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岡
沒有人的時候,山岡的顏色非常單調,或者說非常純粹。雪白的燕麥、褐色的石頭再加上紅色的泥土。樹很少,綠色十分有限,樹的影子是黑色的,也很少,陽光可喚醒很多東西,可還是改變不了固定的黑色。以上羅列的一切,似乎顯示了對比強烈的色彩感覺,可它們同屬于“山岡”,因此,它們還是單調的,有一份寂寥始終串聯著它們。這跟我們置身鬧市而又仿佛孤身一人的感覺是近似的,它們已經被“山岡”所抹煞,就像人群已經被一個人所抹煞一樣。有一陣子,我的確喜歡過史蒂文斯的詩歌《壇子軼事》。圈內人都知道,這種喜歡,任何人都會將其視為一種群體行為而非個人本性,這說明,這種喜歡,有著趕時髦人云亦云的味道。田納西州眾峰之上的壇子。秩序。開辟。脆弱的詩歌材料。無一不是浮華年代的時尚詞匯,更何況那是大師的東西,大師的旗幟上,有幾個人的面容不是奴才的面容?《壇子軼事》與山岡有關,“美國的田納西”的“山岡”,史蒂文斯的血,我的遙遠的淚。詩歌語言中的真實,我誦讀過程中的想象。如果史蒂文斯把那壇子,上了釉的壇子放在中國的任何一座山上,那壇子一樣的不朽,那壇子一樣的可以讓我的故鄉云南所有的群山向它涌去。
以前曾經讀過格羅塞的書《藝術的起源》,他說,當我們的人種學和文化史把澳洲人還當做半人半獸的時候,其實人們已經在澳洲格楞內爾格的山岡上面發現了許多藝術品位極高的圖畫。我突然想起這些,并不是說我對澳洲古老圖畫傳達的藝術信息感興趣,而是我對“山岡”感興趣。云南也有許多畫在山岡上的圖畫,年代也一樣的久遠,可我從不過問。翻過幾遍的《東巴文化》大型畫冊,與山岡無關,因此我也就感覺不出我極力想把握的某種悲愴情緒。它們是漂泊著的東西而山岡永遠站著不動。我有到山岡里去徒步的癖好,有樹的山岡,到處是懸崖的山岡,開滿野花的山岡,我文章開頭描寫的山岡,我都去過。有一年秋天,我還去了積滿白雪并插著經幡的山岡,那些山岡上有很多瑪尼堆,它們是山岡的山岡,那地方有黃顏色的僧人,他們是山岡的心。可我還是偏愛單調無比的山岡——藐視生命或信仰的山岡。有一回,雪白的燕麥收割之前,我曾經看見一群人在燕麥地里捉奸,被捉的人淚流滿面,我也淚流滿面。
螞 蚱
噢,你這頭老山羊,哪兒才是你啃草的地方?草垛里總是藏著類似的提問。就包括下雪天,螞蚱早已在秋天的白霜里死去之后,這樣的提問,也會沿著雪花的邊沿爬出來,并且那一個約會的猶疑者,還會對月亮或者星斗這樣的線人保持一分鐘的沉默,然后對著草垛低沉地回答:螞蚱,螞蚱,金色的螞蚱。
螞蚱,秋天的秘密。螞蚱那夸張的雙腿上長著鋸齒樣的刺,它曾經無數次地將我們刺傷,它那金黃色的刃,穿過我們的肉,表皮的肉,很容易地就把秋天的血液涂在了谷粒上,把我們所有的記憶篡改為飽滿的顆粒。還有螞蚱的翅膀,它的花紋就像水草葉干枯之后的花紋,很少展開,展開了,就必須飛翔,就必須逃命。我們都見識過螞蚱之羽獨立存在于冬天寬闊的田野上的景象:那時候所有的螞蚱,胸腹和背脊全部腐爛了,剩下的只有兩顆鼓鼓的眼珠、堅硬的變黑了的雙腿和變白了的一對翅膀。
我們都不敢動這一小堆靈魂,稍有觸動,它就會分離,它就會變成單獨的眼珠、單獨的翅膀、單獨的帶刺的腿和單獨的生命的灰燼。
那惟一剩下的草垛,它的孤獨我們可想而知,那僅有的一絲秘密豈不又將一文不值?
正 午
有一陣陣空闊的風聲從山岡上滾落下來,坐在峽谷底部的荒廢了的水渠邊,我感覺到羊群或者冬天的雪團在下落。多美的山岡,我的祖父埋葬在上面;多么厚實的山岡,我的姐姐埋葬在上面。那些短衣服的灌木,那些禿耳朵的石頭,那些大嘴巴的泥土,它們此時正把風聲推向我的這邊,不是埋葬,它們帶著清涼,帶著我的祖父和姐姐的愿望,借風的流速,往下落。在風的裂口上,我能清楚地看見遭人棄用的水渠,彎彎曲曲的堤壩,沒有水,跟著風聲,來到我的身邊。在風聲滾過的地方,紅顏色的泥土上,遍布著許多星星點點的小花,在正午的陽光下,像姐姐小小的臉,像祖父明明滅滅的念頭。可是,風聲總要過去,水渠是真實而具體的,卻沒有水,山岡上被埋葬的一切,它們來不到我的身邊,我的身邊只堆滿了短小的葉片和昆蟲的翅膀,微弱的光,是水的魂。水的魂:只閃耀著微弱的光,它們來自枝條和肩膀,枝條斷了,肩膀丟了。這正午的山岡上,風聲也漸漸地停了,只有我的祖父和姐姐依然守在上面,泥土遮蓋著他們,他們活得像死者一樣。
教 堂
羅丹的著作《法國大教堂》是人們提得較多的堪稱大書的作品之一。1994年初春,在我接觸這本書的時候,我正在昆明的西郊工作,那兒是個山頭,坐在我每天上班的辦公樓靠東邊的那個露天曬臺上,我常常望著遠處山頭上那個造修華麗的殯儀館發呆,生與死的問題令我一籌莫展。在一首詩中,我把那殯儀館命名為“天堂的站臺”,我一直覺得,人一旦途經那兒,就肯定可以抵達一個他曾經恐懼或渴望但又從未去過的地方。對恐懼者來說,說不定他到了那地方才會覺得他其實到了一個樂園;而對渴望者來說,說不定到了那地方之后他才會感到他真正想到的并不是那地方。一切都正是時候,一切都晚了,人世間的規律和秩序從來都是冰冷的,恐懼者的幸福與渴望者的苦難不能抵消,也不關聯,蒼涼的回首不能成為拯救自身的法寶。我曾經告誡自己:就這么坐著,就這么發呆就足夠了,陽光燦爛,樹葉鳴唱,那殯儀館金碧輝煌,為亡靈彈奏的火焰映襯著清亮的溪水,還不夠嗎?羅丹是個好人,他拒絕了生與死的話題,拒絕了靈魂和信仰,他說的是藝術——多么絢麗的華章,甚至連時間和宗教都掩蓋不了,連上帝也歌吟。是的,的確有那么一種時候,我們像一具空殼,僅僅是因為想聽聽頌歌而走向教堂。一無所知,心無所動地離開之后又深情無比地說起教堂,一切都仿佛真的而自己又虛弱不堪。假如真有上帝,我們往往是在上帝的眼皮子底下變壞的,最終死在上帝那雙寬大的手心里,似乎上帝曾經安慰過我們的死卻從未安慰過我們的生。而最后,我們頂多只能是一個到過教堂的人,卻從未在人間的大道上停過片刻。羅丹是個好人,他留住了我們的影子。
豹 子
這些黑夜中黑色的閃電,秘密地埋藏著它們鋒利的刀刃。它們迅捷地劈開最黑的空氣,就像鋒利的刀刃把最亮的空氣斬斷。被劈開的最黑的空氣,在豹子走遠之后,才有斷裂的聲音發出,也才有艱辛的愈合像建筑工地上鋼鐵的焊接,寂寞的星宿的弧光,在人類睡去的時候,像喊魂人迷離的眼光。這些黑夜中醒著的生靈,月亮是它們的心臟,大地是它們看不清楚的故鄉。樹枝在折斷,豹子的腳,閃耀著我們無法提取的光焰;遠處的河流在喧響,豹子的血脈中,有一萬個守靈人在高聲歌唱。這是黑夜的靈魂,它們在黑夜的肉體中驅趕著黑夜冰冷的頭顱、骨子、心臟、肺和肝,像春天的牧羊人,把羊子趕上青草歡笑的山岡。黑夜的牧羊人,這些閃電一樣迅捷的豹子,它們在最黑的空氣中飛翔,把黑夜中的一切,集合在夢的空蕩蕩的村莊。我的手中,沒有它們的皮毛;我的雙肩,卻落滿了它們曾盛載過淚水的眼眶,發黑的眼眶。這樣的夜色,這樣的時刻,鮮艷的馬匹在欄柵里,消逝了奔跑的欲望;樹葉下的鳥,那些飛翔的花朵,那些會唱歌的云,以及山峰上的鷹,也就是那些善于盤旋并時刻準備迅猛下擊的鐵,它們正伏在夜的寬闊的胸膛上,在夢中逃亡;蝙蝠,它們的翅膀正在拼湊,在豹子行動著的上方,它們使夜色更黑,使空氣更稀薄。只有豹子,無畏的豹子,它們躲開所有的頌辭,躲開那些虛空的明亮,展開自己鋼一樣的軀體,懷抱著心靈的黃金,在我們寄存生命而又無力企及的地方,自由自在地,含著淚、幸福而又絕望地,生長或者死亡。像我孤獨的靈魂。像我們抓不在手中的夢想。
選自《中國西部散文精選》第二卷
(甘肅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