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已被輕柔、呵護、纏綿、繾綣這類字眼寵壞了的現代人來說,“旱季”這個字眼聽上去肯定不像“雨季”那么滋潤入耳,它給人的感覺是干枯、燥熱、汗流浹背、灰塵滿天,無論哪一種都不大美妙。然而,高原的自然哲學是獨特的、自成一家的。就像畢加索的作品,復雜或許會變得簡單,而簡單又會被弄得復雜一樣,在高原,季節并不能按通常的邏輯去詮釋。比如,春夏秋冬一年四季,就先被簡化成了雨季和旱季這兩季,一季就是半年。從頭年十二月直到第二年的五月,干熱的旱季是漫長的,就像陰濕的雨季是漫長的一樣。
高原的春天恰好就在旱季里到來,這時,濕漉漉的雨季早已成了遙遠的記憶。但隨后,當我們要對季節做出評判時,事情卻顯出了它復雜的一面。你會發現,已被詩人們津津樂道、反來覆去寫得體無完膚的雨季,并不像他們廉價贊美的那樣充滿了詩情畫意。真正悟透了旱季之后,你反倒會從這個枯干的字眼里品讀出別一種粗獷和濕潤。不錯,許多人喜歡旱季,一如他們喜歡春天,何況,高原的春天正值旱季呢?我正是那些人中的一個,為此我真感到無上榮幸。當我說春天適于遠行時,我其實是在說旱季才是出行的季節。事實上,高原人在邀請遠方的朋友來作客時總是說,你最好能趕在雨季之前來, 一到雨季,你就寸步難行了——他們絕沒有騙你、嚇唬你,他們說的是實話,簡直就稱得上是真知灼見。
是的,春天是美妙的,但春天是多種多樣的,此春天跟彼春天并不一樣。當北方還沒有脫下臃腫骯臟的雪袍,柳枝還只敢半睜半閉它柔嫩的芽眼,以防冷不丁撲來的寒潮凜冽、銳利的襲擊;當杏花春雨的江南,飄灑的細雨像蠶兒吐出的綹綹絲線,執意要把江南織成一個精巧透明的蠶繭,大地伸出千萬把花一樣開放的油紙傘,小心翼翼地忍受著梅雨沒完沒了的淫虐,卻依然四處一片泥濘……這時,春天早就沿著大大小小的山嶺浩浩蕩蕩、大大咧咧地來到了高原。沒有斜風細雨,沒有鶯飛草長,高原的春天是干熱枯焦、風塵撲撲的,甚至可以說是粗糙的、丑陋的;盡管也有花紅葉綠,石縫里也會冒出一莖倔強的新綠,但高原的春天永遠不會像江南那樣矯情放縱:滿目皆是亮眼的綠,甚而連每個葉片上都掛著一個濕漉漉而又明晃晃的太陽。高原的旱季似乎從一開頭就不怎么討人喜歡,就像所有獨具創見的藝術家一開頭都會遭到世俗的非難一樣。烈日如火,數月無雨, 空氣像一塊晾得太久的毛巾,連最后一縷水氣也已被抽干吮盡,稍有擾動,便會發出唰唰唰的、 撕裂一般的響聲。遠遠看去,土地冒著淡淡的白煙,叫人想起鍋里正在烤制的煎餅,似乎還能聞到一股隱隱的糊香味兒。柏油公路在太陽的薰烤下幾欲融溶、流淌,看上去就像一條隨時都會開動的骯臟的、黑呼呼的傳送帶。鄉村土路上,牛車的木輪吱吱嘎嘎,把干硬得像卵石一樣的牛糞、馬糞和雨季留下的、蜿蜒如同長城的轍溝一起, 精心地輾成盈尺厚的灰土,等雨季到來,便再一次被攪合成粘稠的稀泥。而從它們身邊延伸出去的、蛛網一樣的村寨小路則像被曬蔫了的蛇,迅速地風化著,一踩就是一團黃灰。無論走到哪里,空氣里都有一股嗆人的塵土的味道。而幾乎在每一條路邊,樹木花草奮力抽出的鮮嫩亮麗都好景不長,轉眼就蒙上了厚厚的灰土,變得面目全非,就像剛剛從地底下挖出來的文物。天氣干燥, 陡然來這里住上幾天的外地人,或許會在某天早晨吃驚地發現自己的鼻子已開始淌血……
但旱季無疑又是高原最好的季節。傣族的潑水節、白族的三月街、 彝族的采花山……節日一個跟著一個。當諸多民族都不約而同地在旱季舉行他們一年一度的生命狂歡時,看來事情就絕非偶然,其間洋溢著的,無疑是對終于擺脫了雨季的慶幸和歡欣——惟有這時,他們才可以撒開大步在高原自由地行走,自由地舞蹈和歌唱,他們再也無須顧及他們漂亮的發辮會被淋濕,也不用擔心雙腳會踩進淤泥而不能盡情地蹦跳,嘴里會被灌進冰涼苦澀的雨水而不能放開喉嚨大聲歌唱。他們深知這是他們最輕松也最自由的季節,一到雨季,那些掛在半空中、懸崖下的望天田將等著他們去耕種,那時他們會跟整個高原一樣,被綿綿無盡的雨水淋得像只落湯雞。而鄉村土路泥濘不堪,并且極有可能在某天早晨就突然變成一條乖戾無常、洶涌湍急的季節河,氣勢洶洶地阻斷他們前行的道路;除了鳥兒,你就休想前行一步。污濁的積水在原野和叢林里匯成的沼澤和泥潭就更加糟糕也更其可怕,它們幾乎每一個都是深不可測的陷井。在那些陰霾潮濕的日子里,叢林里潛伏窺伺多時的刺棵、藤蘿、毒蕈像陰謀家一樣地孽生蔓延、蜂擁而上,試圖絞殺一棵又一棵參天大樹……作為雨季的走卒,蚊蠅趁著潮濕瘋狂地交配繁殖, 一只蚊子也許在一個晚上就能變成一個龐大的“轟炸機群”,無論你走到哪里, 都無法逃脫它們嗡嗡嚶嚶的圍追堵截。雨季因而不是出行的季節,連最偉大最有經驗的獵人也只能呆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他的獵槍。其實又何止獵人?多少年前,高原之南那場時有時無又沒完沒了的戰爭,一個個大戰役都精心地選定在旱季開始, 也在旱季里結束——戰爭的游戲如果安排在雨季,就再也不是游戲,只會變成一場真正的玩命;于是雙方才以雨季的名義達成一項不成文的協議,各自偃旗息鼓,養精蓄銳,等著旱季的到來……
是的,雨季真的不是出行的季節。那時,人們眼巴巴地盼望著雨季的結束和旱季的到來。他們知道,跟雨季的拖泥帶水、曖昧含混甚至陰險狡獪相比,旱季則要干爽明快、通達耿直得多——如果雨季像個陰險小人,旱季就是個頂天立地、說一不二的漢子。盡管酷熱難耐,但作為對陰郁的、潮濕的、讓人心都要長毛的雨季的反戈和補償,惟有在旱季里,高原才有一年一度不可缺少的熱烈、奔放與輝煌,人們才得以放肆甚至過量地親近陽光。否則,他們就難以在隨后到來的雨季中,憑著心中儲存的熱烈與光明,熬過那些陰沉、晦暗、不明不白、漫漫長夜似的時光。
這就是旱季和旱季的高原:空曠,赤裸,隨時都毫無遮掩地展示在你面前, 讓你無論從哪個方向朝它投去目光,都能看到它真實偉岸的身影,而真實已是我們這個世紀最昂貴的奢侈品。雨季就大不一樣了,淫糜的雨水把高原的每條溝壑、每道巖縫都填得滿滿蕩蕩,空氣因充滿了水汽而變得粘稠致密,高原開闊的空間轉眼就變得擁擠起來;當這塊粗獷的山地被雨季非常小家子氣地“裝扮”起來時,那模樣就像一個彪形大漢被一些小花小草所包裹,顯得不倫不類而又滑稽可笑。雨季是市俗的。在跟旱季高原的多年交往中我終于發現,對那種市俗的、廉價的、脂粉氣十足的裝扮,高原是鄙視的,棄絕的,它并不大喊大叫,只默默地隱忍著,等雨季一過,便輕輕一抖,將那些妖艷忸怩的小花小草扔得無影無蹤。旱季高原鐘情的是那種鐘天地之靈秀的大智大美:如果它是一個正當盛年的壯漢,莽莽的原始森林就是它茂密的毛發;如果它是一個百戰不殆的拳王,就只以金沙江、瀾滄江做它搏擊的腰帶;而如果它是一個睿智而又歷經滄桑的老人,那么,高原上空那滿天的云絮才堪與它飛動的思緒媲美……旱季的高原總讓我想起那些英勇無畏的、巨人般的斗士,即便焦渴難耐、渾身似火,也從不哼哼唧唧,向老天俯首稱臣;它依然高高地挺立著,把頭伸向云天之外,眺望著遠方和未來;那姿勢盡管有些笨拙,卻在笨拙中顯出了某種古雅的高貴……
自然,高原的旱季偶爾也會讓我想起非洲,想起那里的沙漠和千里赤野,那些被干旱和饑餓折磨得骨瘦如柴的兒童,當然也會想起一本叫做《走出非洲》的書里那些美妙的文字和動人的故事。盡管我有時也擔心高原有朝一日會真地變成又一個非洲(但愿我的這個擔心純屬多余),但高原的旱季跟非洲的干旱畢竟不同。在高原,旱季里枯干的只是攀附在土地表面的野草閑花,那些參天大樹則早就把根須扎到了像歷史一樣深厚的土地深處。高原從不會虧待那些正直頑強的生命,問題是你必須在到達了那個境界之后,它才會捧出在頭年的雨季吸得飽飽的、憋了一冬的雨水讓你渴飲。天邊那些大團大團的云朵,正是它為那些生命上演的優美的現代舞,它們燦爛如銀,輕盈自在,跟膚色深紅、憝厚持重的高原相比,看上去似乎大相徑庭,其實那才是高原真正的魂魄,純潔,美麗,對自由充滿了至死不渝的渴望。
……春天,撐一把油紙傘在西子湖邊的霏霏細雨中散步固然愜意,我倒寧愿在高原的旱季里獨自上路,從那里走向遠方。一個沒有在旱季里走過高原的人,不能說是真正到過這片山地。我固執的想擁抱的其實是生命中那種熱烈的精神。我知道,毫無疑問地,生活里也有漫長的雨季。當你在人生晦暗霉濕的雨季中呆得太長太久,以至手腳酸痛、肺腑郁悶時,當你在家庭柔情滴瀝的雨季里呆得膩煩生厭,以至覺得自己已是一塊“注水牛肉”時, 當你在溫吞吞的書齋里面對稿紙而無從下筆時,總之,當你不想在生活的雨季里被潮濕無情地霉爛,不想在成就一番事業之前速朽時,你不妨出去到旱季的高原里看看走走。旱季有的是輝煌的烈日(它常讓我想起凡高的向日葵,想起那些金黃燦爛的色彩),能把我們漸漸稀釋的血液曬得濃稠如初、滾熱沸騰,也能把我們因缺少日照而蒼白失血的面容、肌膚曬得像釉一樣黝黑光亮;旱季那刮得人睜不開眼的、帶著砂子的熱風, 能像鐵砂打磨鋼鐵一樣地磨礪我們生命的鋒刃;鄉野里更有粗獷熱烈的山歌,能喚起我們的生命中原本不應喪失的豪情,讓我們身心健康。如是,我們才會少一點江南似的纖弱、瑣細, 也少一點無病呻吟和目光短淺,變得粗礪、豪放,博大、開闊。是的,我寧愿在旱季里上路。 我堅信我在這一季獲得的教益,將足夠我在人生雨季里那項龐大的支出。 因而我想說,旱季盡管是干燥枯焦、風塵撲撲的,但它同時也是偉大的,不可替代的。
選自《南充文學》(季刊)2011年4期
原刊責編 蕭紅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