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此刻孤獨就永遠孤獨
誰此時沒有房子,就不必建筑,
誰此刻孤獨,就永遠孤獨,
就醒來,讀書,寫長長的信,
在林蔭路上不停地
徘徊,落葉紛飛。
這是里爾克《秋日》里的經典名詩,烘托出一抹孤寂意境。很小的時候,他就孤獨。在布拉格,才5歲,姐姐過早夭折,他被當作女孩子來撫養,留長發,靦腆,脆弱而敏感: 9歲,父母離異;16歲,被軍事高級中學除名;他一生都是多愁多病的身,一生都有經久不衰的情。
他是傳奇,他因玫瑰而死,暗示著他一生都艷遇不斷。他給初戀情人薇拉寫過130多封情書:與當紅女演員艾蕾諾拉#8226;朵、鋼琴家哈汀貝爾夫人以及畫家娜莎、梅麗等都擦出過情愛火花;被俄羅斯流亡女詩人茨維塔耶娃不司救藥地瘋狂迷戀,她為他歌吟“大海是冰冷的,洶涌的,隱秘的,不愛的,充盈自我的,就像里爾克”!而里爾克正把激情投注于拒絕了尼采和弗洛伊德青睞的美神莎樂美,里爾克贏得了佳人芳心。之后,他認識了列賓,做過羅丹的私人秘書,拜訪了契柯夫和高爾基,還去波良納莊院拜訪了72歲的列夫#8226;托爾斯泰。他一生都不乏友情,一生都擁有艷情,一生都深陷孤獨,一生都依賴女性。里爾克具有種能力,能把每位他心儀的女性吸附到身邊,但任何女性都拯救不了他發白骨髓的憂傷和絕望。最終,這位艷遇不斷的天才詩人,斃命于一枚玫瑰花花刺,花刺剌傷了手指,他因此感染,病情加劇,最終被玫瑰的香艷掩埋。“哦,玫瑰,純粹的矛盾,在如此眾多的眼瞼下,能超然獨自地安眠,也是一種喜悅。”他這樣寫下,他也如此倒下。
我閱讀里爾克,懷揣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潔凈之心,我生怕觸碰到他,他離我很遠,他在遠處以一顆嬰兒的心在觀察萬象觸摸萬物,我不驚擾,我輕呼吸,追隨他一路同行。在他眼里,任何物體都被賦予了靈魂,他輸送給它們個性、姿態和通靈。這位奧地利象征主義詩人,擁有卓著的國際聲望,專家學者研究他,品味讀者欣賞他。許多年前,我第一次讀他的詩,就喜歡上他,他和肖邦的音樂作品一樣,飽含一腔孤傲的品質。現在,在甚囂塵上的當下紛擾中,在被樓市、股市、金錢、欲望、權力和貪婪包圍的塵埃中,我靜心閱讀著里爾克,有一種久違的澄明感。詩人寫:此刻有誰在世上某處哭無緣無故在世上哭在哭我。詩人吟頌:在夜色沉沉的大地上我的斗室和原野合為一體我化作了根琴弦在喧響的、寬闊的共鳴之谷上張起。詩人感慨:孤寂的雨下個不停在深巷里昏暗的黎明當一無所獲的身軀分離開來失望悲哀,各奔東西。我想,任何有藝術細胞的人讀這樣天才的詩句都會被打動。我坦言,我被打動,我為之動容,他是個救援者,幫助我攀援到深處,打開了我深信不疑的內心奧秘;他是志愿者,幫助我分擔或緩釋了我背負的苦難;他是個醫生,治愈了我無法彌合的精神創傷。我沒有遇見他,卻早就認識他,我愿意把我的手交給他,讓他牽引我,漫步走進他的有噴泉、玩具、教堂、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城市、玫瑰花、櫥窗、果園縈繞的迷宮之中。
里克爾對詩歌的探索和感悟也是對人生的感悟,應該說,情感是他生命的重要部分,但不是創作的全部,他認為,詩歌需要的不是情感,而是經驗。我的理解是,經驗是投入。經驗是執著。經驗是設身。當我們自身如虔誠朝圣者去化身萬物,遍嘗眾生甘苦之后,我們便是經驗。我們便成萬物。切入、融入、化與萬物為一體的感知。他告訴“我們必須回憶許多愛情的夜,一夜與一夜不同,要記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輕輕睡眠著、翕止了的白衣產婦。但是我們還要陪伴過臨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邊,在窗子開著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來的聲息。等到它們成為我們身內的血、我們的目光和姿態,無名地和我們自己再也不能區分,那才能以實現,在一個很稀有的時刻有一行詩的第一個字在它們的中心形成,脫穎而出”——這是里爾克的詩的自白,同時他也這樣生活著、創作著。
閱讀里爾克,猶如閱讀人類最隱秘的心聲,有親切、有心疼、有皈依。這個一生孤獨,一生敏感,一生羈旅的人都在講述、不但是和他的朋友們,也在和知性的青年、年輕的母親、失業的工人、試筆的作家、監獄里的革命者在講述,他們把無處申訴的痛苦寫給他,他都誠懇地一一答復。那些空心的小提琴、非現實的鏡像、寂寥的秋景、昏暗的黑夜、降落的球、缺掉的眼睛,都成為了意象,被我們銘記。
里爾克的孤獨告訴我們,人類是一個在永遠與塵世精神作對中生存的動物,而這個塵世生存著植物、動物和無知的生物,而當馬調轉方向,意味著旗手的意志被執行。這就是所謂的命運:與事物作對,并且除了永遠與事物作對之外,別無他途。獵取然后馴服動物,這就是堅忍不拔的存在本性。
應該說,勒內#8226;馬利亞#8226;里爾克是幸運的,他22歲時在舞會上遇見了36歲的莎樂美。莎樂美,魅力四射,稟胸襟、膽識、才情于一體。美人預見到,這位身形瘦小、體質贏弱、性格靦腆的天才定是一塊璞玉,經過雕琢后,定會光耀歐洲,震動世界。尼采曾是她的引路人,現在,她自己成為里爾克的明燈。里爾克敏感的心靈渴求艷情、母愛、學識和榮譽,莎樂美悉數稟賦。詩人被魅惑,而美人只遴選天才作為自己精神伴舞。里爾克書寫、研究、求學、創作、游走,創作進入顛峰時代。這讓我聯想到喬洽#8226;桑對肖邦的情愛給養。當愛情與藝術相伴時,總能綻放璀璨的焰火,火花之后,他們的愛情宣告結束。一年后,里爾克與羅丹的女弟子、畫家克拉拉#8226;韋斯特霍夫倉促結婚,仍未走出痛苦的陰影。這對天才戀人分手26年后,里爾克去世了。莎樂美一生閱人無數,卻在回憶錄《生命的回顧》中宣稱:“我是里爾克的妻子”。這與其說是對愛情的告白,毋寧說是對藝術的敬仰。他們也像那孤寂的秋雨,當一無所獲的身軀分離開來,失望悲哀,各奔東西。
選自《散文世界》2011年12期
原刊責編 王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