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天早上,蘇承影的未婚妻玉凝進了蘇府。
闔府上下的人都去大門那邊迎接未來的夫人,路過云丹身邊時他們多半會向她投以意味深長的一瞥。
她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目光。
去年元月時,花市燈如晝。月上柳梢頭,人遇黃昏后。
一年多前她在燈會的人群中與蘇承影撞了個滿懷,當時他眼明手快接住她掉落的蓮燈,隨后看著她說——
好精致的燈,好精致的人。
后來他就將她帶進了蘇府,對下人們說是重金聘請的扎燈匠人,可府里的人見她生得那樣貌美,私底下都道是東家竟將野草閑花惹進府來。
從后門溜出府,她去了城外的長明祠。
香火杳然許久的破敗祠堂內,玄衣俊秀的少年在等著她?!皯c華,”見到少年,她嘆息著一屁股坐到地上,“他的未婚妻來了?!?/p>
“我知道,整個南州都傳遍了?!鄙倌晷α诵?,“怎么,難道你想就這么算了?”
“當然不是!”她瞪眼,“我救過他一命,這是他欠我的,就該還給我!”
“那不就得了?!鄙倌曩\賊一笑,貼到她耳邊輕道:“要不要我教你幾招狐族不傳之秘,管保教他在閨房中為你神魂顛倒,離了你一刻都不能……”
“死狐貍,去你的!”
而在她面紅耳赤地動手前,少年已經化回了漆黑的狐形,以最快的速度到祠外去了。
祠堂內頓時又恢復了寂靜。
她又嘆了一口氣,然后仰天躺下,看著祠堂一角落滿灰塵的蜘蛛網,不禁想起昔日這里雕梁畫棟的情景來。
曾幾何時,長明祠香火鼎盛,祠中供奉的長明仙有求必應,但凡善愿,無不靈驗。
而她,正是受眾人跪拜的長明仙。
然而所有這一切都在她遇見蘇承影時結束了,那年人販子在鬧市拐了年方四歲的蘇承影,卻又嫌他吵鬧將他丟下了山崖。小小的孩童就落在祠堂后的草叢里,她見了好生惻隱,定他魂魄療他內傷,硬生生將一條小命救了回來。
可就是因為這件事,鬼差們上告天庭說她擅改凡人陽壽,結果天庭判她罪犯天條,被罰削去法力,貶入妖道。
于是她從一個仙人,變成了一個妖。
為妖就有一個不得不面對的大問題——二十年過去了,如今她的第一次天劫將至。
玄狐慶華曾對她講過天劫到來時萬雷降落霹靂橫空的恐怖情景,而她也在窺月池中看到未來的零碎影像——自己在天雷中痛不欲生奄奄一息。
她很害怕。
如今只有蘇承影能救她,只要她能成為蘇承影的妻,就能避過天劫。
凡人都以為成婚時拜天地不過是一種儀式,殊不知這其實就是敬告天地與天地間的鬼神。
從此,兩人就將命運相系。
(二)
回去的時候已經過了晌午,隔老遠她就聽見蘇承影在花廳上大發雷霆:“一群飯桶!養著你們是做什么的?!連個人都看不好!”
蘇承影在她面前向來溫存,于是上了花廳她正想問怎么了,卻見他快步向自己走來。
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他緊緊抱進懷里,“跑哪兒去了?大半天不見人,我……”
她能真切地聽見他急促的心跳聲。
心里那種緊緊繃著的感覺稍微松了一些,這時她發現四下里靜得出奇,探頭一看,原來下人們不知何時已經全部退走了。
只有偏門的竹簾后還流連著一個嬌小的身影,凝目看去,簾后人雖然一身綾羅滿頭珠翠,但相貌卻是平淡無奇,只有那對眼睛很美,如一泓深潭滿溢著憂傷,正癡癡地望著她與蘇承影。
那是玉凝……雖然沒人告訴過她,但她就是知道。
眨了眨眼,她一手勾上蘇承影的肩,“還說呢,你的未婚妻來了,你還知道擔心我么?”
“吃醋了?”蘇承影低低一笑,“那是我年幼時訂的親,不是我自己要答應的。如今兩家的父母也不在了,我更沒有踐約的打算。只不過她家逢變故有一時之難,礙著是世交我施個援手,既然你不高興,改天我就與她說清楚,取消婚約訂個兄妹名分,可好?”
她笑了起來,再看,簾后的人已經不在了。
她有一瞬間的罪惡感,但這感覺很快就消退了,她更緊地貼著蘇承影,貪戀他身上的體溫。
有個秘密她連慶華都沒告訴——
就算不是為了天劫,她也想成為蘇承影的妻。
她愛上了他。
此后一連幾天她再未在府中見到玉凝的身影,想是那天的一幕令她敢出現在她面前。
但蘇承影并沒有真的解除婚約,她為此多少有些不安,不過細想也覺得時機未到,就沒再提起。
沒想到這天下午,玉凝忽然找來了。
當時她正在扎一盞八角攢珠走馬燈,拿著細細的竹筆往燈上繪著呂洞賓三戲白牡丹的故事,下人來通報,她手一抖,描錯了一筆。
皺著眉索性將燈推到一邊,然后說有請。
這次沒有了竹簾的遮擋她看得更清楚,雖說是其貌不揚,但玉凝眉目間還是有種大家閨秀才有的從容風度,讓人平添好感。
“云丹姑娘,玉凝是來求你高抬貴手的?!?/p>
沒想到一剩下她們兩人獨處,玉凝就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她嚇了一跳,“這話怎么說的,姑娘快起來?!?/p>
扶起玉凝,但見她已是淚流滿面?!坝衲鲈庾児柿駸o主,身邊只有蘇大哥是可依仗的。可我知道蘇大哥的心在姑娘身上,雖有婚約,玉凝也不敢妄想。只求姑娘容我在府中暫住一時……不要趕我出去?!?/p>
玉凝聲淚俱下,她默然不語。
之后是下人將玉凝送了回去,晚間蘇承影回來,急急過來問她玉凝說了些什么?
她不答,隨即有下人來報玉凝在房里不進飲食一個勁兒地哭,于是蘇承影就趕過去了。
她覺得有點兒不好受,但還是覺得玉凝這會兒更需要安慰。
從下人那里得知玉凝家中是因為得罪了京城的權貴才遭了難,父母病故家產抄沒,親戚朋友無一敢援手。
只有蘇家……蘇承影的父親原是太子的門人,蘇家至今仍受太子庇護。
就像玉凝說的那樣,如今,她可依仗的只有蘇承影了。
(三)
“你被她騙了。”
將玉凝的事情告訴了慶華,年少的玄狐冷著一張俊美的臉這么說?!斑@種伎倆凡人的女子是最愛用的,楚楚可憐小鳥依人,天下的男子莫不著了道。”
“可她說的都是實情。”她據理力爭。
慶華冷笑:“云丹,我在人間游歷數百載,不知與多少人玩過你恩我愛的游戲,男女之情,你能有我知道的多?”
她一時語塞,恨恨地瞪了他一眼。
慶華不痛不癢地撇了撇嘴,向外一張:“你該回去了?!?/p>
她不禁意外——雖然現在已是日暮西山,她今天待得久了些,可之前逗留得更遲也是有的,慶華可從未催過她回去。
“回去就回去!”她跺跺腳走了,剛走了幾步又如示威般折回來:“別忘了這是我的祠堂,慶華你小子這是喧賓奪主!”
大聲嚷嚷過后心里覺得稍稍解氣,這才轉身向祠堂外去。
走了一會兒,正疑惑平日嘴不饒人的玄狐怎么這么安靜時,慶華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了。
低沉的,會讓人聯想到狐族獨有的靈異與奇特的那種聲音——
“云丹,要記得,昨日仙,今日妖,無論以后你會是哪種處境……總之,你永遠都不可能變成一個人?!?/p>
她回過頭,看到金紅的光照進祠堂內,光與影將破敗的景象分割成數塊,慶華身在其中,玄服素面,高深莫測的表情令他看上去似乎也成了一尊塑像。
回到府中已經很晚了,這次蘇承影倒是沒有發火,大概是沒顧得上——他在陪玉凝吃飯。
聽下人這么說的時候她想起了慶華的那些話,但隨后又用力地,仿佛要將一切妄念甩出去那般搖了搖頭。
這天夜里她挑燈夜戰,將那盞描壞的走馬燈重新畫過,只不過再不是三戲白牡丹的風流故事,而是換成了幾個佛家揚善的典故。
她是想要蘇承影沒錯,卻無法罔顧自己對玉凝的惻隱之心。
后來她將做好的燈拿去給蘇承影看,他連聲夸贊她手巧,更說:“我得云丹,是天幸姻緣?!?/p>
溫言軟語,一如往日。她不禁想不要說容貌情分,就算在有用與否這點上,玉凝也是不能與自己相比的。
然而隨后發生了一件她意想不到的事——謠言在府中傳開,說她常常獨自離府,是出去與人幽會。
這話當然不敢在她面前講,但背地里說得繪聲繪色。其實這也不是瞎講……她每次出門都是去見慶華不是么,看著的確像是和俊美的情人偷偷見面。
只是如果有人跟蹤她,她法力已失沒發現也就罷了,慶華怎么也沒發現?
但蘇承影待她還是一樣好,她也就漸漸放了心。
然而這天早上下人來叫她起身時樣子有點奇怪,欲言又止的,在她逼問下才說了實情——一大早的有人找上門來,說是訪友,來找她。
急急趕去了花廳,看到廳上那個坐著正和蘇承影聊天的人時她差點沒暈倒。
玄服錦帶,俊美無鑄的人物,不是慶華是誰?
(四)
慶華說是她的故人,這次路過南州聽說她在蘇府上做客,所以特來探望。
當著別人的面她當然不好發作,只好任由慶華天南地北地東拉西扯。好不容易慶華打了個呵欠說累了,蘇承影熱情地叫準備客房讓他休息,等人都走了,她趕緊拉著蘇承影說:“對不住,我沒想到他會來的……這人打小就是這樣,隨性的很?!?/p>
“不礙事的?!碧K承影笑了笑。
“你不生氣么?”莫名其妙跑來個人打擾,她都覺得慶華亂來。
“為什么要生氣?下人們總說你來歷不明,如今你有友人做了旁證,剛好堵了他們的嘴?!碧K承影笑著說過,忽然神情變得認真起來,“云丹,我今天有東西要讓你看。”
蘇府的庫房內有一道暗門,只有蘇承影知道在哪里,也只有他有鑰匙。
而今天他親自帶她進去了。
“這就是騰蛇鱗。”蘇承影將一個盒子珍而重之地交給她,里面裝著數以百計的赤紅色原片,如珊瑚紅玉般質地,大小幾乎一樣,每一片在燈火下都泛著七色的霓彩光暈。
騰蛇之鱗,是制作百竅燈必須的材料。
蘇家以制燈起家,蘇承影的父親在世時巧手堪稱天下第一,百竅燈就是他一生心血之作。后來圣上將百竅燈贈給了南國的國君,誰想多年之后南國又遞國書想再求一盞百竅燈。
此時朝廷正欲與南國結親固好,自然滿口答應。
事情壓到了蘇家的頭上,奈何蘇父已經身故,百竅燈的做法也只剩下圖紙。蘇承影為這事可說心急如焚——因為若沒有百竅燈交差,不獨蘇家,太子也不會好過。
云丹清楚記得,那日元夕燈會相逢之時,他看著她所做的千葉蓮燈,那驚喜的樣子。
“你只管用心去做,云丹……”他的大手輕輕覆在她的手背上,“若得事成,日后榮華也好富貴也罷,自是你我共享。若是此事難成……”
他微微皺了一下眉頭。
“我至少也能護你周全?!?/p>
“嗯。”她低低地應了一聲,心中,卻是已有了決定。
回房,果不其然玄狐正在那里等著。
“拿的什么?”慶華搶了盒子去看,“嘖嘖,騰蛇鱗呢,這蘇承影真下血本。”
她皺著眉看著他,“你來做什么?!”
“當然是來看你啊,”他笑嘻嘻地說,忽而又換了莫測高深的樣子:“我聽說府里頭有人傳不好的話,就想過來瞧瞧,一看之下,這姓蘇的……”
“他怎么了?他一點都不介意!”一把將盒子搶回來,她沒好氣地怒道。
“這就是問題所在。”慶華哼笑了一聲,“他怎么能一點都不在意?你看看我?!彼f著捏了捏自己俊俏的臉龐,“我這皮相女人見了都要妒忌,他居然都不緊張?也不怕我搶了你去?”
她無言地看著年少的玄狐——
天啊,誰來下個雷劈死這厚臉皮的狐貍?
“你給我滾回祠堂去!”她真惱了,要動手趕人,慶華卻搶先一步抓住了她的手。
“別氣,云丹……”他的語氣是難得的認真,“入了夜,讓你看場好戲?!?/p>
屬于狐族的眸子,隱隱透著碧綠色光芒。
她慢慢垂下了手。
(五)
入夜,蘇府的大宅子就像變成了另一個世界。夜愈深,人愈靜,而那些屬于暗夜之物則開始鬧騰起來。
寄寓人宅的小妖,過路的夜游神,又或是曾經在這座大宅中居住過,依依不舍的幽魂散魄。
尋常人看不到這些,但在她與慶華眼中卻是無所遁形。
她已沒了法力,慶華帶著她,捏著隱身的咒訣,以狐族獨有的靈巧飛快地穿過院落。
最后的終點,竟是玉凝所住的東院。
慶華拉著她到窗下時,她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紙糊的格窗上,映著人影一雙。
“云丹姑娘的故人真是豐神如玉,蘇大哥就不擔心么?”玉凝的聲音很輕,但依然聽得出調笑的意味。
“我有什么可擔心?我只想她做成百竅燈,至于她與什么人來往,又有什么相干?”
是蘇承影。
她看了看慶華,只見他一手點在唇間,輕輕噓了一聲。
“口是心非?!庇衲p笑,“云丹姑娘花容月貌,又對大哥一往情深,大哥就真的……”
“玉凝?!碧K承影打斷了她的話,“還胡說,你明明知道,如今弱水三千,我只求一瓢飲?!?/p>
后面的話沒有了,窗上人影,疊成了一個。
她猛地起身而去。
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的屋子,扶著門楣她劇烈地喘息著,身后,響起慶華極輕的腳步聲,“可別生我的氣,云丹。我只想你知道你畢竟是不懂……縱你比玉凝好得多又有什么用?人間情愛二字是最難說的,他不愛你,怎樣都是不愛。”
玄狐嘆息了一聲:“他對你的感情是不能指望了,天劫之事,咱們還需另尋他法?!?/p>
話音未落慶華就走了,她轉過身,只見一地月光,冰色如霜。
銀簪輕挑燈芯,室內的光線頓時好了許多。
她取了一片騰蛇鱗,手執刻刀細心刻畫了一會兒,鱗片上出現了鏤空的蓮花圖形。
這是制作百竅燈的第一步,數百片騰蛇鱗都要如法炮制,這樣制成后光線才能從這些鏤空的孔竅中透過,與鱗片本身的七色霓彩一起,幻化出最絢麗的光華來。
是的,她還是要做百竅燈,為蘇承影做百竅燈。
即便知道他對她其實無情。
她知道慶華是為她好,怕她陷得太深,怕她錯過了自救的時機。可慶華他錯了,他說她不懂人間的情愛,他說她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人。
而事實上,那種因為愛上一個人才會有的癡妄與痛苦,那種不求回報的奮不顧身。
她,已深識滋味。
次日一早慶華就回長明祠去了,玄狐多知人情,沒有逼著她盡快做什么決定。而自此之后她就將自己關在屋子里,專心做著百竅燈。
期間蘇承影是來過幾次的,但也沒有強求要見,只在門外說注意身體然后就走了。
如今她知道了他的心思,那些噓寒問暖的話,聽來也就不再甜蜜。
只剩了一點,剜心般的痛。
十數日,不眠不休。
這天黃昏她伏案小憩,子規聲聲啼血般鳴叫將她喚醒。隨后借著夕陽余光將最后一片騰蛇鱗嵌上,點火,燃燈,但見光華四照,綺麗非常。
百竅燈玲瓏剔透,鱗片反射的七色霓彩映照著她慘白的容顏,嘴角,是分外凄楚的笑容。
(六)
“好!做得好!”
花廳上,她獻上百竅燈,蘇承影大喜之下顧不得旁人在場,一把將她攬進懷里親了一下?!拔揖驼f了,你是我的天幸姻緣?!?/p>
一樣的話,一樣的人。
唯獨心,不一樣了。
她笑了笑,不著痕跡地掙開了他的懷抱,但見下人們又極有眼色地早走光了,可這一次……
那在簾后窺視的人,始終沒有離去。
夜間,玉凝又來了她這里拜訪。
“大功告成,我敬姑娘一杯?!彼腥瞬剂司撇?,滿斟一杯,向她敬酒。
她接過一飲而進,入口清甜,燒過喉舌后泛上來的滋味卻是苦澀無比,放下酒杯后她冷眼看著玉凝:“姑娘有什么話,就直說吧。”
是蘇承影叫她來的么?他自己為什么不來呢?難道連分別前的最后一面,都不想見?
心亂如麻,她只顧理著紛繁的念頭,等發現不對時已經太晚了。
眼前玉凝的影子,模模糊糊的看不清。
雖無法力,但一杯酒絕不至于讓她這個樣子……
“你……”后話未及出口,她已一頭栽倒在案上。
她是被一陣鬧哄哄的人聲吵醒的,睜開眼看見一群下人在一旁竊竊私語,另一邊則是鐵青著一張臉的蘇承影。
頭痛,她扶著額角起身,錦被滑落一陣涼意襲來,她這才驚覺自己竟是赤身而臥。
身旁,還有一個面目俊秀,卻同樣裸著身子的少年正在酣睡。
“你!”心知中計,看到蘇承影身后的玉凝,她狂怒著正要開口。
“啪!”臉頰一痛。
是蘇承影——
“不知羞恥!”他怒吼著,拂袖而去。
之后玉凝叫人取了衣服來,又輕聲細語地問她是否要人幫忙收拾行裝,被她抄起刻刀趕了出去。
胡亂裹了衣衫,她跑出了蘇府。
天有不測風云,去往長明祠的路上,下起了瓢潑大雨。
冰冷的雨水瞬間將她澆得透濕,可身體越冷,心越澄明。
究竟是誰?究竟是誰想了這般齷齪的計策?是蘇承影?不……這于他有什么好處,世人都道她是他的人,誣陷她在府中背著他偷人,于他有什么光彩?
是玉凝?是了,只有玉凝……
她到底是擔心,擔心蘇承影對她動了心。
“哈!”她忍不住笑起來。
那女子,明明已經得到了她求而不得的東西,卻是患得患失,坐立難安。
愛人的人,被愛的人,到底誰更不幸一些?
她一路大笑著前行,雨聲掩蓋了其他的聲音,天地間仿佛只剩了她的笑聲和雨落泠泠。
忽然間,腦后金刃破風。
她避開了那支利箭,卻摔進一灘泥水里。
這時才發現已經是在懸崖邊,下方,就是她的長明祠。
手持弩弓的人黑巾蒙面,一看就知不是善類。
“如此美貌,可惜了?!蹦侨苏f著,又是一箭飛來。
真是趕盡殺絕……
這樣想著,她一翻身,墜入懸崖。
(七)
醒來,首先映入眼中的是慶華冷若寒霜的臉。
“事情不對……”她掙扎著起來,想說事有蹊蹺——那黑衣人是誰?誰要將她斬草除根?蘇承影?那未免太多此一舉。
玉凝?她哪里來的這等勢力?
所以事情不對。
可慶華只是過來按下了她,“嚷嚷什么,差點就沒命了,縱然是妖那么高摔下來也是會死的。”
“可是……”
“沒什么可是,你好好歇著,有什么話緩過勁兒來再說?!睉c華不容她說話,一轉身就沒了影。
她看了看四周,鮫綃輕軟,檀香沉郁,是長明祠中的幻境。如今慶華布了符咒,她出不去了。
這該死的狐貍。
她還是下了榻,踉蹌著向外走去——說到底慶華畢竟不是這里的主人,百密一疏,忘了這幻境之中還有一處窺月池。
能看過去未來,六道三界之事。
輕點如鏡池水,漣漪過后水面出現了蘇承影的面貌。
看上去有點風霜之色,他似乎在路途之中。
她昏迷了這么久么?
隨后可見的畫面越來越多,她驚訝地發現此刻蘇承影竟是帶著十余人在一處山道上,正和一隊黑衣人刀劍相向!
然后她看到了玉凝——她從黑衣人中走了出來。
“終究是耐不住了?”看著自己的未婚妻出現,蘇承影冷笑了一聲。
“蘇大哥?!庇衲菍苊赖难劬Υ丝陶W著冷然的光,“交出百竅燈萬事俱休,不然……”
“不然怎樣?”他笑起來,“六王爺許你大開殺戒么?”
玉凝露出了震驚的表情。
“以為我不知道?你投靠六王爺只為弄垮我蘇家,世伯伯母倒也肯詐死陪你演這苦肉計……”他死死盯著她,“薛玉凝,你是有多恨我?”
“你……”玉凝只說了一個字,又沉默了。
有些事,心照不宣。
遇到云丹后他便向薛家暗示退婚之事,二老沒有答復,隨后未及多時便傳來薛家遭難的消息。
這一局是為了什么?一望便知。
只可恨他一時疏忽,害云丹著了道,那樣眾目睽睽之下他只能忍痛……
“我只問你,交不交燈!”玉凝惱了,一擺手,黑衣人蓄勢待發。
他大笑,“交什么燈?百竅燈早已送去京城,你要我交什么給你?”
玉凝大驚失色。
“想走?!”見她率領黑衣人欲退,蘇承影一聲令下,身后眾人一擁而上:“我豈能讓你去通風報信?”
他拔劍,直指玉凝,“更不用說云丹至今下落不明……”
“住口!不許你再提那賤人的名字!”
這么尖叫著的玉凝,轉身向他撲了過來——
她沒想到看上去嬌嬌怯怯的玉凝也是會武的,而且武功不弱。
窺月池中,驚心動魄的影像不斷幻化而出。
云丹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才好,無法離開幻境,慶華也不知去了哪里……
就在這時,只見玉凝一劍向蘇承影刺去——
“承影!”她下意識地想要阻止,卻忘了自己所見只是幻象,一個用力過猛之下。
她翻進了池子里。
入水,卻又似踏進一片虛空,眼前一片混沌,仿佛云山霧罩。
她聽見了風聲。
隨后忽然間,腳踏實地。
濃霧散去了,跟著她感到什么東西撞進了懷里,下意識地抱緊,這一撞之力帶著她連退了好幾步。
然后她看到,蘇承影。
就是他撞到了她懷里,此刻他胸口多了一柄短劍,血染青衣,正中要害。
而另一邊,是同樣被刺中了心口的玉凝已經倒在了地上。
(八)
四周仍是一片刀光劍影,可她只看到了懷里重傷的人。
“承影?承影!”她大叫起來,蘇承影原本已經閉上的眼忽然又睜開,怔怔地看了她好一會兒,“云丹……”
她點頭,不知該說什么,只能看著他的傷口不住落淚。
“呵,”他輕笑,血頓時涌得更急,“你沒事就好……我就知道你會沒事的,你是神仙嘛……”
“你……”她驚訝地睜大了眼睛。
他為什么會知道?!
“在、在燈會上我就認出你的樣子,留你在府中,我只是想確認……那年,是你救了我……”他依舊微笑著,“長明仙……我,我愛上了一個神仙?!?/p>
這仿佛是用盡了一生的力氣說出來的話。
話音未落,蘇承影再度合上了眼。
這一次,無論她怎么叫,他都不再睜開眼睛了。
他的心跳停了。
“不、不不!”抱著尚有余溫的蘇承影,她拼命地搖頭,不敢相信自己就這么失去了他。
為什么?她還有那么多的疑惑未解,她還有那么多的事要問他。
她只聽他說了一次愛她!
不,她可以救他的!她可以……
猛地拔出了蘇承影胸口的短劍,就在她握著劍要向自己胸口落下時——
“住手!”
是慶華的聲音。
“你想做什么?!”慶華奪下了短劍,“不能救他!”
“慶華!沒有他我也是要受天劫的!”她怒道。
既然左右都是一死,不如讓她救蘇承影。
她的本體是佛前長明燈中的琉璃燈芯,琉璃芯,琉璃心,將她的心給蘇承影,他就能活!
慶華皺了皺眉。
“大仙!”這時奄奄一息的玉凝忽然向著這邊大叫,“大仙救我!”
她是向著慶華叫的。
“閉嘴!”
玄狐一拂袖,旋風大起,玉凝、蘇府家丁,還有那些黑衣人都被旋風卷起,霎時間了無蹤跡。
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
“慶華……”
她怔怔地看著相交數百年的好友。
他與玉凝,是相識的嗎?
他與玉凝……
“我騙你的?!弊罱K,年少的玄狐側身避開了她的目光,“與他成婚也不可能助你度過天劫,只有殺了他,云丹!只有殺了他!他早就該死了,他死了我就能向天庭求情,將你昔日過錯一筆勾銷!讓你重列仙班亦非難事!”
她目瞪口呆。
如此就說得通了,那些曾經有的疑惑,慶華所做種種。
他知道她不會容許他濫殺無辜,所以就想讓她恨蘇承影。
慶華是狐,他不會顧惜人命,他只是為了她而已……
正要苦笑,忽然她發現懷中的蘇承影身上,籠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那是蘇承影的魂魄,即將離體而去。
“豁啦啦——!”萬里晴空忽然打了一個霹靂,陰風乍起,重云瞬間壓來。
奇異的天象,是變化將生。
若再次救回已死的人,她要付出,就該是魂飛魄散的代價……
“慶華?!彼痤^。
玄狐警惕地看著她。
“為他定魂,我要救他?!彼p聲說,卻是無比的堅決。
而她很清楚慶華知道,她做的決定,從來都是無法更改的。
年少的玄狐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慶華……”她催促道。
他最終還是抬起了手,“云丹,你這混帳!”
尖利的指甲陷入肉里,玄狐的一滴血落在蘇承影的身上。
那層霧氣頓時消失了。
風聲愈急,雷聲更迅。
“慶華,等有朝一日你也像我一樣愛上一個人,你就會諒解了……”看著好友,她輕聲安撫。
慶華哼了一聲。
隨后她拾起短劍,剜出了流光溢彩的琉璃心。
“承影,你一定……要忘了我。”
將琉璃心放進他胸口,看著光芒消失,傷口漸漸愈合,她笑著,俯下身去輕輕吻上他合著的眼。
要過幸??鞓返囊皇?。
忘了曾經有一個人,為了你逆天行事,受重雷加身萬劫不復之苦。
卻不后悔。
后來,每當南州的父老回想這一天時,都會說天象發生了極為奇怪的變化,先是萬里無云,忽然又仿佛風暴將臨,可在一陣似乎要山崩地裂的雷聲之后——
一切又都恢復了平靜。
(尾聲)
從京城回到南州的那天,正好又是元夕。
騎馬趕了一天一夜的路,蘇承影與從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破敗的祠堂,決定進去歇一會兒再走。
從人去升火了,他在祠堂里百無聊賴地走來走去,想著這次因獻上百竅燈而受封賞的事……太子殿下也很高興,一個勁兒地說蘇家給他長臉了。
可是,百竅燈到底是誰做的呢?他沒有印象了,家人也只記得說是哪里請來的高手匠人。
還有薛家……
好奇怪,他忘了什么?
忽然他看到了一張臉,嚇得一退。
再看才發現那是一尊泥塑的神像,上頭積滿了灰,他看了一會兒,鬼使神差地上前去擦了擦,露出神像本來的面目——
彩繪已經褪盡了,可那泥坯還很完好,挺鼻櫻唇,柳眉鳳目。
很美的一張臉。
“這里供奉的是哪處仙家?”之后他問從人。
“長明仙嘛?!睆娜说故侵馈?/p>
他覺得這個名字很吉利,蘇家制燈為業,長明二字還不吉利么?
看了看破敗的四周,他想或許什么時候找人來修葺一番。
長明仙,好美。
入城的時候,元夕燈會已經開始了。
牽著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前行,蘇承影還在想著心事,冷不防與人撞了個滿懷。他眼明手快接住了那人落下的燈,但隨即就拿著燈發起愣來。
好熟悉的情景,在哪里遇過?
“公子……”對方發話了,“能否將燈還給小女子?”
穿著榴花紅裙的少女,臉上緋色更勝榴花。
他將那盞蓮燈奉還,不想少女接燈之余,竟大膽地在他手心輕輕撫了一下。
“東家,那姑娘分明有意啊?!痹賳⒊?,從人拿此事打趣道。
他笑了笑,牽馬依舊趕路??勺哌^幾步忽然心有所感,回頭看去——
卻是什么也沒看見。
只有如織的行人,滿掛的花燈將街市照得白晝也似,還有柳梢頭的一輪明月,圓圓滿滿,毫無缺憾。
今年元月時,月與燈依舊。
可不知為何,他有一種感覺——
那個不知其名,甚至不知道是否存在,但卻讓他在心底深處深深渴望與之相遇的人。
再也不會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