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就知道,那個帶我去廁房的宮女沒安好心。
躲過墻上的暗箭機關,劈開從外面鎖上的門,小心翼翼繞過刷滿油脂的石階,剛要松口氣,就見侍應小林子正癱坐在地上咯血。
一口,又一口,再一口。
灼灼朱色,沁入蒼茫雪野,分外觸目驚心。
我撕了衣角丟給他擦臉。他不撿,只是定定地看著繡在上面的那朵薔薇,半晌,咬牙切齒地號一聲:“我要殺了那群雜種!”
我狐疑地看了眼他,一時沒反應過來,這位跟著倒霉質子陷在敵國的小公公,緣何突然如此血氣方剛。
小林子恨鐵不成鋼地掃我一眼,凄聲道:“當年太祖揮劍萬里山河,薔薇旗上赤血不散,赫赫盛世誰敢不敬。如今二皇子雖入陳國為質,也萬不可墮了我南楚兒郎的血性!”
我挖挖耳朵,這句話何其耳熟。
細細一想,可不是,一個月前,南楚皇城門外,太后才說過。
那日起了很大的霧,灰色宮殿隱在云中,西風驟起,吹得一面赤紅色的薔薇旗獵獵招展。高貴美麗的太后緩緩行來,一身孝服,說出那句日后被小林子與天下士子交口稱贊的話。群臣叩拜:“二皇子深明大義,南楚幸矣!”
我靠在車廂的榻上,卻突然只覺得好笑。
如果一國所謂的血性,都要靠扣著一個七歲孩子的母親,逼他踏入狼窩虎穴來保持,這樣的血性,真讓人惡心。
重新入殿落座,腹中一馬平川,卻半分食欲也無,這一月風雨兼程,從南楚走到陳國,身體已疲憊虛弱至極,剛剛又被夾著冰渣子的北風兜頭一吹,實在是有些昏昏欲睡。
我埋著頭撥弄手中那天青色的玉盞,一心盼這宴早些結束。
可惜老天永遠不遂人愿。
那四位擁著厚厚狐裘的皇子,竟是直直來到我座前,嘴角挑著笑,眼神卻像鋒利的刀,泛著冷冷的寒光。
中間一人個頭稍高,穿的是最珍貴的赤狐裘,示意隨從往我杯中添滿酒,然后舉了舉自己手中的杯,一口飲盡。
被一殿眼神齊刷刷關照著,我似乎也沒有別的選擇,只好苦笑著道謝端杯。反正眾目睽睽,總不至于下毒吧。
結果證明這世上沒有最毒辣,只有更陰損。一口又腥又騷的液體含在嘴中,五臟六腑都在翻江倒海。我下意識想吐,卻迎上雙細長的眼睛:“怎么,這陳皇賜的酒,南楚國皇子喝不慣嗎?”
他漫不經心地轉動著手中的杯子,眼中卻是小獸一樣的嗜血。我相信,只要我敢吐,他就敢輕飄飄一句“對上不敬”,抽出腰間那柄蒼黑的彎刀砍過來。
好漢不吃眼前虧。
我深吸一口氣,吞下了口中的液體,竟然還擠出一個得體的笑:“謝太子賜。”這才放心地看著天旋地轉,一頭栽在地上,昏了過去。
二、
醒過來時,眼前的場景分外詭異。
一個看上去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孩,端端正正地坐在床前,正在給我診脈。
我警覺地縮手:“你是誰?”
小孩墨玉般的眼睛彎了彎,月白色衣袖拂過淡淡的藥香:“太醫院,寧從白。”
我愣了兩秒,倒是氣笑了。
陳國啊陳國,這下馬威還真是沒完沒了。侍應被傷,廁房機關,杯中馬尿,最后,派個尚無桌高的太醫院小藥童過來,明明白白告訴你:皇子又如何,命亦如草芥。
寧從白并不介意我的冷淡,輕輕說道:“皇子應是胎中就帶了寒癥,幼時不曾妥善治療,后來又常年服用慢性毒藥……”
他竟然連這都探得出!
我猛地轉過頭:“你——”
他將食指豎在唇邊,噓了一聲,緩緩彎下腰,嘴角挑起一個弧度:“幸好這毒是針對男子體質制的,所以影響并不大,是嗎,皇子?或者應該說,公——哎哎哎,別激動!”
“激動的是你。”我壓了壓手中的匕首,眼中閃過一抹厲色,正琢磨是不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卻見黃衣宮婢在門口探頭,不耐煩地喊道:“寧從白你好了沒有?”
寧從白恭敬地回了幾句,打發走宮婢,回頭撞上我詫異的眼神,淡淡一笑:“看出來了吧?”
我點點頭,被排擠被看輕的人,身上有種相似的氣息。只是——
“我能幫你。”寧從白伸手一探,竟是在被窩中準確地叼住了我拿匕首的那只手,“你要在陳國待十年,中間不可能不生病,只要我在,太醫院派來治病的一定是我。被輕視的質子和被排擠的太醫,天生一對啊!”
說到天生一對四個字時,他故意加重音調,噙著笑看了我一眼。我本來悄悄將匕首掉了個方向,想在這人腕上一抹,給他點教訓。被那樣一雙眼睛看著,卻恍覺漫天的星子都沉在水中,又冷又明亮,竟不自覺地松了手指。
“啪!”精致的狼牙匕首一晃,掉在那雙含著淡淡藥香的掌中。少年白衣烏發,含笑躬身:“歡迎您,公主。”
那一年,我七歲,寧從白九歲,相逢于大陳宮寒氣刺骨的殿宇中,皆是少年寒微,命運的棄子。
三、
我在床上躺了半個月,從天天來給我施針的寧從白口中知道,南楚新帝百里長生早已登基,就在我離宮三日之后。因新帝年幼,太后垂簾聽政。
從此那對母子,終于站在九重宮闕最高的玉階上,而我,連跪于三尺之下的機會都不再有。
母妃說,長卿,這是命。
那日她得知我將出質陳國,臉色煞白地癱在地上,張了張嘴,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能說什么呢?七年前大雪覆庭的冷宮中,她紅著眼舉起新生的嬰兒,顫聲道:“請公公通報皇上,是個……皇子。”
從那一刻起,便注定她在險象環生的宮中,失了明,失了聰,失了語。
南楚和陳國交戰三十年。此番父皇突然離世,太子年幼朝綱不穩,只有求和以爭取時間休養生息。割了地,賠了款,和約上卻還有一條:南楚譴皇子入陳國為質。父皇十二個孩兒,十個是公主。太子百里長生顯赫東宮,必將繼位大統。這質子的人選,除了平民貴妃誕下的二皇子百里長卿,還有誰呢?
都是命。
命運要讓我這一生踏在刀上,走過火海,蹚過冰川,如亂世中的箭雨,弓開弦斷,從此回首不見來時路。
倒是寧從白看得透徹。他說:“你這么個身份吧,來陳國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天高皇帝遠,身份反而不容易暴露。”
我假模假樣地作個揖:“這還得仰仗寧公子仗義相助。”他便也虛虛一扶,“從白之幸也!”演完,兩人面面相覷,終于忍不住大笑起來。
這一笑,兩人便熟絡了不少。
寧從白是個孤兒,偏偏又天賦驚人,一直被太醫院的人打壓,一身才學無用武之地,只當了個最下等的藥童。偶爾見到他還留著泥土和腳印的衣服下擺,只覺得那場景分外熟悉,不由人不欷歔。
說什么忠肝義膽,說什么天下狼煙,不過是深宮之中,一雙同病相憐之人,彼此間的惺惺相惜罷了。
四、
漸漸地,宮里人都知道,那個剛到陳國,就被嚇得病了半個月的,弱雞一樣的南楚皇子百里長卿,和太醫院一個卑賤的藥童走得很近。
弱者與弱者的組合,顯然讓驍勇善戰的陳國人極為嗤之以鼻。漸漸的,來找我麻煩的人,也越來越少。
唯一鍥而不舍的,只有陳國太子云颯。
云颯就是初見那一日,擁著赤狐裘,逼我喝下摻了馬尿那杯酒的皇子。也因為這件事,讓他成了知情人暗中個個稱道的英雄。當英雄是會上癮的,于是他便每天挖空心思,想些不至于傷我性命,卻會讓我大大出丑的伎倆。
這年陳國大旱,皇室選了吉日在天壇祈雨。我也迷迷糊糊領了道旨,說是蒼生無國界,望能前去一道祈雨。
在天壇外為祭祀專設的凈身殿中沐浴更衣后,我好不容易打開被反鎖的內殿門,行至外殿,卻見到云颯背對著我,正氣急敗壞地踹殿門。
我嘆口氣:“太子殿下,別玩了。”
云颯猛地轉過身來,愣了一愣,漲紅臉怒吼:“不是我!”
“殿下,祈雨的吉時就要到了,你還是快點把門打開……”
“說了不是我!我只鎖了湯泉的門!”云颯理直氣壯又怒火攻心,“好你個云野,居然連我也算計上了!”
我聽了幾句,恍然大悟。皇子爭寵這件事,在哪國都有。想是二皇子云野出主意來把我鎖在湯泉中,暗中卻做了手腳,一并鎖了云颯。只是祭祀壇上,我若不按時出現,頂多以后被陳皇冷嘲熱諷幾日;若太子缺席,卻是對君神不敬,這罪名,可有得講究。
云颯顯然也知個中利害,一摞衣擺,越發狠命地踹門。
門被踢得搖搖欲墜,上面一把黃銅大鎖仍始終安然。我看著那少年靴縫滲出血來,到底還是忍不住走過去:“我來試試。”
“你行才怪!”云颯驕傲地挑起眉,眼中滿是不屑,身體卻不易察覺地挪了挪。
等到我用頭上的青玉簪打開那鎖,他跳了起來,忘形地拉我的手:“成功了!成功了!”拉到一半大概想起我們的“仇深似海”,立刻哼了一聲,將我甩開奪門而去。
五、
云颯那一甩將我甩在石階上,額頭磕出血來,我去找寧從白要些藥膏,少不了抱怨幾句。
寧從白卻若有所思地道:“大概會因禍得福。太子雖然性格暴躁,卻很是恩怨分明。你這次救了他,以后應該可以少掉許多麻煩。”
恩怨分明會逼一個素不相識的七歲孩子喝馬尿?我始終對六年前那件事耿耿于懷。但從這個角度看去,寧從白墨玉一般的眼睛閃閃發光,精美的下頜像世間最流暢的一段曲線,我實在舍不得打擾這份美好,當即就把云颯拋到了九霄云外。
事實證明,寧從白的想法總是正確的。
云颯果然再沒找過我的麻煩,狹路相逢時,開始還習慣性地給個驕傲的下巴,漸漸的,也會點點頭算是招呼,再后來,玩蹴鞠時哪一隊缺了人,便會叫上我一起。
我十七歲那年生辰,本以為又是對月飲上三杯梨花釀,向故國的方向拜上幾拜,便算過了。未料酒菜剛剛上桌,卻聽人大聲笑道:“吃獨食可太不夠意思!”
“太子殿下!”我忙起身行禮,抬頭時那一襲玄衣已到眼前。云颯如今比我高上一個頭,頎長挺拔的身軀裹在赤色披風中,顧盼間神采飛揚。
不等我說話,他已自斟自飲了一杯,細長的眼睛彎了彎:“痛快!”又反客為主,殷勤地招呼我喝。
每年的這一日,我都會分外想念母妃。今日添了云颯,開始時還有些不自在,很快,卻是堂而皇之地借酒澆愁起來。
漸漸地,蒼穹之下的那輪奶黃色圓月,似乎越來越近;眼前那人的紅衣烏發,卻像浸了霧,縹緲又模糊。
六、
次日還是寧從白一碗醒酒湯灌下去,我才頭昏腦漲地醒過來,抬抬手,發現全身酸痛不已。
“太子趁醉把我打了?”
“太子趁醉把你壓了。”寧從白淡定地抹掉我噴了他一臉的茶,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直看得我毛骨悚然,才幽幽地說道,“你們兩個都喝醉了,就那么一堆滾在地上。后來太子侍衛找來,才扶了他回去。”
“你說云颯突然對我這么好,是因為南楚國那位秦太傅吧?”我一邊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芙蓉糕,一邊斜眼看寧從白。
他愣了愣:“你知道那件事?”
我笑而不語。
十年。
轉眼間我從南楚到陳國,已經十年。亂世中,十年已經足夠幾個王朝更替,烽火臺下白骨如山,更別說一個人的脫胎換骨。
我再不是那個被放逐千里,生死由天的棄子。這些年陳皇對我已無戒心,甚至因為幾個皇子爭斗得緊,心緒不寧時會召我去下幾盤棋。而太子云颯素有賢名,又是未來陳國之主,我自從與他交好后,陳國上下乃至鄰國君臣,看待這件事的眼神,已經深了幾分。
歲月改變的,不獨我一人。
南楚百里長生,十一歲登基后便以雷霆之威,行殘暴之政,廣征兵、課重稅、清朝堂、興酷吏,而今國內一片怨聲載道。半個月前,更是有白虹貫日現于皇朝之上。太傅秦川赤足披發進諫,竟被楚皇斬立決。
而秦川死前的那句話,隨著薔薇旗上的腥風,掠千里,迅速傳遍四國。
“真龍蟄伏于北,歸故里,重生薔薇赤血!”
七、
“他說的真龍是你。”寧從白細心地擦掉我嘴角的糕點粉末。
我苦笑:“謝謝你,告訴我這個天下人皆知的秘密。”
這秦太傅,大概是上輩子和我有仇。他這么一喊,自己倒是酣暢淋漓從容就義了,剩下我隔著文火慢慢燉。百里長生自然是不會放過我,陳國皇室如今的態度也奇怪得很,云颯自那次酒醉后,找我的次數就越發頻繁起來。想必是對我這條真龍,存了濃濃的試探心思。
這日云霞漫天,云颯騎著匹黑馬,側身揚鞭:“長卿,你看這河山萬里,當真是美不勝收。”
美,當然美。可河山不是你想要,想要就能要啊……我有氣無力地伏在馬上,再一次裝作聽不懂那話中的暗示。心中早把那冤死的秦太傅拖出來,鞭尸了幾百遍:叫你嘴賤!叫你嘴賤!
云颯的眼睛,閃亮亮地在我身上掃了一遭,突然轉過臉去,織錦赤衣上金光一晃,映著那張臉有點紅。
“喀,喀,我剛剛看這黑山白石,美如畫卷,低頭再見長卿,卻覺得那畫尚不及長卿顏色。可惜你生為兒郎,若是女子,便以江山為聘,也是值得的。”
我呆呆地看著那紅衣少年懊惱地搖搖頭,風一般打馬而去,深吸了幾口氣,終于還是沒忍住,一口栽在了馬下。
蒼天啊,你不要這樣玩我啊!
回到宮中換了衣服,我心急火燎地往太醫院跑。走到門口才恍覺——
原來不知不覺間,這十年里,無論發生任何事,我第一個想到的,是寧從白。
無論喜怒哀愁,我第一個愿意分享的,是寧從白。
異國他鄉,森涼人世中,我唯一信任的,是寧從白。
昔日階下掃雪的小小少年,而今長身玉立,如同一株風中傲立的白梅。他來握我的手,微微皺眉:怎么這么涼?
我任他帶我進屋,生起爐子,煮了加奶的茶,才突然問道:“從白,你能幫我逃出去嗎?”
他的手一抖,杯中的熱茶傾在膝上。
我只是靜靜看著他。
良久,他抬起頭:“你想回南楚?”
“回南楚做什么?”我輕輕地笑了,“十年前,南楚一殿君臣用母妃的命,逼我踏入陳國那刻起,那個地方,就再也不是我的國了。但我也不能再留在陳國,那個真龍的謠言四起,百里長生在邊境集軍,戰事一觸即發。一旦兩國真的開戰,陳國祭旗的人頭,大概就是我的。”
寧從白一點就透:“你想假死?”
我點點頭。寧從白能制出那種藥,我知道。這十年來,我們之間沒有秘密,相攜走過無數個寒冷的冬夜與大雪。而今,在一生最大的風雪即將到來時,我押一場豪賭。
賭,那少年對我,可有真心。
炭火騰起明亮的藍苗,水霧茶香中,寧從白展眉笑了。
“好。”
八、
我們圍爐而坐,定下了金蟬脫殼的計劃。就選在五日后。
寧從白說他跟我走。我問:“你不后悔?這是你的母國。”
他沒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那笑中三分凄然,七分決絕,再是熟悉不過。
是啊,正如同南楚給我的,只有背叛與傷痛一樣,陳宮給寧從白的,也只有凌辱與不甘。
然而天意總是愚人。十二月五日,立冬,陳國邊境弓如滿月,薔薇旗下長槍如林,楚皇百里長生,北上三千里,御駕親征陳國。身為南楚在陳國的質子,我自然首當其沖,成了第一個俘虜,被投入大獄。
那日,草原的太陽像熟透的蜜瓜,照得人整顆心都是柔軟香糯的。平生第一次,我穿了件白色的織錦云袍,那白像天邊的云,明亮舒展,自由自在。
殿門“刷拉”一聲被推開,進來的卻不是寧從白,而是目如寒星的御林軍首領,喝道:“罪人百里長卿,押入天牢。”
罪人?我苦笑,何罪?最大的罪便是生于亂世,所以命如飛蓬。
在老鼠并蟑螂齊飛的幽暗地牢里待了三日,我被推上一輛囚車,身前是陳國狼牙旗下十萬鐵甲男兒,身后是表情復雜,欲言又止的云颯。
我在十萬戰馬揚起的漫天黃塵中回望,竟看到了那抹白色的身影。他怔怔立在原地,手一松,黑色的錦囊跪在地上,瞬間被戰馬踏得稀爛。
那里面,是他要給我的藥。那里面,是一段嶄新的……人生。
半個月后云颯的十萬大軍抵達邊境,離百里長生的王軍不到半日路程。他騎著黑馬來到囚車邊,遞給我半個干凈的饅頭,悶聲說:“長卿,對不起。”
我已知陳國不殺我,卻帶來軍前的用意。百里長生貿然興兵,不顧胞弟生死,本就失了民心。頂著“真龍”光輝的我,若被斬于陣前,更是跌了楚軍士氣,實實在在的一箭雙雕。我又有什么立場怪云颯呢?
見我伸手接過饅頭,云颯的眼睛亮了起來。他緊走幾步俯身,輕聲道:“放心,那個即將在楚軍面前殺死你的刀斧手,被換成了我的人。到時候使個障眼法,我不會讓你死掉的。”
我含著一口饅頭呆呆地看著他,心想云颯這條昔日的硬漢真是越發柔情似水了,卻聽他聲音更加低下去:“如果回到陳宮,你,你可愿意嫁給我?”
喉中的那塊饅頭頓時成了燒紅的烙鐵,我變換了幾次口型,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說什么,我——”
“我知道你是女子。”云颯一貫英武的臉居然染上緋色,“那次喝酒時,我不小心,發現了這個秘密。”
他滔滔不絕地說了許多,無非都是對我如何如何的情意。然而不知為何,我的腦中卻靜靜浮現另一個人影。那是十九歲的寧從白。茶香繚繞中,如玉少年展顏一笑:“好。我幫你逃。”
九、
兩軍決戰之日終于到來。
群峰之下,千山雪沉,斜陽如血,萬馬馳騁大荒。云颯三尺青峰出鞘,放聲道:“楚皇,你不退兵,就眼睜睜看著百里長卿死在陣前祭旗嗎?”
百里長生巋然不動。
“殺!”云颯厲聲方起,突然大風肆掠,吹得落雪繚亂,四散迷人眼。我就地一滾,果然躲開了刀斧手虛虛一斬,正要爬起,突覺胸前一熱。
低頭,白裙上羽箭猙獰,腥紅一片。
云開霧散,兩軍勒馬。茫茫天地間,好像只剩我一人,跪在齊膝雪中。云颯打馬奔來,一把撈起我,拔掉插在胸前的箭,舉在日光下:“楚皇,你好狠的心!竟是要親手殺掉自己的同胞兄弟!”
鮮血如注中,我見到箭頭上,雕著一朵小小的薔薇花。那雕花工藝,絕技天下,只楚宮技師有;那薔薇箭,千金無求,只楚國皇族御用。
只有細看才知道,那朵薔薇,最外面的花瓣上,刻著一滴小小的露珠。
我昏過去的最后一刻,眼中,是楚國將士不解憤怒看向百里長生的臉;是云颯身后十萬士兵舉起的彎刀;是寂寂陳宮中,百無聊賴的南楚質子向白衣少年寧從白招招手:“喂,教你雕個好玩的東西。”精巧別致的薔薇箭雕成時,男裝打扮的少女玩心突起,在花瓣上雕了一顆露珠。
于是世上有了那么一支獨一無二的薔薇箭,被十五歲的我送給了寧從白。可如今,它扎在我的心上。
冰原之役過去一個月,我方才醒來。守在床邊的宮婢長舒一口氣,回頭交代:“快去稟告太醫院寧院長。”
寧院長,寧從白。
是了,那卑賤的藥童,如今已端坐太醫院最高處的檀木椅上,因為在南楚與陳國這場戰事中,他立了大功。
陣前一支薔薇箭,栽贓楚皇,破了南楚十萬將士的士氣,也裂掉了,我那顆想要交出去的真心。
我拒絕喝藥,拒絕療傷,結果寧從白叫了幾個宮婢,死死按住我,灌下了那碗藥。他袖手站在燈影中,看著我掙扎怒罵,一動不動。多狠,一點也不像記憶中那個在雪中向我微笑的小小藥童。
“我不是藥童,七歲前,就有人說過,我這雙手,能制出世界上最好的藥,最好的毒。事實上,我們家族每一代的繼承人,都是天才。”寧從白直直走過來,彎腰看向我,“我也不姓寧,我姓夜。”
夜,杏林世家,原來如此!
那是南楚御醫中翹楚一脈的姓氏,三百年來在宮廷中沐無上榮光,直到十二年前,被牽扯進一樁謀逆案中,九族盡誅。只有夜太醫的次子,躲過一劫,從此不知下落。
“原來你竟是到了陳國。從和我初遇起,你就想著報仇吧?借著發現我身份的秘密,接近我。如今一箭三雕,整個南楚國陪葬。寧公子,不,夜公子,你復仇的手筆可真大。”我喉頭一甜,滿嘴腥熱。
夜從白身子晃了一晃,眼中的墨玉碎成粉末,泛著憂傷的冷光。他張了張嘴,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最后吐出的,卻只有淡淡的一句:“不管你信不信,那薔薇箭,不是我交給云颯的。我沒想過要傷害你。”
我搖搖頭,疲倦地閉上眼睛。
信不信,又如何?當你告訴我,你姓夜的那一刻起,我們之間,就隔了太多的鮮血和生死。背叛與否,都已經變成最微不足道的小事。
十、
當年還是南楚宮中的小小皇子時,我看著睡夢中死去的奶娘,不敢上前。母妃摸摸我的頭,溫柔地笑了:“傻孩子,這人世太苦,能一睡不醒,也是莫大的福分。”
那時我不懂母妃眼中濃濃的倦色和哀愁,而今,我終于懂了。
一個月前,南楚王軍與陳國決戰雪原,南楚大敗,百里長生戰死。與此同時,陳國三皇子帶領的精銳兵臨南楚城下,圍城半個月,破城。楚國太后當即自十丈城墻躍下,以身殉國。九宮門開,絕色碧眼美人立在熊熊火中,與南楚三百年巍峨宮殿一同化為漫天青煙。
母后,你終于可以睡去。人世太苦,不要留,不堪留。
我整天昏昏沉沉,半夢半醒,夢中血色焚城,醒來痛不欲生。夜從白開了很多藥來,可這雙世上最精巧的手,也有醫不了的傷。
我的心,在千山雪沉的大荒之上,破了一個洞,流干了血,再也無法愈合。
他每天都會來看我,細心地給我擦臉,換藥,捧一本厚厚的書,倚在床邊念給我聽。我不知道他待了多久,閉上眼睛時,窗外彎月如鉤,他在;睜開眼睛時,緋色朝霞似錦,他在。
“你不累嗎?”有一天我醒來,見他支著腮,微微垂著眼睛,表情虔誠又溫柔,恍然還是那個躲在宮墻下,將偷來的傷藥塞給我的少年,一時恍惚,下意識地問道。
我的聲音極小,他卻猛地抬頭,眼中閃過驚喜:“不累。”
他滿臉期待和忐忑,我卻緩緩轉開了眼睛。
說什么呢?回不去了,寂寂深宮中的小小藥童和落魄公主,早死在命運的冷眼中,從此變成歲月高懸的畫卷,只在夢中相望相親。
又過了一個月,云颯來看我。他著龍袍,束金冠,隨手一揮:“都下去吧,朕單獨和長卿聊聊。”
原來陳皇已經把帝位傳給了他。
他直直走到床邊,沉默良久,才突然說道:“對不起。”并不等我答話,他已經握住了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那個問題,你可還愿意回答?你可還愿意,嫁我?”
耳邊似乎只剩下了雪原冰冷的風聲,空空蕩蕩,不知身在何處。
許久,倒是云颯打破了僵局。他緩緩轉過身,笑了,語中是化不開的傷感與遺憾。
“我知道,陳國人已經當不起你原諒兩字。只是就算讓我心里稍稍好過一些,給我個補償的機會好嗎?”
“長卿,你可還有心愿想要達成?”
十一、
我只向陳皇云颯討了一個心愿:回到南楚皇陵舊地,為母妃和故國守喪。
云颯應承了。
離開陳國那日,初春化雪,白色的冰凌掛在青色的屋檐下,迎著日光,美如夢境。
云颯居然微服親自送我出城,我牽著馬,最后回頭看一眼那座生活了十年的城,擠出一個笑容:“就到這兒吧。告辭了,皇上。”
云颯輕輕嘆了口氣,突然轉身抱住了我。
我一怔,又是好笑又是凄然,想要掙開:“皇上,這于禮不合……”
卻覺背上的手臂更緊了一緊,與此同時,心口一熱,熟悉的,撕裂般的疼痛排山倒海般涌來。
我怔怔地低頭,顫抖著手摸了摸插在胸口的那柄匕首,看著一擊得手,飛快退去的云颯:“為,為什么?”
云颯負手而立,眼中一半痛楚一半血光:“為什么?南楚滅國,百里一姓被我連根拔起,你若活著,總歸是叛軍復國的一個借口。所以你只能是個死人,也早該是個死人。”
“為什么要費這么多手腳?你現在是皇帝,想殺我,隨便一個理由,就可以在陳宮中下手。”
“還不是夜從白將你看得緊。”云颯頓了頓,凄聲笑道,“長卿,今日你是絕對活不過了,就讓你死個明白吧。夜從白沒有背叛你,從來都沒有。我倒是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從小就鼓動他來報復你,他卻不肯。那天他拿了假死藥,并沒有失你的約,是被我攔下。那支薔薇箭,也是我讓侍衛從他房中偷來的。后來你在戰場上昏過去,是他趕來攔下要殺你的我。該死的渾蛋,居然憑著幫父皇治好陳疾,拿到了免你死罪的圣旨……”
他每說一句,我覺得心口的痛,就加劇一分。聽到最后一句時,天地間的一切仿佛都漸漸遠去,只余那小小藥童,輕輕一揮月白色衣袖,淡淡的藥香讓我安然睡去。從此,我得到了十年,心中云卷云舒的歲月。
可是,我竟然疑他,疏遠他,怨他,在一生最后的時光里,實實在在地恨他,恨這個世上,唯一光風霽月,真心愛我的人。
“長卿,你別怪我心狠手辣。如果你答應嫁給我,那是我最后給你的機會。可你堅持要回舊國,我擔不起這個風險。你要恨,就恨帝王家的身不由己。若有輪回,便祈禱生生世世莫生帝王家吧。”云颯的臉越來越模糊,聲音也越來越遠。
“這一生帝王家負我棄我……可我……不悔……若不是如此……遇不見他……”我緩緩閉上眼睛,按住那顆以為丟失了的心。
春天的雪,真冷啊!
視野中最后見到的,是城門下,白衣男子打馬而來,凄聲喚我的名。
從白,從白,我聞見藥香繚繞,終于可以好好兒睡上一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