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駿馬和茶葉之間（外二篇）

這是一場時間空間距離非常之大的經(jīng)濟互動，物流、人流還有信息流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情形之繁盛大體類似于那段絲綢之路貿(mào)易：一頭是綢緞錦帛，一頭是香料珠寶，兩類物質(zhì)以直接的使用價值互通有無。所不同的是，絲綢之路的版本是對過程的強調(diào)，是馱載著貨物的商隊成年累月中搖搖晃晃的艱險跋涉，是遙遙無期的東西方兩末端久久的相望。而古湟源丹噶爾的“茶馬互市”，則把這些事體全省略了。它讓兩頭往中間奔忙匯合，把兩大方向的人、事、物聚攏在此，讓人看到貨物運抵如何囤積如山，看到官署商家如何朝九晚五旗幡飄、燈燭明，看到市面街井如何人聲鼎沸摩肩接踵熱鬧非凡。

也就是因為有了馬，這一段大跨度的史實才顯得那么從容又激越。而加之有了茶這直沁肺腑的東西，后人的追憶感受便自然而然會伴著茶的余香抽離飄散。

而今，君等來此飲茶思馬，當年那潮水般涌動滿山谷嘶鳴的群馬，任憑想象。

古老的茶和更古老的馬，一個在江南茶山，一個在雪域草原。自帶著暖意和寒氣，遠涉千山萬水，在古老的歷史里相遇。完全可以這樣想象，茶葉像一位南國女兒，駿馬像一位北方漢子，他們被國家做媒，嫁娶給了經(jīng)濟和軍事兩家。但我還是愿意還原這對有緣千里來相會的冤家，它們的結(jié)合，立時令那段時光生出茶之幽香、馬之色澤混合的古風古韻，讓人的心先因茶而寧靜，再因馬而沸騰。

茶與馬，一個植物里的精英，一個動物中的俊杰，以這種方式在此相聚。他們的命運真的傳奇了得。洞房丹噶爾的花燭夜實在太短，仿佛才拜天地即又各奔東西。茶為馬來、馬為茶去？皆非也。在丹噶爾城堡，它倆永遠互不相識，也永遠不會相互擁有，而只不過是擦肩而過，擦肩而過……

馬首先匆匆走了。負有神命的馬，要義無反顧成全人世上的精英俊杰。是的，馬絕對不能缺席——將士的鐵馬金戈，俠客的鮮衣怒馬，以及還有書生的打馬御街，無馬則一切黯然失色無從談起。極端優(yōu)秀的馬還要幫助所有的人，官吏或布衣，農(nóng)民或商賈，遠去人或近來者，男女老幼，皆被馬囊括其中（在沒有火車汽車的那時，情況就是這樣別無選擇）。

馬，就如此重要。茶，也變得非同小可。茶和馬對人、對民族、對國家，那種必不可少，那種舉足輕重，在丹噶爾被一次次衡量并精確記錄下來。

我們的茶馬互市具有顯著軍事含義（比較看，絲綢之路上的商隊則更像一支奉有王命的和平使者）。從草原牧區(qū)趕來的一群群馬匹，在此被朝廷購得后運往各地。公馬和騸馬用于補充要地駐軍和裝備邊防兵營，母馬送軍馬場放牧繁殖。記載說，馬價以匹論分上中下三等。最初，上馬一匹換茶120斤，中馬70斤，下馬50斤。這個價顯然為買賣雙方接受。可若按一匹馬需要牧民四、五年飼養(yǎng)的成本計算，此價似乎也低廉了。然而，在同樣辛辛苦苦的茶農(nóng)那里，幾十上百斤茶卻也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而這僅是市場價，具體落到牧戶和茶人能有多少？賺利無疑在這之間的官與商手里。

從草山深處下來的成年馬，匹匹品質(zhì)優(yōu)良，就是所謂下馬也差不到哪兒去。馬兒個個機靈，軍旅養(yǎng)馬訓馬正規(guī)嚴格，用不多久，這些性烈不羈的馬，便成了矯健有素的軍馬。

文字記載青海年代最早的互市，在隋與吐谷渾時期（地處貴德以北千戶）。如此說，與隋、唐、宋、元、明、清諸帝國同步一路踏來的，有陣容雄壯的青藏駿馬一族。以上這些大名鼎鼎的朝代，無不是靠馬上打江山保江山的。那得多少馬，豈可以數(shù)計？而要想搞清為何騎兵那時很發(fā)達，為主要作戰(zhàn)兵種和作戰(zhàn)樣式，到丹噶爾來走走看看，可略知一二。

那個冷兵器時代，幾十萬、幾百萬乃至幾千萬以至更多更多馬匹，從這里年復一年代過一代走向四方。既然與國防和戰(zhàn)爭有如此直接的重大聯(lián)系，湟源丹噶爾當然久盛不衰，其在西北以至中國歷史上的地位貢獻也就不言自明。是茶和馬所為，在其身后，是從國家到個人的全體經(jīng)營者利益驅(qū)動所為。不，歸根結(jié)底，應該說還是茶馬的功勞呀！

在北方邊地，在中原及以外更廣闊的戰(zhàn)場上，高原牧區(qū)的駿馬們忠實地在各為其主出力流汗流血。在攻城掠地、封疆守土的無數(shù)戰(zhàn)役中，一匹匹良駒神駿乘載著兵卒將帥，也乘載了君王與社稷江山，決定并見證社會史和軍事史上的興亡更替、功過勝負。那年代大小戰(zhàn)事連綿不斷，動輒兵戎相見似乎很容易。若要問有多少馬匹從日月山赤嶺，從湟源丹噶爾走出奔赴疆場，有多少成為馬中英雄烈士，又有多少陣亡后被取革裹尸，實在誰也回答不上。

在丹噶爾，憑吊戰(zhàn)馬，緬懷軍人，乃我真心。

有人妄揣，唐昭陵六駿中有青海驄。還有人說遠征亞歐的元朝，滾滾鐵騎不少來自青藏大草山草原。我想，前一說無法考證只能講有可能，后一說則可以斷定完全可能。戰(zhàn)士和將軍，歷屆史段之蓋世功勛皆有賴駿馬。現(xiàn)在，我們終于明白，在此之前，我是說，在馬成為“駿馬”之前，乃曾依靠或是由輕輕茶葉做著最初的決定和付出。茶葉，貌不驚人，其實英勇。茶馬的結(jié)盟，使得平和溫潤的茶葉，成就駿馬的雷霆萬鈞。

茶葉永遠留了下來。馬去無蹤，茶留生香。茶代替了馬，活生生如一位送走了遠征夫君的女人，自己永守在家。大批的茶葉等生活用品，在丹噶爾經(jīng)赤嶺，經(jīng)日月山，源源涌入高山草原廣大牧區(qū)。茶葉的涌入之早與流量之大同樣也是我們的想象所難以企及的。茶葉的使命，簡約說，又是龍馬精神的另一種風韻體現(xiàn)。應該說茶葉是十分幸運的。它很快迎得人們的接受和肯定。后來，人們對茶葉在情感上由肯定更上升為一種尊重。

從開初至今，煮茶飲茶逐步固定成為牧區(qū)牧民（自然也包含城鄉(xiāng)人家）生活的主要風俗，亦是一個特有禮數(shù)。祖祖輩輩沏茶、倒茶的身影，請茶、勸茶的眼神和口氣，都顯得喝與不喝茶，是一樁誰也不能忽略和逾越的大事情。和草原牧家相處久了，就知道喝茶從過程到內(nèi)容，很早很早就已化作一種待客儀式，其中禮遇性規(guī)矩和心懷情愿的沉淀遺存，有著很難盡說的恒久和深刻。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會如此懂茶、愛茶、敬茶？為什么，還須問？

如馬一樣，茶葉也是需求無盡的消耗物。養(yǎng)馬的牧人全家，養(yǎng)活老小早起的第一件事是起火燒茶。早、中、晚及隨時都要喝茶，誰都能意識到，沒水沒茶，生活還如何能維持繼續(xù)？說沒茶一天也過不下去，豈是矯情瞎話。在某個清早，一位牧人咽下一口茶，眼前悠然現(xiàn)出自家馬的影子，悟著了自己許多匹馬剛賣了，悟著了，此時之茶乃彼時之馬，這茶馬關(guān)系的道理，他很容易就想到。

茶味悠長，茶味濃郁。感情是，唯獨悠長濃郁的茶味，悄然撬動熨帖了駿馬和主人那心之靈犀——那是眼前茶氣漂浮、遠方駿馬騰升的玄奇之極的所謂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他想那些離他而去的馬了，那是他像自家孩兒一樣看大養(yǎng)大的馬。但他還有馬，很多很多馬，在他一輩子中。馬的繁衍，只要草山雨水年年正常，飼養(yǎng)管理盡心竭力，如自己和子孫的生養(yǎng)活命能力，會愈來愈繁盛的。我們的牧人該干嘛干嘛，馬就這樣源源不斷，生生不竭（你可別誤會，我說的不是現(xiàn)在，我說的是茶馬互市那個時期）。

作為封建朝代官辦的“商貿(mào)中心”（權(quán)且用一下這個現(xiàn)代用語），湟源的茶馬互市經(jīng)歷了三個重要階段。先是公元七世紀上葉在哈拉庫圖以西日月山下，設立赤嶺茶馬互市。這正是唐蕃結(jié)姻，朝廷與藏區(qū)關(guān)系密切的時期；隨后到明清時，逐步轉(zhuǎn)遷至今丹噶爾。顯然，這個地方基于交通和防守的考慮位置最佳；再就是到了上世紀初，其商貿(mào)范圍擴大，經(jīng)營活動達到高峰。經(jīng)濟的振興終還會催生文化的活躍成熟。就說一個湟源排燈（一種用木作框，蒙鑲以紗或玻璃，繪制各色圖畫，內(nèi)以燈火映照，成系列地排至街頭巷尾，被稱作原始“燈箱廣告”），所顯擺出的宮廷味兒和商業(yè)氣息，那腰包里既有錢財寶物，腹中又不乏詩書文化的因富而貴、因貴而禮的士商群相，幾番讓人再三領(lǐng)教而感慨。

南去拉脊山半路有處地名喚做“騸馬臺”。經(jīng)貴德過去，再往南百余里，有一繁華小鎮(zhèn)叫“過馬營”。一聽一看，即知都和馬關(guān)系最大，正是當年整個青南地區(qū)販運馬匹的大通道之一。每年一些時節(jié)，有大群的馬經(jīng)此有計劃輸送過來，到這些地點再進行專門的調(diào)理養(yǎng)護。這僅是一條相對固定的路線，而對長時間從青南、藏北奔波來的馬群和馬商們來說，一俟到達了拉脊山事情就好辦了，就可以舒一口氣了。因為，他們和馬群已從充滿艱難險阻的高原群山和茫茫大草原出來了——膘情不錯規(guī)模壯觀的馬，可直插日月山而入藥水河谷，也可過湟中沿湟水到達丹噶爾。是的，走到這兒，丹噶爾，已是遙遙在望了。

茶馬互市城從赤嶺移至丹噶爾是一個歷史轉(zhuǎn)折。像是接通了地脈，占住了好風水，一路興旺起來，人氣財氣就擋也擋不住了。后來在1725年，川陜總督岳忠琪上奏得允，哆吧（今多巴）市口又西遷并入，使丹噶爾比先前更為壯大。

從經(jīng)濟角度說丹噶爾是當時的成功范例。這使我們想到，同時期的中原和江南，圍繞物質(zhì)層面的吃喝用、穿住行，還有文化層面的如戲娛樂、詩書文的生產(chǎn)與消費繁榮多樣不一而足（茶無疑始終是其中重要一種）。科學尤其是技術(shù)領(lǐng)域興盛發(fā)達，中國最需要出現(xiàn)的商業(yè)、制造業(yè)甚至金融等經(jīng)濟活動，也蓬勃看好。不需多說，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曾幾至巔峰。社會有望以一種新機制進行構(gòu)建組合。那個時候，國家已在萌生由一個封建官僚專制的政治大國，向一個將更多熱情和心思投注于國計民生的經(jīng)濟大國轉(zhuǎn)進。

尕馬羊曲呀拉索

抵達創(chuàng)世洪荒

那時這里還沒有人跡。黃河早已從第一彎“瑪曲”（注1）北上拐來。那時該彎處亦不叫瑪曲，因為青藏高原上還沒有人類，對黃河的這一藏語命名尚未出現(xiàn)。

那時這里還沒有路徑。定然是一群群野生動物為黃河河水吸引，冒險沿兩邊危崖崎嶇而下——皆為攀巖高手的食草食肉類野生動物，其時種群發(fā)達數(shù)量龐大，經(jīng)年累月就踩出了早先那一拐再拐再拐的盤山之路。

觀上下游岸畔，多系鳥獸形影不見的險峻峭壁。唯到了這兒，河岸形成由崖頂直抵河谷的兩面縱深闊大的漫坡，天然成為動物們的最佳飲水處。

尕馬羊曲，外人罕至。而來者無不頓然大驚：山崖之深之大，言語豈形容得了！視覺與心靈被猛烈撞擊，那驚天一幕猶如己見：原本平緩漫遠的古大陸地表，被一股偉力如這般轟轟然沖決開來！

這陣勢令人好不敬畏。“黃河之水天上來！”李白所指必是黃河源頭及發(fā)源后這些高險處了。天降能量開辟渾元，作用所到必至極盡。

人影炊煙、雞鳴狗叫，很久后才有。人們?nèi)ズ永锢啵陉柶律仙w房植樹，把能種的青稞小麥、油菜大豆都種下。小山村伴著大河流，穿行于春夏秋冬；河水流量始終充足，光陰和老小載續(xù)著一樣的靜心恒心。人家稀少的村落，凝神定氣的莊戶，依山傍水在山崖盆底那么又矮又小一點點，望去能把天地來坐穿。

不知何年何月，這獨辟洪荒的名兒便有了：“尕馬羊曲”。寥寥四字里，既有馬，又有羊，還有黃河，內(nèi)容好生齊全，說雅極雅、說俗極俗而一語中的。該藏漢詞組已巧含“羊腸小道”、“馬路”等等象形語意，堪稱地名文化之一絕也。

那時大面積森林和大批野生動物還未退去。待到有限人群進至，久而久之，自然史的性質(zhì)完全改變。尕馬羊曲，轉(zhuǎn)身成為古地質(zhì)與古生物合成的古化石——古地質(zhì)形態(tài)一目了然，古生物密碼卻一時難覓。

尕馬羊曲的“尕”字，為西北方言“小”之意。明明是一條寬闊壯觀的柏油大道，卻反過來指謂那么小，無外還是源于峽谷太過龐大，而路徑自上而下細若游絲，宏微反差太過強烈的緣故。

道理其實只有一個：真正“尕馬羊曲”原始的本來的面目，早就已然不在！

但即便如今，羊走上這兒，很小；人走上這兒，亦很小；大大的馬匹走上這兒，也還是很小！仍還是典型的羊腸小道了——遙瞅尕馬羊曲全景：彎曲隱約的道兒上，腳戶哥的尕馬車形影依稀幾乎瞧不見，那個感覺，是走半天也走不出來呀。

我來到的，是一個上古神話之地。

這看來像是真的。時間確實過去億萬年了，但空間里的大山巒，仍還是億萬年前的大山巒；然而，這看來又不像是真的：活在現(xiàn)代的人，焉能說回就回到史前山水大觀中呢？

說來偏就是這樣一個定局：山水還是那個山水，來者卻不是那個來者。遠古山水和社會生活，一個坐落于原始初創(chuàng)的恒定氣象中，千、萬年無多改變；一個活動在自己經(jīng)營的多變世俗里，百、十年就面目全非。

一個古老而長生，一個年輕卻總得老死。天地人格古來如此：山水為萬物之宗，萬物為人類之祖。此非今人的慧識，乃是古人就有的覺悟。所以，古人早早創(chuàng)造了奉山水萬物為神祗的神話。表明，在混沌開啟之初，人所獲得的第一意識，便是山水萬物先于人而生而在的不爭事實，進而立即篤信篤守：山水萬物對人堅強又忠實的護衛(wèi)支撐，是人類福禍生死的唯一依托。

不，那時，人類一睜開眼全是新鮮奇異。只要他們所在的是一個有山水草木、飛禽走獸的地方——初始的人類，童真的心目，幾乎于全世界各處，同時看到的是神話景象而不是后來人們眼中的凡俗種種。

只要他們所在的是一個初來乍到、原始純凈、創(chuàng)世初開的地方（這正是我們今天無論如何也難以想象的）。人們用心記錄了事實。人們只不過是同步地翔實地記錄了而已。

那時地球人還沒有完全成就壯大。可以肯定，史前世界，它就是一個天造而非人為的神話秘境。當人類一旦走出蒙昧，宇宙締造的地球這個神話，在文明智慧的持續(xù)開拓和反復詮釋中，才開天辟地成為可能，才氣象萬千日新月異成為現(xiàn)實。人類到來，不啻是地球也是宇宙的最重大事件。

于是人類也就開始被放逐了。大地江山亙古不變，人類代代穿行其間。人在這個世界上被放逐，既指空間恒久而人生匆匆過逝，又指時間因人的活動存在才有了運動行進的變化經(jīng)歷。就這樣，人類從古時奔波到現(xiàn)在。這種后人不見前人，前代不知后代的過程，我們管它叫“歷史”。

來到了歷史這神圣之境，我頓感陌生。皆在于，在時間這個真正的神靈彈指間，我們已是晚了億萬年。古老山水必有天眼，看見我們一定奇異。

朋友說，要領(lǐng)略遠古神話的經(jīng)典與高貴，來青海大山水才體驗得到。是啊，遠離那忙碌之地、繁華之鄉(xiāng)，一旦闖入這創(chuàng)世洪荒之地，我們便踏進了同偉大自然交流的通道，那當然也是溝通遠古智慧的通道。

尕馬羊曲，我曉得了，你是山河之恒大與生命之精微歷經(jīng)多少萬年完美組合的活標本。

尕馬羊曲，到此，我可以參玄悟道了：你高高的山，長長的路，能讓我登天，能讓我入地。

大神話地理文本

尕馬羊曲，卻原來，你是一個大伏筆大前兆，一個中華偉大神話的隆重序幕：

緊接下游，一個大峽聲名顯赫：龍羊峽。龍羊峽，確鑿無誤地告知我們，到這里，只有到了這里，神話成現(xiàn)實，現(xiàn)實成神話：神龍沖決，出山向東；神羊歡喜，騰躍谷間。

多么簡單明了，從此出發(fā)而經(jīng)過這里的，它叫龍。龍羊傳說忠實記載著，黃河到此已成熟成功。黃河，到這里已成一條真龍，由此進入青藏高原向黃土高原的轉(zhuǎn)折，改天換地的文明奇跡就此宣告肇始。

龍羊峽之龍羊二物，無疑就是黃河劈山開路與群獸跳躍山澗的真景寫照。前者“龍”為想象，后者“羊”則必為親見。想象與親見均合乎情理，有前者黃河神勇，才有后者眾生歡悅。于是乎，黃河從尕馬羊曲流經(jīng)龍羊峽后，立即有經(jīng)典神話驚現(xiàn)：導河積石處，大禹揮巨斧（注2）。

與黃河神話同步，有更大的昆侖神話深厚宏大而共成體系。

這些原址，現(xiàn)均在我此時此刻站立的周遭。

周遭，神乎其神：橫貫亞洲中部的昆侖，在其中央地帶，黃河長江分頭涌瀉而出。天造群山之父、眾水之母，怎會不成為東方神話源頭所在，我們的祖先，怎能不激情四射在神話中歌之詠之（大量的經(jīng)史子集，翔實而又不厭其煩做了記載，且演繹佐證不斷）。

純凈大美的青海高原，理論上的原始諸神故地。現(xiàn)實看來，名副其實更是一派無衰不老的神界仙境，人們已經(jīng)并且還將要在這里大作一番文章（注3）。

多虧先哲早早確定指明，華夏抽象與現(xiàn)實的母親，就在中國西北大昆侖。正如世界上的神話傳說，亦多是來自大物質(zhì)界的靈感依托（譬如古希臘諸神和奧林匹斯山），而難能憑空杜撰。重要的是，高明的人類沒有停留于表面述說，而是還引申出生命世界的性質(zhì)與意義。在這方面，人類顯得不僅高明而且高貴。

難以想象，如果沒有神話，人類會是什么樣子。如果沒有昆侖神話，華夏精神文化將如何開始，會是一種什么走向？想來這個設問也甚無意義。若我再假設，人類會不會最終造就自己新的未來神話，從現(xiàn)在到將來會出現(xiàn)一個結(jié)果？這樣想去或倒還有了新意？

不得不承認，敬畏心和報恩情已非今人之素懷。還得承認，今人已有意無意把神話還給了古人。現(xiàn)代文明似乎難能把遠古神話情感和精神堅持到底。人類后代傳至吾輩，已再不相信，或也再不會創(chuàng)造神話了，神話真的魂歸山水意上云天了。

在我看，所謂現(xiàn)代意識若不是人類古老神話精神衣缽之承傳延續(xù)，那就狗屁不是。

亙古大山水，來到你面前，我的心魂在顫抖：你替我們保管物質(zhì)生存之種種所需，還始終珍藏我們心靈更緊缺的那一部分，我們何以言謝？

眼下，已能目睹那玄黃太古意象了：叢林間，白駒過隙。山河上，天馬行空。

看見了四方天神，在雪峰江河藍天白云畫幔上方，舞動，誦念，隱現(xiàn)。

看見了青龍。它不僅是東方天界守駐神祗，而且就是一條活生生的莽莽巨龍。惟青龍所冠這“青”字，到此方得解惑：源本出青海，此龍喚青龍。長江黃河出青海且端端奔赴向東，名副其實巧妙吻合，“東青龍”還會有甚不清不楚？

看見了西、南、北三方玄武、朱雀、白虎，傳說均來自道家大昆侖仙邸神府。

看見了昆侖墟“帝之下都”。看見了女媧。看見了九天玄女，她受西王母委派助黃帝戰(zhàn)蚩尤。看見了周天子西巡至，奔我西王母娘娘而來（注4）……

終得看清：上五千年斷續(xù)的傳說，華夏氏族部落最早的現(xiàn)實與神話在我高原隨母親河緣起，起點很高，在青藏高原；方向很正很大，向東方而迎日出，歸大海而攬世界。我看見了，那條曲折攀升至今的道路，像尕馬羊曲，縱深那么大，起伏那么險，而升越那么高。

明白了現(xiàn)今唯一太陽是怎么來的，便明白了史詩歌謠的源頭，一個曾和太陽較勁過不去的氏族，一路拼命向西向西，追日射日，才有如今太陽照耀：圖騰籠罩，舞樂盛大——在面前山山水水間，剛才盡收眼底，現(xiàn)在又遁入山水景畫之中。

安身立命于高原的山民部族，自有通靈知秘的覺悟。這是因為，他們歷來誠心誠意把山奉為神、水奉為圣。他們指定沉默如金。尕馬羊曲啥意思？回答常為“就是個地名”，疑似天機不可泄露！所以，你也就別多問了。在尕馬羊曲，你越想刨根問底越顯無知，越想弄個究竟就越愚蠢。

那時還沒有大禹。但大禹天地時勢行將造之。大禹一出現(xiàn)便成為神。哦，那時的人都是神。所謂那時，是比甲骨文還久的遠古時代，真正造神的時代。一切由先有的造山造水的創(chuàng)世運動緣起，方有后來心智被感動激活的開文明創(chuàng)歷史時代。切記，這個時代是以人敬天敬地敬畏自然的謙虛姿態(tài)低調(diào)到來的。在物質(zhì)世界之上，人們頭腦機智應運而生。就顯得越發(fā)厲害了得，就首先趕緊著手構(gòu)建萬不能少的精神領(lǐng)地，還規(guī)劃出人人皆有的靈魂歸宿。是的，人一開始就沒有欺騙自己，而是始終忠實于自己。這就是為什么，所有神祗怪異，最后都還原作了人的模樣。所以才有不如不重復的廢話：人造的真正之神，正是人自己。

古畫仙蹤

尕馬羊曲，巨幅的中國古山水畫。煙波神韻里，仿佛會有一位白須老叟拄杖而至，為我道出一段村野掌故。未料得，遇見一紅衣村姑靜立村頭。她神情自若回答了我的詢問：

“尕馬羊曲的‘羊曲’，說的是黃河谷里升發(fā)上來的水煙汽兒，羊曲，‘煙汽’的讀音就是唄。”哦呀！這個解釋出人所料，細一想，也合情理不是？嗯，我們就等等看。大河谷上，早兒晚夕煙汽蒸騰，飄繞懸浮中，我們的身心將墜入一片混沌恍然而不知所以吧。

紅衣村姑翩然去也。是一仙子應意和我會晤？俄頃，我如老叟，展開目光，酷似伸出瘦骨嶙峋的手巴掌指指點點——

讓我說給你：我先在尕馬羊曲第N個彎拐處向河之東望；而過得河來，我又在尕馬羊曲第N個彎拐處朝河之西望——之所以要這樣，是因為盤桓于東西兩岸之路，才是完整的尕馬羊曲；之所以用“第N個”之辭，是因為尕馬羊曲有多少個彎道人至今數(shù)不清，或者說常常會說不準。吼一嗓子：尕馬羊曲峽谷太大、太奇了！我想完整地看清進而記住，可是，每次經(jīng)過感覺都是那樣難以做到。

面對山地高原有人感慨：“多年之后，我們中間一些被夢境困擾的人開始感嘆都市的狹窄與喧囂、平原的擁擠和單調(diào)，我們應著一種源自生命深處的呼喚回望山地和高原，一如深情而真情地注視我們出生搖籃，一如膽怯而感恩地投向我們成長的懷抱。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盡管我們已經(jīng)離開了很久，我們并沒有真正走得很遠。”（乃吉狄馬加先生所言，照錄這段文字，是因為我意識到了，只要是大山大水中走出的孩子，必同懷一顆頂禮膜拜心）。

用靈魂去貼近、去融入，才可以看真。然，我們真的有靈魂嗎？離開肉身，飛向四方進入所有的那種靈魂？沒有，我覺得，我們沒有這樣能夠通天入地的所謂靈魂。

死后才有？死后，我們能知道嗎？

那時這里更沒有橋。峽深谷險，水猛流急，狹窄處對岸猶如伸手可及！想來，人來到這里時的心態(tài)，會和來到這里的動物相差無幾。如我此時身姿之作態(tài)：望著近可對話的彼岸，我躍躍欲試，似能一個箭步跨過去。

終歸要在此架橋的。熱衷鋪路修橋，乃人心大德所使。那一定就是，要在人與山水之間，在人與人之間，在山水與山水之間，建立互連相通以求和衷共濟。

山高路遠、谷深水闊，擋住的是腳步，激起的是從此不可克制的逾越欲望。

跨過去，一切將會有所不同。這原屬本能，而本能已經(jīng)受到召喚。回顧此間，峽谷驚鴻一瞥。

于是便有了傲立山水的橋。小心翼翼的橋，絲毫不聲張、不作秀的尕馬羊曲大橋，與尕馬羊曲山水大境渾然一體，一望便心領(lǐng)：又是一神來之筆，此橋該建，建得好極！

有氣勢有風骨的橋，非同一般的橋，修建年代并不久遠，出自上世紀新中國建設者之手。但我還是要說，此橋稀奇，古道古風，古色古香，來去輪回，橋梁通幽……經(jīng)幡的五彩長練隨橋身貫通流暢，與橋一同鏈接了尕馬羊曲兩廂雄偉山崖。

那本是一段不會合攏的截斷，是一個驚險的天塹，只能由動物們觀望，只能由人們來想象，只能由神祗去穿梭飛躍。

是啊，后來一切該有的都有了。一切都有了的這個世界，首先是超量超多的人，其次是人超量超多的制造。一場現(xiàn)代神話，果然在創(chuàng)造和上演中。人造東西越來越多，天造東西會不會越來越少呢？一切都有了的人，常常會悵然若失，好像一些東西被丟了，甚至好像還兩手空空。人自從進入自己社會的那一天，就再也無法返回到原先的自然里。在我們營造的這個物質(zhì)世界面前，可以說你是主人，亦可以說你是奴隸。

如果說，一個神話的對自然靈魂尊崇無疑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那么，一個無神話的唯我至上企圖駕馭一切的膽大妄為的顛峰時代就到來了。

曾聽說，人們已有打算，要在尕馬羊曲筑壩，搞一座大型水電站。這消息叫我倒吸一口涼氣。如此計成真，尕馬羊曲將多半淹沒，一片汪洋都不見。

也就是說，橋沒有了，尕馬羊曲沒有了，一切逐一出現(xiàn)的事物人跡，又會逐一都沒有了——不是不知道哪兒去了，而是都被人像三峽那樣淹進了永遠的水里。這事情酷似一個寓言，一個向金魚和大海貪婪索取，后來落得一無所有的那個寓言。是的，索討自然，顛覆自然，這絕不是什么人間奇跡，而只能是一出人神共傷卻不能同阻遏的現(xiàn)代悲劇。

從一一的無，到一一的有；又從一一的有，到一一的無——這樣的離奇判斷豈不荒謬透頂聳人聽聞！然而，當今世界，聰明與愚蠢，斯文與野蠻，這些解決了多少代的問題到如今還是這般解決不好，我等無法不一次次扼腕。

“一要生存，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此問題魯迅竟早有一番灼見在先，聽一聽：“我之所謂生存，并不是茍活；所謂溫飽，并不是奢侈；所謂發(fā)展，也不是放縱。”

尕馬羊曲，讓我趕緊記住你，讓我把你看個夠。你真的將會成為一段神話嗎？無論如何，你生來就已是一個永恒神話。

哦，我在尕馬羊曲，你在九曲黃河之上方。我在諸神故地，諸神已塑像作山河。因之諸神還在，諸神，在平穩(wěn)但卻靈動的長河里，在同樣平穩(wěn)但卻靈動的大山間。看我凡間塵世，抵御丑惡，戰(zhàn)勝妖邪，護衛(wèi)生靈，深深敬畏和緊緊把握命運，仍是不變主題。這不是神話的神話，沒有完結(jié)，仍在繼續(xù)。

我在高原青海，你在黃河之渤海入海口。我要告訴你，青海保持著山山水水的原生之態(tài)，仍還是上古賢德魂牽夢繞的那一故國道場。你說你聽得此話，禁不住向河海而泣。

我在中國西部，你在世界四方。我們息息相通，通過水流，通過河道，通過海洋。還通過陸地，通過山峰，通過平原。不用說，還通過雨水，通過空氣和塵埃。因為生命都是依上述這些元素條件生息存在，所以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無論你我現(xiàn)在眼前還是天邊。

我在大河神魂之邊，我輕聲告訴你和這個世界：大河知我心。獨我不知，大河對我已有所言語。我亦不知，我這些拉雜文字言語，是我等孫兒之輩對偉大母親大江大河流的回應和印證：應大河而生、隨大河而行、跟大河而去，一個來自大河、追隨大河而終不及大河的流動過程，渺小、短暫，但卻豐富、真實。

我在萬山氣息之側(cè)，只為你詠嘆一句漢藏合語的唱辭：“尕馬羊曲呀拉索！”

注1：黃河發(fā)源青海省瑪多縣流經(jīng)達日、久治縣，在甘肅省瑪曲縣回流青海省河南蒙古族自治縣，形成黃河第一大彎；

注2：見《山海經(jīng)》海內(nèi)西經(jīng)；

注3：2011年夏，青海省在昆侖山口破天荒地舉行了交響樂會。今年已列規(guī)劃將昆侖山區(qū)域申請打造為“國家公園”。顯然，這也是破天荒的；

注4：以上典故見《山海經(jīng)》、《黃帝內(nèi)經(jīng)》、《穆天子傳》。

瓦藍青稞

將青稞冠以“瓦藍”顯示了學者們不凡的審美觀。1992年我曾以此為題發(fā)了一組詩，時在解放軍藝術(shù)學院就讀的詩人王久辛看后，給我郵來一張明信片，表示稱許。想來引起詩人注意的，首先該是“瓦藍青稞”這鮮見的字眼。

青稞作為一種大麥概分黑、白兩類，我指的便屬于黑中透紫、紫里發(fā)藍的那種。這飽含高原陽光的植物，拿來釀酒如何？這念頭一定曾使早先的收獲者心中一亮。結(jié)果就是這樣：青稞將會成為酒，它也含有水的瓦藍和透明。

“好酒出自咱的手！”我聽見我那些造酒的哥們兒說。哦，高原各處都有清泉好水，特別是有了一枝獨秀的青稞，再加靈感與耐心，好酒自會頻頻造出來。

“就在風暴的邊緣擎一束/瓦藍青稞念及你”，我在那首詩里寫道：“廣布雨水，割除雜草。就在/青稞的闊葉底下/支撐和站立、歌吟并生活/我便是教你忽而酩酊的人”。

我們?nèi)祟惖氖澜纾瑑H僅生產(chǎn)出糧食或食物是遠不夠的，還必須在此基礎(chǔ)上有所突破，酒就屬于這樣一種東西。它已上升到創(chuàng)造的階段，就像石頭非經(jīng)冶煉永遠是石頭，流不出鐵水，歷史就走不出石器時代。對于人類精神和文化來說，從糧食里流出的酒簡直就是烈性的鋼水，勢必要幫助人們張揚點兒什么。

初出罐缸的酒是不能喝的，度數(shù)太高。因此必須摸索勾兌的要領(lǐng)，并且窖存時間越長越好。古老的釀酒經(jīng)驗甚或開了化學的先河，那出奇的變化，使之終于具有強烈的刺激性以及魔幻般的陶醉力量。

青稞只在海拔三四千米以內(nèi)少數(shù)適宜生長的地帶耕種。在高寒的雪域，青稞能存活的地方確實不多，加之一年只生一季，因而產(chǎn)量十分有限。但只要能成活它就一定長得分外茁壯。種種因素使青稞始終被看重，至今在牧區(qū)人眼里仍是稀缺之物。

黃河源頭“約古宗列”盆地，藏語的原意就是“炒青稞的鍋”。像咖啡一樣要焙炒后才研磨備用的，據(jù)我所知在麥類作物中只有青稞需要這樣做。當然，這也是青稞產(chǎn)量很小而無法大量磨成面粉的緣故。

在此你可以展開想象，黃河源區(qū)系青藏高原中心之地，選這樣一個方位居中又依傍河源的地方支一個鍋，用來炒熟四方送來的青稞再返往各地，是各姿各雅山神所為，還是黃河河神的安排？你再想想，假若青稞全部被炒熟，炒熟的青稞還能播種發(fā)芽，而且有了抗凍防寒的奇異功能——這豈不是一個大大的天方夜譚？

看來我們又發(fā)現(xiàn)了一個神話的標題，至少是一個掌故傳說的開頭。“青稞”二字，在雪域母語里應是一個中心詞語。如此說，還有青稞酒與手抓牛羊肉，還有打狼的槍，還有精美的藏刀，還有清甜的歌，歡喜的舞……

朋友你若來了，主人要拿青稞炒面配曲拉、酥油，用奶茶轉(zhuǎn)眼工夫拌成糌粑來款待你，我勸你一定要把它吃掉。你如果僅是由于瞅著、嗅著不習慣，而推辭了這無論營養(yǎng)還是風味都絕妙無比的食品，那實在就太可惜了。

專用青稞配少許其他品種釀酒是高原人的獨創(chuàng)。多年來人們以飲自己的酒為放心和愜意，而一直冷落著種種外地貨。還記得前些年，同學老范去美國考察，走前考慮為異國的同行師友帶點什么禮物。他立即想到酒，他說這是最有代表性的東西。于是就背了兩瓶“互助頭曲”飛抵大洋彼岸。孰料，美國人并無嗜白酒之好，宴會交往只喝些飲料，頂多才用點啤酒什么的。一廂情愿的老同學一看酒是不可再送了，再背回國不更麻煩？便在賓館與同伴喝了作罷。這兒我不想討論中西方文化習慣的你長我短，我僅覺得，東北籍的我同學對青稞酒的自信沒錯，這種走出國外也想著要用青稞酒傳遞友好的心情，正來自用青稞酒才能夠表達情誼的高原人之性情魅力。

酒，在你還未喝到之前，就這樣呈現(xiàn)出了人間的情感。至于說喝下后，能讓人忘掉憂愁制造多少歡情，伸展多少豪放無羈的想象力，皆因人而異。酒確實猛烈地刺激人，讓人興奮讓人張狂。缺少熱情的人是乏味的，沒有想象力的人類是不會有出息的，一個無酒的宴席和一個不出酒的地方可能同樣是欠火無趣的。

詩歌《瓦藍青稞》這樣表達：“諳熟是村莊之路/好找是鄉(xiāng)親們的門。就在/青稞的根部，縱身泳人/伴隨和追趕、潛藏并生長/就在青稞的波瀾深處/撥亮燈捻，展示這把刀/向著青稞即將死亡的根/我便是埋頭繼續(xù)釀酒的人”。

“酒”，水和酉的組合。甲骨文“酉”就是杯盞的象形。青稞酒是什么？青稞酒就是高原之樽所盛的一脈河源津液，端杯的人就是播種青稞的人。誰在手執(zhí)銅壺不斷給我們斟酒？誰在分享自家的精心制造而有些酩酊了？我看見是你們，重情義熱心腸的高原人，此刻，你們在透熟的青稞田中間朝我開懷笑著。

如果你是“酒圣”、“酒仙”，酒便是高貴的“玉液”、“瓊漿”；反之，你要么對酒敬而遠之，要么是一“癮君子”，甚或曾不幸淪為“酒徒”“酒鬼”，酒肯定被你肆意作踐了。這就怪不得女人要遷怒于你，轉(zhuǎn)而又遷怒于酒了。

酒便令人覺得生來有些無奈。也是，酒已成為酒，一般意義上的、用錢兒買來的酒，它回不到青稞中去，被喝掉、消化掉的酒，回不到裝它的瓶中去。酒，一次次亮出青稞的濃度，一次次被青稞念及又遺忘。

但青稞永遠不會被遺忘。青稞之所以瓦藍，我以為就是強紫外光對其長期照射烤灼所致，這點只要瞧瞧高原人的臉便知道。一切肯定與它和太陽的距離最近有關(guān)，肯定和高高突凸的海拔及其冰雪有關(guān)。叫人陶醉的青稞酒，肯定和嚴寒、和漫長的冬季有關(guān)。你說高原上的生命是苦命掙扎或頑強生息都行，關(guān)鍵在他們守住了青稞。或說是青稞守住了他們。沒有他們，青稞這一物種就難以產(chǎn)生和延續(xù)，沒有他們，誰會將青稞種植到如今，靠青稞自己？

他們又放牧又耕種。人們總以為他們僅只是牧人，現(xiàn)在看亦是一群農(nóng)民。手拿牧鞭和鐮刀，一面放牧著牛羊，一面種收著莊稼，多么辛勤、能干又活力充沛。青藏高原極地上，由這一部分人、牲畜和莊稼組成了一道生命的風景線，是人類在生存極限處創(chuàng)建的家園，是青稞和牛羊的天堂。人們會盡心竭力，因為他們有青稞和牛羊。他們和青稞牛羊都不會離開，因為青稞和牛羊離開高原就難以存活，一旦下到平原就意味著死亡。

尊敬的河湟流域的造酒人，對于青稞的了解你勝過我。我是說，有另外相當一部分青稞終于到了你的手中。不不，那肯定不是炒熟了的。可是，在你的眼里，有著燎烤色的青稞顆粒與被炒過的又有什么兩樣？你十分了解青稞的這些屬性和來歷，現(xiàn)在到你的手中是一個美妙的歸宿，同時見證了你的手藝與功夫。你使用上等青稞造一流的酒，一面哼著鄉(xiāng)土的曲調(diào)兒，一面把瓦藍瓦藍的青稞，提純成透明透明的瓦藍。

遙遠的人跡罕至的約古宗列，優(yōu)質(zhì)的稞麥，在你的巨型大鍋中炒啊炒、炒啊炒，就這樣成為美食，成為良種。就這樣烙上了先天的底色和香氣。瓦藍的、熟悉的青稞，你又一次教我刮目相看。

青藏高原的東部邊緣，湟水河依山而下。湟水向東一路流過時，一些水連續(xù)地沉積下來。這些水以靜態(tài)的方式循環(huán)著、醞釀著，如大自然許久以來儲存珍藏的甘露，在被青稞的根須吸收之前，在與兌酒人灌滿一只只瓶子之前，本身就是沁人肺腑的千年老窖。

在它之上是青稞的世界。紫藍色的青稞，赭紅色的青稞，白黃色的青稞，稞芒一律出奇地長。更與別的麥類不同的是，熟好的稞麥和稻谷穗兒一樣是低垂著的，一朵挨一朵、一片連一片，像釅醉了、熟睡了……

請你想想，在上述背景下我豈能不這樣寫，而且感覺還不錯：“我瞧見積雨云下有位麗者/曙色正被心領(lǐng)，愛也全然神會/渠道嘩嘩，禾苗青青/是率我行將跨世紀的高原之母/我和青稞爬上高原遙望/全世界的稻菽/靈魂低鳴，生命已通往未來……”

選自劉志成主編的《首屆中國西部散文獎獲獎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