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較于出生在城市之中或產床之上的孩童,出生于土窯洞之中的命運堪比一種恩賜,這種恩賜使得我們每每在被問及故鄉何處時,即會不假思索地回答出某地——有著那孔自己出生的土窯洞的村莊或地方。甚至于,這孔土窯洞會被瞬間放大,涵蓋了關于童年小小腳步的所有起點和終點。城市固然也可當作是故鄉,但總是一種毫無私密性的牽強,就像一張蛛網,許多人都可以通過那四通八達的路進入其中并忍受所有城市生活的粘稠。但是和土窯洞緊密關聯的故鄉,似乎卻永遠只有那么一條路,干燥、隱秘、晦澀,但盡頭的那種暖和光亮卻永不會熄滅下去。儲存著這暖和光亮的地方,細細想來,還是那一孔孔記憶中的土窯。
圍繞著這個生命開始的地方,一切都曾經井井有條。暗夜里,村人們在各自的窯內點燃一盞盞燈火,整個村莊便詩意了起來,充滿靜謐和安詳。其間或有遙遠的犬吠增加了夜晚的縱深感。那些在土窯洞中度過的夜晚便總是橘黃色的,以致各種形狀的夢和想法都被鍍上了這層細膩而柔軟的光,一些記憶也因為有了光影而被勾勒刻畫得更加棱角分明。在那些夜里,我們曾擁有的所有視覺、聽覺、觸覺一并如此鮮明。地下高低胖瘦的瓷缸、瓷壇們,方正高大的米柜,低矮嶙峋的板凳,墻上懸掛的勺鏟筷簍,鍋臺上靜默的鐵鍋,炕臺上存放衣物的木箱,身邊正在打鼾的父輩們——相對于現在所住單元房中每日眼見之物,這些畫面中沒有絲毫的累贅,有的只是生活最樸素和簡單的需求。
而這些在土窯洞中生活過的夜晚,我們的聽覺還曾經那么靈敏,——夜晚的風聲正從院子的樹梢上一波一波卷過,春天的風、夏天的風、秋天的風、冬天的風,那其中的舒緩、優雅、冷峻或燥烈那樣明顯,風在那些屬于土窯洞的歲月里曾以原生態的面容出現過,現在卻被城市的建筑物們割裂扭曲。還有那些夜晚曾聽到過的鳴叫。陪伴著這些土窯外的生靈們唱誦抒情,那時的月光幾乎都可以用來聆聽,那是一種類似于溪流或靜止的清水般的聲響,不同的鳥鳴蟲唱正如小魚般不時躍起于月光之中,在平面之上激起朵朵立體的漣漪。土窯之外的世界因了這樣的月光和鳴叫而生機勃勃,充滿一種干凈的未知和喜悅的秘密。這些時候,如果你還能觸摸到一些事物,那一定是身上的棉花被子,頭下的蕎麥皮枕頭,身下的棉花褥子和扎人的毛氈以及堅硬干燥的席子。或者,連這些也逐漸在睡意中淡化了,只剩一個已模糊的夢境可以觸摸。
而所有的這些,全部隨著我們腳步和命運對土窯洞的疏離而封存在過去的空間之中,只可靜靜觀望懷想,不可再得。而今我們絕大多數人要面對的是夜晚仍不肯熄滅的燈光,夜晚仍不肯熄滅的馬達,夜晚仍不能停止的人聲嘈雜,夜晚仍不能平息的自我世界,那曾經和土窯洞相關的所有單純、原始、安謐的情懷早已隔世般遙遠。我們總是走得太快。兒時卻又總覺得自己走得太慢。
從一面土窯最初的選址、動工到最后的完成,其中的科學和技藝也已漸漸隱沒。年老的人們也已無力談起相關事務,他們要面對的是后輩們日益增加的對物質和財富的渴望,以及由之而生的種種煩惱。這些煩惱不僅影響了后輩們自身,同時影響了尚且住在土窯洞之中的父輩們。年輕一代只在村莊的土地里長了一半就被城市的氣息砍伐,留下一地斷茬。留守的孩子和女人,無人耕種的莊稼地,繁重的勞作,住在土窯洞中的父輩們眼光逐漸黯淡下去,腰身日益枯萎彎曲,土窯洞中曾經飽和鮮活的生活一并被物質的激流沖走,只剩下一顆昏黃燈泡照耀出滿窯的寂寥。
所有的村莊似乎都經歷了同樣的事。剩下的人們開始試圖再次聚攏,從由于人口驟減而顯得無比空曠的村莊角角落落搬遷到一起。像是清點一場又一場戰爭之后的幸存者。人們搬離后的窯洞窯口很快開始松軟,窯面上雜草叢生,門窗開始腐朽,灰色的窗戶紙呈現一種被什么東西爆破后形成的支離破碎。或者,有的人家干脆掏走門窗,只留下一只啞然的孔洞,曾經的鍋灶炕臺也很快坍塌得幾不可辨。這些從前居住過的老窯洞們迅速委頓下去,像失去水分的果實開始發黑變干,同時開始失去形狀、色澤。老窯洞被歲月之火熏烤得如蠟一般逐漸融化和變形,無法挽留。不知道當最后一批土窯洞寂滅之后,會不會還有相關的打窯技藝流傳于世。
回想這一孔孔窯洞逐漸產生于一座大山,一面陽坡時所有的喜悅吧。年輕的子孫們蓬勃的身體,那些鏗鏘有力的夯土號子,不斷挖掘出的新鮮冰涼的土壤,前來送飯的窈窕女人,孩童們在土坡上的嬉戲,對面山上灌木叢中不停催促的山雞們的鳴叫……與之同步呈現出的是柴火燃燒時產生的青煙和芬芳,是銅馬勺碰擊水缸的嗡嗡之音,是木鍋蓋揭開之前就氤氳了一窯的白色蒸汽和饅頭香味;是體態沉穩的母雞帶領新孵的小雞閑逛進來時的叫聲,是蜘蛛蜈蚣們偶爾出現時的小小恐懼,是偶爾飛入的麻雀驚慌失措的滑稽;是冬暖夏涼的炕頭,是潔白的窗戶紙和一到冬天就盛開在窗戶上如花紅如柳綠的窗花花,是說書人黑黝黝的側影和聽眾們張大著的口眼,是孩子們搬了小木板凳在門前大聲朗讀課本中的段落……而這所有的一切,都曾經只為土窯洞而產生和存在過,且無不充滿一種天然的樂趣和自發式的喜悅,充滿一種向上的活力和憧憬。但這曾經鮮活的一切都與現在高原上干涸了的那一個個曾經被叫做家的孔洞形成多么大的反差。土窯們的確都老了,它們年輕時在高原上顧盼生輝的明媚眼波只能像映畫一般存在于部分人的記憶之中。一些月光依然朗照的夜晚,它們的殘軀彼此唏噓道,這是宿命。這樣的嘆息使院落中的蒿草們流了好久的淚。
再慢一些吧,順著心中一種似乎始終牽絆于土窯之中的呼喚來重新審視我們生命開始的地方。一些極為隱秘而神圣的內在逐漸開始顯露出來。
村莊中的人們吃著這片土地上長出的莊稼,居住著這片土地上打出的窯洞,他們在土窯之中的土炕上繼續播種,收獲并延續生命。土窯內的世界是圓的,這個世界呈現一種無需其他繁冗的神性,土窯外的世界也是圓的,卻由無數樸素真實的點、線、面組成——新收的玉米或糧屯里尚未去播種的稻谷,院子里正開著花的棠梨樹,濃稠的藤條枝蔓們,儲藏錄制著耕種者的吶喊和吼出的酸曲的懸崖土坡。夜間,月光把整個村莊封禁起來,景物之間因此朦朧而漫漶不清,但清晨第一聲公雞打鳴就是解禁的咒語,瞬間會流水潺潺,鳥鳴蟲唱,綠葉在風中自由翻飛出所有最細微的層次。而每當我們像成熟的果實一般從母體終于落到土地之上時,最先接觸到的便是這些母體之外的原母體,土炕,祖母、外祖母們溫和的眼神以及原本就隨時準備迎接子民誕生的自然之母。這種原始而直接的面對,使得生命的意義單純而深遠。在這些土窯中,與其說人們一次次地出生,不如說是一次次不舍的回歸。
而土窯及其相關的一切本身更像一個機能完善而全面的結構。煙囪與灶火是它的養息之道,窗戶是其聞聲之耳、觀光之眼,窯外的碾磨是其消化之所。人對于土窯的意義,便是把自己的鮮活氣息填充進去,并用活動使其每個部件運作起來。這樣,一組組土窯和人、高原之間便構成了一個息息相關的完整世界。只要人在活動,土窯便跟著血脈流轉,生氣勃勃,同時,整個高原內部的生命都在隨之運轉。如果可以用圖畫來表現,這將是一幅多么壯觀的景象。而在這流轉之間,相應產生了多少生命的體會和經驗。土窯洞內也曾裱糊過人們的苦難和嘆息,滲透進人們的淚水和憂傷,但這一切都使得曾經的家園更加細膩而堅固,用內心之手細細撫摸土窯洞的墻壁和角落,我們會再次獲得同樣細致的感受。這也許就是為什么每個出生于土窯洞之中的人總感覺與之有種割舍不斷的情感來源罷。
村莊的一切看起來都要隨著土窯洞的坍塌遠去。人們新建的住所儼然已和城市正式接軌,瓷磚地面和墻壁的光潔徹底裝潢了村莊的內心,高原的寬厚被阻攔在這層光潔之后,我們甚至不能觸摸到那記憶中溫潤的土制墻壁。人們的氣息在這層瓷磚上循環蒸發,卻再不會滲入高原內心。
也聽說最后一個曾在年輕時把酸曲唱得酸透酥透方圓幾里的老歌手如今已老眼渾濁,他的舊三弦早已沙啞,但他還是一人留守著自己那孔土窯洞。在一些夜晚,他會用枯如樹枝的手撥響弦子,土窯內昏黃的燈光就要把他和土窯封存成一塊有著迷人色澤的琥珀了。
選自《散文》2012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