,眼前這位名動天下的南山君卻說,他愿意娶我。
前朝太子妃和當朝丞相成親那一天,簡直可以用萬人空巷來形容。
——沒錯,我答應嫁給聞雅了。
畢竟,如果有別的路可以選擇,誰又愿意跳太液池喂烏龜?
我還記得聞雅拉著我去找雋陽帝賜婚時候,座上的皇帝笑得白牙森森:“求娶前朝太子妃,聞雅,你這可是大逆不道啊!”
我身邊的男子懶懶笑道:“你一樣要叫她大嫂,別想賴賬。”
雋陽帝濃眉一揚:“你這不光是大逆不道,簡直是目無尊卑以下犯上!”說罷揮了揮袖子,“允了。”
在我愕然的眼神中,聞雅拉著我下跪謝恩了。
三 給你一拳
表面上這樁婚事是我下嫁,可實際上,大部分人認為是我高攀了。
且不說街頭巷尾那些碎了一地的芳心,就說相府之中的各色女子,自我嫁入府中便對我虎視眈眈,好像是我誘拐了她們無所不能的相爺。
不過這種敵意,在三天之后就消失了。因為她們很快發現,聞相爺娶我回來,只是做擺設的。
婚禮當天晚上,聞雅和前來賀喜的雋陽帝喝得大醉,相伴去皇宮看雜耍直至天亮。此后兩天,他不是在書房畫美人,就是在給舞姬排練新舞,連句話都沒有和我說過。
一開始我還能忍氣吞聲,畢竟我有吃有喝有床睡,是該謝天謝地謝相爺的。可十來天過去,情形還是沒有改變,我便有些沉不住氣。
是夜,我整頓衣衫,勾畫妝容,去聞雅時常盤桓的云閣找他。
剛推開云閣大門,一道紅影迎面飛來,結結實實地打在我肩上,我頓時撲倒在地,云鬢散亂,衣衫委頓,要多狼狽有多狼狽。
“哎呀弄錯人了!”
“誰讓夫人沒有敲門嘛!”
我被七手八腳地扶了起來,一個酥胸半露的女子笑瞇瞇地看著我說:“對不起夫人,府里都知道,我們練舞的時候是不能被打擾的。”
敢情我不是這府里的人?
她手里正挽著那條害我跌掉的紅綾,我不由想起傳聞——據說南山君不會武功,之所以還能安然活到現在,是因為他有一支武功高強的暗衛,更妙的是,這些暗衛都是如花似玉的姑娘。今日一見,倒真是名不虛傳。
“夫人找我何事?”
直到此時,座上才傳來聞雅慵懶的聲音,他正靠坐在厚厚的皮褥里,一個舞姬正給他擦著唇邊的酒漬,另一個則把剝好的葡萄送到他嘴邊。
腐朽啊奸臣啊!我暗自腹誹,面上卻沒有表情,扶了扶歪掉的金釵,大聲說道:“聞相爺,請問你到底為什么要娶我?”
聞雅聞言挑了挑眉,揮退了一干美艷舞姬,慢慢走到了我面前。
他背著手,低下頭來,微醺的氣息拂在我的臉上。
“夫人覺得呢?”
要我說嗎?論美貌,我只能算是清秀佳人;要說身材……還是不說了;詩詞歌賦雖有涉獵,卻肯定入不了南山君的眼;至于家世,以前或許有,現在卻只剩了京郊一片累累荒墳。
我也不傻,他不讓我跳太液池,不用非得娶我不可,娶了我卻又不聞不問,顯然另有目的。
我很有自知之明:“相爺娶我,想必不會為了輕舞的人。”
他伸手將我虛虛環住,高挺的鼻尖幾乎碰上我的,眼中光芒流轉,笑容戲謔。
“我的小輕舞原來不笨嘛。”
啊呸,誰是你的小輕舞,我不小了,已經十七了!
因為他的接近,我忍不住冷汗直冒,只得伸出一只手把他推到安全距離以外,義正詞嚴地說道:“不,我很笨。相爺的用意,還請如實相告。”
“我的用意?”他笑得像頭狐貍,“做南山君夫人很簡單,只要小輕舞給我我想要的……”
他說著突然伸手,一下子抽走了我綰在發間的金釵。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卻又想到了什么,生生停住,眼神復雜地瞅著他。
他把玩著那支金釵,道:“你出嫁的時候什么都沒帶,唯有這個金釵不離左右。我來猜猜,這個應該是你父親的遺物吧?說不定,這還是麟王送來的聘禮?”
我沒答話,他繼續說道:“聽聞前太子雖然是個廢物,手下卻有不少能人,尤其是前朝左相林大人。這幾年太子的幕僚們暗中也替他斂了不少財物,豢養了不少私兵。這些東西留著可不好,哪天皇上一個疏忽,有個差池,,可要降我一個清查不力的罪過。”
我有些緊張地點點頭,又搖搖頭,半天擠出四個字:“與我何干?”
聞雅卻淡淡一笑:“輕舞,騙人的姑娘不是好姑娘。”
我把手在裙子上蹭了蹭,擦去了滿手冷汗,用一種破釜沉舟的語氣說道:“這么說,你娶我是因為你早就知道我有麟王的私產和軍隊分布圖?”
他鉤起嘴角,故弄玄虛:“你說呢?”
這笑容雖然好看,卻很欠扁,而我確實也沒忍住,一拳狠狠地打在他的肚子上,在他的慘叫聲里掉頭就走。
他在后面惱羞成怒地喊道:“林輕舞,你給我站住!”
我才不會站住,金釵和釵頭鳳里的地圖既然早被盯上,那我送給他就是,反正留著也是無用。只是我的尊嚴和曾有的哪怕一點點希望,總要有個交代。
四 被欺負了
唯一的利用價值沒有了,我以為自己的下場不是被下大牢就是被休棄在角落里自生自滅,結果聞雅卻什么也沒做,三餐照舊,把我晾在一邊也照舊。
我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十天后又忍不住去找他,嚴肅道:“相爺,你給我一個痛快吧。”
他正歪在榻上看書,聞言懶懶道:“嗯?”
這廝居然連正眼都不瞧我一下!
我抽走他的書,大義凜然地道:“不錯,那天我是打了你一拳,但你之前也利用過我了不是嗎?是男子漢大丈夫就別那么計較,你想怎么處置我就直說,這么耗著算是什么意思?”
他終于抬起頭,眼睛微微瞇著,目光著實有些瀲滟:“你是說……我怎么對你都可以?”
我愣了愣,這話雖然聽起來差不多,但感覺意思差了很多……
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卻突然伸手將我攬了過去,下一刻,唇上傳來溫熱的觸感,綿綿軟軟,還帶著清茶的淡香。
我腦子一熱,掄起手中的書就朝他腦袋上砸去,可這一次他卻早有準備,一手準確無誤地搶下書扔到一邊,順手摟著我的腰,一翻身將我壓在了榻上。
我動彈不得,掙扎未果,只得任他欺負,他輾轉廝磨了許久才放開我,惡劣地咬著我的耳垂,聲音低啞地笑道:“……果然很痛快。”
我徹底的石化了。
五 互相算計為哪般
此后兩個月,我依舊是相府里有名無實的米蟲夫人。聞相爺有空了就來逗逗我,以看到我臉紅脖子粗為一大樂事。我也隱約知道,他最近正忙著處理麟王的私產,查處太子余黨。所憑恃的,自然是從我那里得到的地圖。
這天,是我爹娘的祭日。
雖然雋陽帝已替父親正名,但如今新皇當政,沒有人還會記得前朝舊事。聞雅忙得很,況且也只是個掛名女婿,因此我趁他上朝時偷溜出府,回到舊宅,想給九泉之下的家人燒點紙錢。
往日門庭若市的相府舊宅如今一片灰敗,院子里雜草叢生,野貓肆虐,看著叫人心酸。我找了一個僻靜的角落,點著了香燭紙錢,朝著東邊跪下,深吸一口氣止住眼底泛起的淚意,然后慢慢地俯下身去。
再抬起頭時,一個灰衣人正站在繚繞的香煙里,朦朧的晨曦投射在他側臉,五官俊朗深刻如雕塑。
他道:“聞雅已經拿到那支金釵了?”
我點了點頭:“是。”
“他沒有起疑吧?”
“沒有。”
我清楚地看到那天自己倒映在聞雅眼中的驚慌模樣,他是那么自負的人,絕不會懷疑自己已經看穿了我的“秘密”。
“很好——”灰衣人穿過煙霧緩緩走來,眼里閃著狠厲的光,自言自語道,“埋伏在幾大莊園里的殺手和火藥早就等著他來了。第一謀士又如何?一樣也要死無葬生之地!”
我對這番話里濃濃的恨意仿若未聞,仰頭問道:“阿弘,我的解藥呢?”
“解藥?”他低頭看著我,“輕舞,你別忘了,只有聞雅死了,你才能拿到解藥。”
我不死心:“也不差這一兩日嘛。還是說,你對自己沒有信心?”
他的眼神一變,猛地扣住我的下巴,冷聲道:“輕舞,你是在諷刺我嗎?”
“你太多心了。”我嘟噥了一句,垂下眼睛,“我的命在你手里,我怎么敢?”
他這才緩緩一笑,眼底有了些熟悉的溫暖,隨即伸手將我摟進懷里,輕輕撫了撫我的頭發,低聲道:“委屈你了,輕舞,再忍忍,幾天就好……等聞雅死了,我立刻向長老們求取解藥。這一次我們真的會永遠在一起,你相信我!”
我透過他的肩膀看到一角蒼藍的天空,初春的清晨,果然還是有寒意入骨。
“阿弘——”
“什么?”
“……沒什么。”我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慢慢彎起嘴角,“等聞雅死了再說吧。”
(五)秘密只能在夢里
荒蕪的院落里又只剩下我一人,我慢慢站起身,眼前卻漸漸迷離,鉆心的刺痛一陣陣從四肢百骸傳來。近來體內的蠱毒常常毫無預兆地發作,恐怕上回拿到的解藥效力已經到極限了。
我扶著墻勉強走了幾步,終于支撐不住,一頭栽了下去。
朦朦朧朧的夢境里,我看到很多年前的自己。
作為從小被皇室默認的太子妃,相爺老爹立志培養出一名德才兼備曠古絕今的未來國母,因此我五歲的時候,就被送到了梟陽近郊的金鼎山,跟著著名的女學大師慧成夫人學習詩書禮樂淑女之道。
十二歲那年,后山的溪谷里來了一個奇怪的大叔,帶著兩個徒弟。據說三人游歷至此,覺得此處白魚十分美味,便決定暫時住幾年。
師兄弟二人皆比我大上幾歲,而我和小師弟更合得來一些,兩個人經常滿山瘋跑,偷魚摸蝦的事沒少做過,也算是青梅竹馬。可是作為一個大家閨秀,我從慧成夫人那里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矜持,因此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小師弟,我喜歡找他玩,其實是因為我暗戀的人是大師兄。
那個總是白衣飄飄的少年,在小小的我眼里是個無所不能的人——長得好看,聰明過人,才華橫溢。他用一成的心思就能學會別人花十成努力才能學會的東西,所以空下來的那九成時間,他就下山去玩。
有一次,我偷偷地跟著他下山,結果卻大受打擊。那些圍繞在他身邊的姑娘不光漂亮,連琴棋書畫也樣樣精通。他和她們在一起,不管做什么看起來都像一幅畫——一幅我只能遠看卻永遠無法身臨其境的畫。
我回頭看著鏡子里的那個頭發枯黃臉色蒼白的瘦弱小丫頭,生平第一次感覺到了什么叫做自卑。
我暗暗發誓,沒有成為一個絕世傾城的美女之前絕不會出現在他面前。可是相思之情一時又難以排解,便偷偷摸摸地做了許多事情來聊以慰藉。
我曾經冒著大雨來回數里山路,只為了在他的書房外放一把傘;曾經忍痛割愛將老爹快馬送來的鮮果糕點放在他的書桌上;也曾經因為他喜歡蘭花,便在親手種死了無數盆以后將終于開花的那一枝放在他的窗下……
有一次,大叔帶著小師弟下山辦事,好多天都沒有回來。等我好不容易溜出來想偷看大師兄一眼的時候,才發現他竟不知從何處感染了風寒,已是燒得昏昏沉沉。此后三天,都是我替他煎藥、做飯、冷敷……作為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這恐怕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服侍人,結果當然可想而知——藥煎得太燙,粥煮得太糊。在這般摧殘下他居然也挺了過來,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只不過這三天里,他幾乎連睜眼睛的力氣都沒有,依舊不知道我是誰。雖然每次回想起來,我都很后悔沒有趁機報上名來,但在當時,唯覺時光太短,只想著抓緊每一刻與他相伴。
可惜好景不長,溪谷里的白魚還沒有吃完,大叔就帶著徒弟們離開了,從此再也沒有回來過。
走的那天,小師弟特意來和我道別,握著我的手鄭重地說一定會來娶我。我語重心長地勸他莫要勉強,與太子麟王搶媳婦兒,可是要掉腦袋的。
只是沒想到,十六歲那年回到壽陽京,我真的又遇到了小師弟。
更沒有想到,有一天,我竟然可以嫁給大師兄。
世事變幻,真比夢境更加離奇。
(六)死要死對地方
我睜開眼睛,正對上聞雅意味不明的目光,一時有些岔氣,忍不住咳了起來。
他扶我靠在他的肩上,一下一下輕輕拍著我的背,動作異乎尋常的溫柔,只是說出來的話一點也不溫柔:“回舊宅祭奠怎么跟做賊似的?要不是本相爺聰明,夫人你現在還在廢園子里躺著呢。”頓了頓,又不客氣地問道,“夫人究竟得了什么惡疾,為何大夫查不出原因?”
惡疾?苗疆蠱毒算不算惡疾?我抬起頭,卻難得細心地發現,他一向慵懶的眸子里,竟有一絲藏不住的疲倦和擔憂。
我微微彎起嘴角,滿足地哼哼道:“相爺,我餓了。”
他挑了挑眉,伸手扯了扯我的臉:“夫人,你最近胖了不少。”
我朝后靠了靠,偷偷汲取他身上好聞的氣息,不置可否地“哦”了一聲。
我在聞雅的注視下狼吞虎咽地吃飯,他托著腮瞅了半晌,道:“輕舞,我明日要出門三天。”
他沒說去做什么,但彼此都心照不宣——太子麟王的私產已經全部查清,他要替雋陽帝一一清掃,拔除任何有可能成為隱患的釘子。
這也就意味著,滕弘一直要等的時刻終于到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他笑了笑,靠近過來:“夫人,你不舍得我嗎?”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終于擱下手里的筷子,張開手,用力抱住了他的肩膀,鉆進他懷里。
大師兄的懷抱和想象中一樣,不算寬闊,卻很溫暖。
即使他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即使他經常調戲我,此刻卻也有些僵硬,許久才抬起胳膊想要回抱過來:“輕舞,其實……”
我卻在他的手落下之前直起身子,順手將滿手油膩在他貴重的錦袍上抹了抹,說道:“嗯,相爺太瘦了,要多吃點。”
他的眼睛瞇了起來,目光里閃爍著某種危險的信息。我卻笑起來,無比溫柔地說道:“此去一別,相爺要多加小心。”
嫁給他的這幾個月,大概唯有這一句話,絕無半點假。
也許,也是我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
三日后的傍晚,我又獨自一人回到舊宅,找到了從前的閨房,穿著出嫁前的衣裳,靜靜地躺在早已落滿灰塵的床上。
向晚的霞光萬丈,卻照不到這個陰暗角落。真是個適合等死的好地方。
不知過了多久,腹中開始陣陣刺痛,隨即疼痛蔓延到了四肢,就像有人拿著釘子在經脈上一寸寸地釘下去,無休無止。我忍不住喘息低叫起來,蜷成一團,抱著膝蓋在床上滾來滾去,
其實我一直是個又怕疼又怕死的姑娘,滕弘真是高估我了。
就在我以為自己快要痛死的時候,院子里終于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門被用力撞開,有人踉踉蹌蹌地跌到了我的床前。
身子被人用力地扳直,耳邊傳來嘶啞的怒吼:“林輕舞,你叫我好找!你到底做了些什么?為什么要背叛我?”
我的手腳已經冰涼,渾身止不住地發抖,盡管如此,卻還是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男子的狼狽——發鬢凌亂,衣衫破損,英俊的臉上布滿了血痕,四處都是灼傷的痕跡。
我哆嗦著笑了笑:“阿弘——你真難看。”
這個發瘋一般搖晃著我,眼睛里布滿血絲,一看就打了敗仗的人,正是三天前還冷酷自信的朱衣門血靈壇壇主滕弘,我的青梅竹馬滕弘,左相聞雅的師弟,滕弘。
他終于還是停了手,卻將我箍得緊緊的,我看到他領子里掉出一半的短笛。方才,他應該就是用笛聲催動了我體內的蠱蟲,這才找到了我。
“你竟然為了他不顧自己的命……”他死死地盯著我,眼里帶著濃重的懷疑和刻骨的仇恨,“你是怎么做到的?你不想要解藥了嗎?”
笨啊……我都已經獨自在這里等死了,那自然是放棄了解藥;既然不要解藥,那就意味著,我不會讓聞雅死在他手上!
沒錯,我是按照他的吩咐,想辦法接近聞雅并把地圖送到了他的手上;沒錯,聞雅是中了計,親力親為地想要處理掉太子麟王殘留的勢力。
可是滕弘算錯了一件事,他太小看曾經受過未來國母精英教育的我。即使只看了一眼,我還是記住了他無意中和手下商量時隨手標注在復制圖上的火藥位置。我偷偷地把那些地點重新標注在送給聞雅的那張原圖上,旁邊還被我認認真真地寫上了“殺手出沒”四個字。
所以,聞雅非但不會陷入滕弘的埋伏,反而可以事先調兵包圍,反客為主,將那些苗疆殺手打個措手不及。
聞雅不會死的,因為,有我保護他!
他是梟陽國無所不能的聞相爺,他是我從十二歲起就偷偷愛慕著的大師兄,這樣的聞雅,一定要好好兒活下去!
雖然人總是要死的,但一定要死對地方是不是?比如我,就算現在就死,也不會有什么遺憾了。
(七)渾蛋也有委屈
可是我不會把真相告訴滕弘。
他從小就不喜歡聞雅,聞雅得到的每一聲贊美都會成為他無形的枷鎖,甚至聞雅的存在,都會顯得他的暗淡無光。十二歲那年,我就知道他的心事,只是沒有想到,五年的時光,會讓那種從心而生的忌妒慢慢變成厭惡,最后化成仇恨。
他總是想超越他,可他總是做不到,所以最后,他只好殺了他。
當我與滕弘在京城重逢的時候,他已成了朱衣門宗主韓燼的得力手下,正為了幫助三公主爭位,在朝中重臣身上種下焦木蠱,想以此控制朝政。
當我作為太子妃被人綁到他面前的時候,我一眼便認出了他。那一刻,他眼神中的驚訝喜悅以及隨之而生的猶豫不忍,我都看見了,可是他依舊把那只惡心的蟲子放進了我手指上的血口里。
即便如此,我依舊沒有怪他,可是當韓燼遠遁江湖,當三公主瘋魔被囚,當朱衣門殘黨群龍無首準備卸甲歸田的時候,只有他還在堅持。他堅信只要好好兒利用太子留下的財產和私兵,只要能夠殺掉雋陽帝最為倚重的聞雅,就可以改朝換代。
而我,就是那個引聞雅上鉤的最佳人選。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無論他給我任何承諾,不管他如何補救,我都不會原諒他。
我的心眼那么小,容不下害我的人,也不會再輕易愛上別人。
此時此刻,面對他的質問,我只是微微一哂:“死就死了,問那么多做什么?”
他瞪著我,喘著粗氣,卻拿我沒辦法。的確,這個世上最難搞定的,就是連死都不怕的人。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慢慢地從懷里掏出一只金盒,透過水晶盒面,一條色彩斑斕的蠱蟲正蠕動著胖胖的身子。
他的聲音也穩定下來,甚至有些柔和:“看,輕舞,這是焦木蠱的母蠱。母蠱若是死了,子蠱和子蠱的宿主也活不了。”
換而言之,就是我的命在他手上。
這個威脅不新鮮了,我閉目不語。
可他卻抱住了我,額頭抵在我的鬢邊:“輕舞,你想為他而死,沒那樣容易。”他的笑聲聽起來有些陰森,“從小到大,我喜歡的東西都被他搶走了。武功秘籍、絕世琴譜、師傅的寵愛……你知道嗎?即使我斷了他的經脈讓他終生不能習武,師傅也不肯再傳授與我。我一直以為,至少你會是我的,可是你卻告訴我,為了他,你寧愿死。”
他的手慢慢收緊,聲音變得哀傷:“輕舞,你怎能如此對我?”
我輕輕嘆了口氣,求而不得的苦,世人皆有,他也有,我也有,相信即便是聞雅也不能免。我不原諒他,不代表我恨他。
“阿弘,不是自己的,不能強求。”
“不!我偏要強求!”他狠狠地說道,“如今我什么都沒有了,可我還有你!你要死,我們就一起死,到了地府也不分開。這輩子,下輩子,聞雅都別想再搶走你。”
我想說,大哥冷靜一點,就算我活著聞相爺也搶不走我,他娶我不過是看中了那份地圖,你還真以為他喜歡我?
可是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看見他決絕地吞下一顆藥丸,隨后將金盒扔下,一腳踩了上去——
我嘆了口氣,閉上眼睛。
阿弘,你可真傻,就算變成鬼我也不會跟你走的。我總要去看看他,他若安好,我才安心。
(八)天下無雙
我被一陣食物的香氣喚醒,意識還未完全恢復,便覺得唇上一暖,鮮美的湯汁順著舌根流進喉嚨,我下意識地吸了兩口,立刻覺得不對,急忙睜開眼睛,正對上黝黑含笑的一雙眸子。
聞雅慢悠悠地直起身子,順手擦了擦嘴角殘留的湯汁,道:“三天沒吃飯血色還這么好,看來你好養得很。”
我瞪著他,臉卻不爭氣地發熱,好半晌才覺出異樣,怔怔地道:“我怎么沒死?”
聞雅睨了我一眼:“笨蛋。”
“我——”
“死的人是阿弘。”他的表情有一瞬間黯然,很快又恢復平靜,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你們沒有死在一起,是不是很遺憾?”
“我——”
“除了‘我’還會說什么?”他伸手敲了敲我的頭,我不滿地撥開,手掌卻被他握住,五指一收,牢牢扣住。
“輕舞——”他手腕一用力,輕易將我拉近,“你知不知道傘同‘散’,是不能輕易送人的?還有,你知不知道我對京城芙蓉齋的棗泥酥過敏?啊,對了,蘭花那么嬌貴我一點也不喜歡,我其實最喜歡的是紅艷艷的牡丹。”
他那雙狹長的眼里閃著促狹的光,我想到十二歲時干過的那些蠢事,不由得大窘:“你……你怎么會知道?”
我以為那是我一個人的秘密,會被我一直藏到老,藏到死。
“因為我是無所不知的南山君。”他笑起來,完全沒有掩飾目光中的得意,以及……一抹溫柔。他慢慢將頭靠在我的肩上,聲音低下來:“幸好……幸好你沒事。若是我來晚了一步,該找誰去報生病時差點被燒糊了的粥毒死的仇?”
咦?這話好似哪里不對?
可我還來不及反駁,他的唇便壓了下來,于是我便再也沒有余力給自己平反了。
后來我才知道,那一天,當滕弘服毒垂死,準備一腳踩死蠱蟲的時候,聞雅正扯著雋陽帝破門而入,千鈞一發之際救下了那只已經死了一半的蠱蟲,也救下了奄奄一息的我。
在聞相爺的威逼利誘下,雋陽帝動用內力替我護住了心脈,終于等到風動寺的念一大師到來,我才因此得救。
整整三天,聞雅都沒有離開我的屋子,這也成了他為數不多的可以被雋陽帝大肆嘲笑卻無法還嘴的事件之一。
所有事情的起因,其實不過是個騙局。
我以尋死來吸引他的注意,他便將計就計地說要娶我;我想誘他發現地圖,他便順著我的意思拿走了金釵。其實他早就知道我接近他另有目的,卻想借此機會找出幕后黑手,救我脫離桎梏;其實我雖表面聽從滕弘的安排,私下卻已在地圖上暗渡陳倉,只是不忍見他因我而死。
我騙了他,他也騙了我。
可我們,都因此而得救。
兩個人之間的羈絆就是這般奇妙,再多曲折,再多仇恨,哪怕經歷生死,都不能阻隔。
聞雅問我,為何當年總是躲在滕弘背后不肯出來,害得他一直覺得欠了什么,卻又無處尋覓。
我說我一直覺得,只有絕色傾城的女子才配得上你,所以決定沒有變成絕頂美女之前不會見你。
他笑,這么說,你覺得自己如今已是絕色傾城的美女了?
我搖頭,因為知道自己活不長了,所以無論如何都要來見你一面。
說完這句話之后,他難得的沉默了。隨后傾身過來,在我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話。這話說得可真好,我好想笑,可是一咧嘴,眼淚卻滴了下來。
他說——我不要你絕色傾城,只要你做我一人的天下無雙。
總有一天,我要寫一本南山君夫人回憶錄,一定要把這句話寫在扉頁上。
這么盤算的時候,我慢慢地睡著了,這一覺,睡得很香,很沉,夢里繁花開遍,有人攜我的手,笑意繾綣,一世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