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頂寺的水

七月本來是雨季，可當(dāng)我來到曲靖市的城郊，眼前卻是旱魃為虐，赤地千里。湖水干涸了，干癟的死魚上爬滿蒼蠅；水庫蒸發(fā)了，干裂的泥土像龜背，裂痕縱橫交錯。來到一個村子，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告訴我，原來有兩條河穿村而過，現(xiàn)在斷流了，八口井干得不用說水，簡直要冒煙了。人畜飲水不是靠政府派消防車定量供應(yīng)，就是到二十多公里外的一條小溪邊排隊取水。六十多歲的劉大媽深夜四點起床，背著水桶去取水，八點多背了水往回走了一半路，不小心摔了一跤，水打翻了。她只好邊抹眼淚，邊把灑剩的一碗水喝完，然后枕著水桶躺在地上休息，準(zhǔn)備等會兒再去。又到一所中學(xué)，在宿舍區(qū)的草地邊，學(xué)生們正提著水桶排起長龍，水龍頭里流出的水細(xì)得幾乎是一條線。一位老師焦急地說，這段時間一碗水都要多次利用，腳洗不成了，洗臉都快成了奢侈行為?？吹窖矍暗囊荒荒?，我想起了兒時住過的西藏水頂寺，想起了那些膾炙人口的關(guān)于水的傳說。

我五歲那年住進(jìn)了寺院，這寺院據(jù)說有六百多年的歷史，那時有三百多名僧侶。藏傳佛教的寺廟，無論歷史長短，規(guī)模大小，僧侶多少，建筑風(fēng)格千篇一律，佛事活動大同小異，管理方式基本相同，與雪域高原千百座寺院不同的是，我們這座寺廟與水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聯(lián)。

護(hù)法殿是寺廟最神圣最威嚴(yán)的神宮，供奉著腳踩波濤、手托云霧、身背蛇弓的護(hù)法神像。從寺院落成起，這里的香火沒有斷過，這里的鼓聲沒有停過。在這三十平方米的殿堂里，有一汪泉水，面積只有火塘大小，深不見底，水是從巖石底下冒出來的。奇怪的是無論雨季旱季，取多取少，既不滿溢，也不枯竭，始終滿滿登登，不時冒著串串細(xì)泡。傳說，從前有個部落頭人住在這泉水邊，他相貌丑陋，性格殘暴，經(jīng)常坐在泉水邊上喝酒吃肉，聽歌看舞，尋歡作樂。他有十幾個兒子，卻只有一個女兒，所以十分溺愛，嬌生慣養(yǎng)。有一天，天上下著細(xì)雨，雨點落在泉池里，濺起許多水泡。天空出現(xiàn)彩虹，映照水泡，七彩奪目，十分美麗。小姐看著跳動的水泡，硬要父親把水泡串成花環(huán)戴在頭上裝扮自己。父親說：“傻孩子，水泡不可能用手抓起來，更不可能串成花環(huán)?！迸畠喝銎饗蓙恚f道：“我戴過格?；ǖ幕ōh(huán)，五彩絲的花環(huán)，金銀編的花環(huán)，現(xiàn)在就是要戴水泡做的花環(huán)，否則我就跳進(jìn)泉中自殺?！鳖^人知道女兒的脾氣，聽到要自殺，心里惶恐起來，就把全部落的能工巧匠叫到泉水邊說：“你們有聰明的腦袋、精湛的手藝，趕快把水泡取出來做成花環(huán)，還要帶著五彩，如果做不成，我就要一個個處死你們?！惫そ硞兟犃四康煽诖?，面面相覷，深感大難臨頭。這時人群中突然走出個穿著破舊袈裟的老和尚，來到頭人面前，雙手合十說道：“老爺，慈悲為懷，放了他們吧，老僧有點絕技，愿意獻(xiàn)出?！鳖^人心想，只要能滿足女兒的心愿，誰做都一樣，于是就把那些工匠放了，叫女兒親自監(jiān)視老和尚做水泡花環(huán)。老和尚盤腿坐在泉眼邊，從懷里掏出佛珠掛在脖頸上告訴頭人女兒：“我的特長是串水泡，但我的手又笨又臟，不會取水泡，希望小姐親自撿起那些美麗的水泡，好讓我把它們串成華麗的花環(huán)?！毙〗惚愀┥砣ト∷??？墒?，手一碰水泡就破滅了，根本無法取出，而且身子擋住彩虹，色彩也不見了。忙來忙去，一無所獲，最后，心煩意亂地跑回父親面前說：“和尚會串有什么用，我取不出水泡來，我也不要水泡花環(huán)了，你給我做一個配玉的紫金花環(huán)，我要常年戴在頭上。”老和尚救了眾工匠的命，又羞辱了殘暴的頭人和不講理的女兒，農(nóng)奴和奴隸們暗自高興。為了紀(jì)念這位既善良又智慧的和尚，人們在泉水上建起一座寺院，取名為水頂寺。

寺廟后邊那座頭頂白雪、身披綠蔭的高山上，流下一股透明清澈的小溪，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音，流到寺院后邊一個寬闊的洼地成了一個小湖，面積不大，千把畝，但有許多美麗的故事傳頌著。這座山是百鳥藏身、百獸棲息、萬物生長的神山，滿山遍野的松樹、桃樹、柏樹、柳樹、楊樹遮天蔽日，有風(fēng)吹過，繁茂的枝葉像大海的波濤起伏洶涌。密林叢中無數(shù)蜿蜒曲折的小溪不舍晝夜地流淌著，潺潺的流水聲打破了森林的沉靜與陰暗。漫步在灌木叢中的虎仔昂首遠(yuǎn)望，幾根筆直而稀疏的胡子像一根根銀針?biāo)频脑陉柟庀麻W閃發(fā)亮；滿身斑紋的豹子，躺臥在草叢中，泰然自若地打著呼嚕；長著樹枝般犄角的公鹿步履輕盈，溫柔典雅，領(lǐng)著活潑可愛的小鹿在小溪邊飲水；還有一雙尖長的耳朵倒貼在頭上的野兔，悠閑自在的野貓，聰明狡猾的狐貍，笨拙穩(wěn)健的黑熊都把這山林當(dāng)作家，無憂無慮地覓食、嬉戲、繁衍后代。在這樹林中誰也說不清有多少種禽獸，百鳥歌唱著不同的天然妙曲，鳴蟬放開喉嚨，蝴蝶飛著，甲蟲爬著，一切像時間一樣古老，像春天一般年輕，像天宮一般神秘。傳說有一天，森林上空烏云密布，不時傳來讓人膽戰(zhàn)心驚的炸雷聲，鋸齒形的電光不時割裂長天，擊打著山峰，一陣陣狂風(fēng)吹得塵土漫天，枝葉亂飛。只見一個帶著火球的霹靂打在一棵參天古樹上，剎那間，四處燃起熊熊烈火，火順風(fēng)勢，愈刮愈大，整個森林成了火海，森林中的鳥獸驚恐萬狀，東躲西藏。生活在山下的人們，眼睜睜看著神樹、神鳥、神獸被大火吞滅，急得呼天喊地。這時，在山頂參天古樹枝頭筑巢而居的烏鴉們喧噪起來。一只羽毛光滑的老鴉急驟地聒噪著，環(huán)繞著煙火彌漫的山頭翱翔，叫聲越來越大，不一會兒成群結(jié)隊的烏鴉從樹叢中鉆出，從山坳中飛起，嘶啞的聲音喧囂一時。只見，天空中烏黑的翅膀像滾滾烏云，一個個烏鴉翻著筋斗，呼嘯著像披著黑袍的天兵神軍，從高空滾落到寺院后邊的小湖里，用湖水浸透渾身的羽毛，然后飛回火場上空，讓水分灑在熊熊燃燒的大火上。人們在想，連綿十里的大火，豈是幾滴水能熄滅？可是滿天的烏鴉，不知辛勞，堅韌不拔，毫不氣餒，一次次，一批批，一個個往返于小湖與火場之間取水滅火。它們像是有一個共同的誓言，只要能把火撲滅，即使累死也心甘情愿。也許烏鴉的行為感動了蒼天，又一團(tuán)團(tuán)濃密的烏云紛紛從四方涌向山頭，越集越密，最后沉重得仿佛就要跌落下來，一陣狂風(fēng)吹過，稀疏的雨點和冰雹便開始灑落下來，又一個霹靂滾過，大雨傾盆而至，轉(zhuǎn)眼大火被撲滅了。待雨過天晴，所有生命又活潑靈動起來了。

從寺院大門出來，沿著鵝卵石砌成的崎嶇小路，順著一條山溝左拐右轉(zhuǎn)地往上爬，溝深林密太陽都照不進(jìn)來，山石林立，間有瀑布溪流，山路窄得像一條羊腸，盤盤曲曲，鋪滿了落葉，不時遇到漫流的山泉，濕漉漉的，連動物走過腳底下都打滑。走出溝口是一個平壩，就像出屋門進(jìn)庭院的感覺。這里無論石山、樹林都被淡淡的霧氣輕抹漫掩，好像全都披上一層薄薄的輕紗，顯得分外妖嬈。地面上，一股股泉水從巖縫中擠出，從灌木叢里涌出，碎玉般晶瑩碧透，山歌般鏗鏘作響。亂石叢中，騰出冒著熱氣的一個個水柱，發(fā)出的聲音就像輕巧的鼓點。這些山泉水、溫泉水匯集起來，形成三四畝寬闊的一個大池，池底的黏黃土和瑩潤的白石子像篩出來的金屑和珍珠，四周是白色的大理石和黑色的花崗巖精工細(xì)筑而成。這是能治百病的寺院溫泉。相傳，寺院落成不久的一天，一群仙女來到這里沐浴。那天高空日色朗朗，四周白云彌漫，遠(yuǎn)近山嶺、壑谷、林木、山路全都淹沒在無邊浩瀚的云海里。云的顏色逐漸濃深，云氣氤氳，飛升上空，水汽不斷膨大。灰黑的陰影漸漸布滿天空。轉(zhuǎn)眼間，雨點從灰蒙蒙的天上，從飄動的云層里，像千萬條銀絲灑落下來，雨點落在溫泉池里，像滴進(jìn)晶瑩的玉盤，濺起粒粒珍珠般的水泡，卷起了一陣輕煙似的熱氣。一陣輕風(fēng)吹來，周圍樹林枝條翩翩起舞。風(fēng)過處，天空便由灰而白，由濁而清，漸次明亮，陽光又從薄云后面透射出來，太陽已經(jīng)爬到了天頂。這時一道彩虹掛在蔚藍(lán)的天空，像一座長橋，款款地從寺院金頂后面升起，越過溫泉池跨到北面山坡上的萬佛白塔。仙女們走到寺院，踏著彩虹，拾級而上，臨虹款步，俯覽江山。這時，高空有一只蒼鷹展開長長的翅膀打著轉(zhuǎn)兒飛翔，一會兒均勻地扇動翅膀往高空騰飛，一會兒展開翅膀紋絲不動地向地面滑翔，一會兒急促地抖動翅膀翻著筋斗。突然間，那只蒼鷹收緊翅膀，細(xì)長的腳爪緊貼腹部俯沖下來，像只滾落的大黑球，落進(jìn)了溫泉池。細(xì)腿被折斷了，胸口流淌著鮮紅的血，片片羽毛散落水面。它帶著無可奈何的憂傷，聚起全身的力量，悲哀地痛苦地尖叫著、撲騰著。溫泉池里的泉泡像串珠似的升起在鷹的周圍，最后，精疲力竭的老鷹無奈地像一條大魚在水中漂動。任憑溫暖潤滑的水浸泡著蓬松的翅膀，身子逐漸發(fā)熱，腿翅疏松，筋骨舒展，血脈流通，神清氣爽。老鷹在想：無論高空翱翔也好，躺在水中等死也罷，生命總有離開地球的那一天。沒想到，暖暖的水洗去了它身上的血跡，濃煙似的氣浪縫合了傷口，金液般的硫磺黏接了折斷的骨頭。沒過三天，老鷹覺得身輕如云，飄飄欲飛，于是用它那彎鉤似的嘴，清理那扇子一樣展開的黑色的羽翼，昂起頭，用琥珀色的眼睛凝望著深邃無垠、碧如大海的蒼穹，望著又紅又大、光芒四射的太陽，屏聲靜氣，積蓄力量，“嘩”的一聲展開油光閃亮的翅膀，飛向空中，沉重的翅膀劇烈地劃破長空，高高地飛過峽谷，天空中充滿著悠揚(yáng)的展翅聲，鷹越飛越遠(yuǎn)，最后消失在自由寧靜的晴空。

目睹這一情景的仙女們，身著五彩繽紛的盛裝，手捧金光閃閃的缽盂，又一次來到泉池旁，圍著神水翩翩起舞，不時從缽盂中取出五顏六色的花瓣，撒向池塘，那花瓣如飛雪一般，漫空亂舞，然后漂浮在水花飛濺的水面。身著絳色袈裟的喇嘛們?nèi)祟^攢動地站在寺院屋頂，吹起銀號角，沉洪有力的音響，沿著峽谷往上傳播，與飄動的柏樹濃煙一起冉冉升起，彌漫于天宇。他們仰望天空，祈愿蒼鷹重返藍(lán)天。從此，他們把這溫泉池取名神水缸，很快名揚(yáng)四方。東面一群群手握黑色拐杖的人，高一腳低一腳，一步一瘸，目不轉(zhuǎn)睛地朝著神水缸走來；西邊走來了一群群彎腰駝背、四肢關(guān)節(jié)腫脹、傷口包裹著血淋淋紗布的人，看見神水缸，淚水擋住了視線；從南面，從北面，人們?nèi)宄扇旱刈邅恚械膹纳缴蠞L下頭被撞破，滿頭凝結(jié)著血痕，有的被惡狗咬破大腿傷口長著蛆，有的周身青一塊紫一塊或是全身潰爛沒有幾塊好皮膚，這里是他們希望的靈地，救命的圣主，歡樂的源泉。

水頂寺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都在講述著許許多多水的故事。半繞著寺院坐落山彎的曲松江，好像一條狂怒的巨龍，在深山峽谷里咆哮奔騰，等掙脫群山的封鎖與約束，流到這里又顯得那樣寧靜、嫵媚、柔和。從象鼻似的山尾站臺俯瞰江水，像微微拂動的絲綢，不管水多深，都可以清澈見底，河底卵石上的花紋，沙土上小蟲爬過的痕跡，全看得清清楚楚。那江邊的水草時時閃著碧綠的光，順著水的流向自在地輕輕漂動。水神說，曲松江啊，你在這里要虔誠一點，水頂寺供奉佛祖的水要干凈，兩岸百姓飲用的水要清潔。寺院背后的那座山，海拔五千多米，終年積雪不化，山頂有一個平靜的湖泊，四周還有五個插入云端的山峰，人們稱五冠佛。無論晴天陰天，湖中總會映出五峰的倒影，活像五尊白仙盤踞水晶宮。這湖的顏色隨時在變化，太陽剛升起的時候，輻射出萬道明亮的光柱，這湖就像一只碩大的銀盤；當(dāng)太陽落下去的時候，天空像一片燃燒的火海，這湖就像一只晶瑩剔透的大紅寶石。方圓百里，這湖是萬水之源，快要滿溢的時候，水就由不同的暗道明道沖破障礙，穿過荊棘，轉(zhuǎn)過大樹，繞過石林，撲過巖層激沖下來，奔向平原，一路萬物生長靠著它，五谷豐登靠著它，人畜生存靠著它。據(jù)說，這湖是自然之神，獻(xiàn)給水頂寺慈悲之愛的一滴喜淚。

這座山的前半腰有一個遠(yuǎn)近聞名的大瀑布，站在寺院屋頂遠(yuǎn)望山腰，在那蒼松翠柏、綠葉茂密的叢林中，瀑布好像是懸掛的一幅整齊而平滑的白色巨型天幕。那里有塊平整而寬闊的懸崖，從山頂雪線融化流下的千萬條溪流聚集到崖頂平壩上，聚合著集體的力量，順著巖面滑瀉，巖壁上有許多棱角，水流經(jīng)過，急劇撞擊，水花便飛花碎玉般地亂濺。每當(dāng)夏末秋初，蔚藍(lán)明潔的天空，掛著安詳雅致的白云，溫暖的太陽，帶著噴薄四射的光芒，注滿金色陽光的瀑布，在色彩斑斕的林木枝葉間流淌。那瀑布從百米巨巖跌下，飛懸倒灑，翻滾著白色的浪花，飛濺著似玉如銀的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五彩繽紛的霞光，像一幅彩繪制作的巨幅唐卡。是站立著的佛祖釋迦牟尼，還是蓮花座上的無量壽佛，在如絮如綿的霧氣濃煙中若隱若現(xiàn)。傳說，這個瀑布是天竺佛國的神工鬼斧、天魔帝力創(chuàng)造出來的大自然的展佛。在這個季節(jié)，數(shù)以萬計的信徒香客，云集在瀑布下面，焚香誦經(jīng)，磕頭頂禮。這既是信仰的驅(qū)動，更是對大自然的敬畏，對人類生命之本——水的敬仰。

水，是地球的血液，萬物的起源，人類的命脈。當(dāng)今天看到長江變成黃河，黃河變成黑河，黑河變成泥河，看到雪線在上升，湖泊在干涸，江河在斷流，看到人類污染使美麗的湖泊變成臭泥潭，奔騰的銀河變成臭水溝，我想起了水頂寺，想起了水頂寺的水和這些關(guān)于水的故事以及壯麗景觀。

選自《人民文學(xué)》2012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