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峪溝的黑洞
新疆吐魯番鄯善縣吐峪溝,有一個麻扎村,居住著兩百多戶維吾爾族人,房屋是黃黏土制坯砌的窯房,大都一二層,泥坯砌的花格墻、圓拱門,陽光中投下陰影,自有一種簡樸、切近生存本相的美。有的房屋幾百年了,在黃土一色中難尋歲月滄桑。村中心的清真寺是最醒目最奢華的建筑,四個綠塔并排立于門墻中,后面的圓形穹頂反倒不太顯眼。它那荷葉瓣一樣的拱門拱窗,影響到了村里泥砌的民房。只是一眼望去,便知麻扎村是一個信仰伊斯蘭教的村落。
當你的目光上移,掠過一片杏黃的泥磚房,看到村后那片泥黃的山,一個個黑洞出現了。
去黑洞要穿過村子,沿一條峽谷上行。
這天上午,從一戶維吾爾人家的后門出來,一條嘩然作響的溪水吸引了我。這條繞村的溪流來自村后山谷里的小河。在這一片皆為黃色的土地,水如天外來物。綠色如村中的鉆天楊已是黃色世界最刺目的奇跡了。一條河谷讓這個村莊不同凡響,我想,這是它歷史如此漫長的秘密所在吧。麻扎村存世已有1700多年。
逆流而上,水邊出現了蘆葦、楊柳,還有木板搭的棧道。這條木制棧道直通山上的黑洞。
黑洞竟然是佛窟!比樂傅在莫高窟開鑿的還要早。它們同在這條古老的絲綢之路上,吐魯番比敦煌更西域,其間隔著900公里最荒蕪的莫賀延磧道,佛教傳播自然比敦煌早。離麻扎不遠的火焰山有一個龐大的柏孜克里克千佛洞,開鑿在木頭溝西面的懸崖上。它始鑿于南北朝后期,歷唐、五代、宋、元7個世紀而成。麻扎村的黑洞叫吐峪溝千佛洞,以前叫丁谷寺。在逝去的歲月中,這條峽谷里,有隨山勢而建的重重寺院,四周古木掩映,佛樂飄蕩,游僧云集。20世紀初還從洞窟中發現了一個中世紀圖書館。
一位維吾爾壯漢下山來,他手里拿著一串鑰匙。村里升起了一股股炊煙,快到吃午飯的時辰了。我央他回去,他猶豫了一下就隨我轉身。粗笨的木門已破舊不堪,吱吱呀呀打開來,一個個古老的洞窟出現了。
我看到的是驚悚的一幕:佛像已經打碎,壁畫被挖得千瘡百孔,殘留的佛像被砍頭、挖眼、剮心。就是這樣的畫像也不多了,洞壁已被挖得只余星星點點的殘墨。無數的洞窟塌的塌、垮的垮,余下的幾十個洞窟只有8個留有殘存的壁畫,可以辨別出回鶻文的題記。這里發生過一場憤怒而殘暴的浩劫!
麻扎村的另一頭,峽谷南面的出口處,有一片墓地,人稱“圣人墓”,有1300年的歷史。墓地入口是泥砌的清真寺,從寺東的臺階上去,有守門人等著購票。上面的圍墻為黃泥砌筑,飾有伊斯蘭建筑風格的券拱。墓地中央,有幾座大小不一的清真寺,兩座高臺上有兩口泥塑的棺材。另一邊是一座圓錐形的大墓。周圍散布著各種大小不一的墳墓。黃泥上的陰影在正午的陽光下分外扎眼。死亡如同陰影一直呈現在大地上,像裸露的山峰,村莊每個人都可以看得到它。
墳墓里埋葬的是來自也門的傳教士葉木乃哈和他的五位弟子。公元七世紀初,穆罕默德創立伊斯蘭教,葉木乃哈作為他的弟子,沿著這條絲綢之路前來東方傳教,一路走到了吐峪溝。他找到當地的一位牧羊人,成功地讓他信奉了伊斯蘭教。于是,他們在這個村莊住了下來,在佛教昌盛之地開始傳播伊斯蘭教。
不知道伊斯蘭教在這里是如何興盛起來的。佛教敗落了。來自土耳其、印度的穆斯林開始來這里祭拜。它成了新疆境內的伊斯蘭教圣地,稱為“中國的麥加”,當地穆斯林去麥加朝圣,先得去麻扎村。
墓地與那些毀壞的洞窟有什么關系?我想象著那瘋狂的一幕,鋒利鐵器的寒光揮之不去。在墓地前停下了腳步,我只是遠遠地看著。就像天山上的積雪,這種暑天高處的寒意,就像人性中蟄伏的惡。
這個可用耶路撒冷比擬的地方,西亞火祆教、印度佛教、敘利亞景教、波斯摩尼教、中東伊斯蘭教都曾在這一帶傳播。
眼前的村莊,都是伊斯蘭信徒。他們安詳地生活,淳樸、寧靜、自足。在那些消逝的時空,發生了什么事情,有著怎樣慘烈的經歷?吐峪溝黃土一樣沉默著,只有流水聲、風聲在傾訴著自然的別樣變遷。
從吐魯番到敦煌
未去莫高窟前,我先到了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吐峪溝千佛洞。我揣摸著墻上的壁畫,為那些流暢、簡樸的線條著迷。敦煌的莫高窟早已聲名遠揚,而吐魯番這片沙漠中的洞窟,其塑像、壁畫與莫高窟可否相提并論?直到我去了莫高窟,我才敢肯定柏孜克里克千佛洞、吐峪溝千佛洞的造型藝術,它比莫高窟精細處更流暢、絢麗,如《智通、進惠、法惠三都統供養像》,衣服的質感都表現出來了。《本行經變》圖色彩與造型之精細和華美已有西畫風格,有土耳其細密畫的用筆與用色。而其稚拙處更率性、世俗。飛天的造型,飄帶沒有那么長,動作也笨重一些,但她接近人間的煙火氣。
我更驚訝的是,在高昌故城遺址不遠處,有一片古墳地阿斯塔那古墓,這是高昌的一處公共墓地。死亡是如此浩大,1700多年前開始有人埋葬在這里,從西晉初年到唐代中期,埋葬了500年后,一個10平方公里的地方都埋滿了。埋在這里的有貴族、官員,也有平民百姓。
我走進一個夫妻合葬的墓室,昏暗的燈光下,尸體的毛發、指甲還保存完好,吐魯番干燥的沙土使他們變成了木乃伊,甚至連隨葬的點心和餃子都完好如初。尸體后面墻壁上有6幅壁畫,模仿現實生活中的六曲屏風,畫的是簡單的欹器、金人、石人等內容。這是先秦兩漢以來先后產生、流傳的“列圣鑒誡”故事,表現的是儒家中庸的思想。
欹器取意“中則正,滿則覆”。金人“三緘其口”,寓意行為謹慎。張口石人,主張的是有所作為。最右邊一幅畫,畫的是生芻、素絲、撲滿。它表現了《西京雜記》里的一個典故。《詩經》中也有“生芻一束,其人如玉”的詩句。撲滿是儲蓄罐,有入口沒出口,蓄滿錢后就會被打破,意在告誡為官清廉,不能聚斂無度。
一座唐時的墓,儒家的思想已經如此深地進入了吐魯番的生活,并進入了墳墓!墓中的壁畫,簡古的筆墨,不無禪意,讓人迷戀。許多現代畫家都沒有那樣的筆力與境界,疏疏的筆墨,有生命最簡樸的心智與淡泊。既民俗味充盈,又滿溢文人畫的意趣,讓人想到當代畫家黃永玉的畫境。盛唐的新畫風已經進入了高昌,畫面線條簡潔流暢,剛勁有力,寥寥數筆,形神兼備。
這一條在荒漠中走通的路,成了一條世界級的藝術之廊!前人的創作埋進地下,藏到了洞窟,他們無意于個人名聲,無意于傳世,卻在無心之中抵達了不朽。
莫高窟第45窟迦葉菩薩天王雕像中的脅侍菩薩,頭向右略偏,腰肢微曲,雙目輕閉,似笑非笑,神秘莫名,充滿性感;她體態豐胰,那樣富有女性婀娜、嫵媚氣質,其鮮明個性,讓人產生世俗之愛,甚至是思念,堪稱東方維納斯。其神秘表情比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的微笑》更具魅力。這樣的雕塑不可能出現在中原儒家文化地區。第17窟北壁吳洪辯雕像,逼真似可開口誦經,是一個真實人物的再造。我敢說這些都是中國雕塑史上的精品!
莫高窟的藏經洞發現了50000件文物,遺書內容有佛教、摩尼教、景教、道教和儒家典籍,還有天文、歷法、歷史、地理、民俗、宗族、函狀、書信、詩文、辭曲、方言、音韻、游記、文范、雜寫等。文字則有漢、吐蕃、回鶻、西夏、蒙古、粟特、突厥、于闐、梵、吐火羅、希伯來、怯盧。這些大量文獻形成了當今一門顯學——敦煌學。
阿斯塔那古墓出土了文書、墓志、繪畫、泥俑、陶、木、金、石等器物以及古錢幣、絲、棉毛織物等文物上萬件,珍貴的有共命鳥紋刺繡、伏羲女媧圖、壁畫等。讓我感到驚訝的是,這里出土了大量的伏羲女媧圖,伏羲與女媧人首蛇身,雙臂相擁、雙尾相繞。交合圖大都畫在絹絲或麻布上,也許是祈望逝者追隨華夏子孫的始祖神,融入宇宙蒼穹,經歷陰陽交合,走向希望的新生。它證明了這樣偏遠的地區,文化上也與中原息息相通。
玄奘西天取經到達高昌。高昌王盛情挽留,與他結拜為兄弟。玄奘在此講經一月,最后不得不以絕食才脫身離去。高昌對佛教的癡迷由此可見一斑。
在莫高窟,人們向這條絲綢之路的咽喉重鎮匯集,敦煌遺書中有康國、安國、石國、曹國、波斯、印度、朝鮮居民的記載。由于語言混雜,出現了許多從事翻譯的人,政府專門設立了“譯語舍人”、“衙前通引”的職務,掌管使節的接待與語言、文件的翻譯等交往事務。蕃漢、梵漢、回鶻漢、蒙漢等雙語詞典也出現了。西晉時期,敦煌就成了佛經翻譯之地,敦煌人竺護法在此翻譯了佛經210部、394卷,是佛教傳入中國早期譯經最多的翻譯家。敦煌的寺廟也越建越多,店鋪更是鱗次櫛比。在離莫高窟不遠的地方,也出現了西千佛洞和瓜州榆林窟。
這一切完全不是邊地的想象能夠達到的境地,而是真正的文化交匯中心!在絕境一般的荒漠,有如此絢麗的文化景象!在人跡罕見之地,卻有世界各地的人前往。分隔于世界各地的四大文明破天荒唯一一次匯流到了這條路上,讓這片荒原成為文明的一種奇跡。
絲綢之路,就是一個發生極端事物的地方。
西北向西,不只是荒涼,更是一種奢華,人類精神的奢華。
選自《十月》第5期
原刊責編:伊麗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