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廬山

當光焰萬丈的羲和之車轟隆隆飛馳而來時，早已迫不及待的晨光，瞬間，就把廬山每一座雄雄健健的山峰、每一棵粗粗細細的樹木、每一枚寬寬窄窄的草葉，每一粒大大小小的石子，全都照射得金亮金亮的——像詩，像歌謠，像民間故事和傳說。于是，廬山的歷史便又開始續(xù)寫了。

這書寫，從春夏秋冬而言，已經(jīng)有了300多萬年；

這書寫，從趙錢孫李來說，也已記載了兩千多年。

廬山是一個山峰連著山峰、峻嶺接著峻嶺的名人大榜，從遠古，到封建朝代、到軍閥混戰(zhàn)、到民國革命、到抗日戰(zhàn)爭，再到新中國，到改革開放乃至一直到當下，曾有多少英雄、梟雄、仁人、佞臣和普通人……登臨于此，演出了一幕又一幕活劇，給自然、給歷史、給子孫，給感覺、給經(jīng)驗、給心情，留下了無盡的話題！

面對廬山，我覺得心鼓怦怦敲，難以表達！

面對廬山，最早出現(xiàn)的人物是殷周時期的匡氏七兄弟。他們來此結(jié)廬隱居，后皆成仙而去。臨行前，七兄弟盤桓不舍，一一將所居之廬幻化成廬山諸峰，為我們留下了這片稀世珍寶的群山。今人已將“世界自然遺產(chǎn)”和“世界文化遺產(chǎn)”兩頂光榮的桂冠，戴在它綠意葳蕤的峰頂上。

面對廬山，陶淵明終于下決心離開惡俗的官場，回到廬山南麓的故里上京，過上艱苦卻沒有了任何壓力的“采菊”生活。處江湖之遠，開一代嶄新詩風，竟使廬山成為中華田園詩的發(fā)祥地。而更為重要的是，陶公給我們留下了一個自覺從既得利益集團抽身，還原為“平民”的輝煌榜樣。

面對廬山，李白大笑著書寫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驚天絕句后，卻糊里糊涂地離開了仙境的庇護，從此走進險惡的宮廷皇位爭斗，終至被流放，慢慢咀嚼著拿得起、放不下的人生苦果。

面對廬山，白居易一直在這里療傷。胸懷壯志的他被貶為小小的江州司馬，青衫濡濕時，便來廬山尋求精神慰藉，以至于桃李不言自成蹊，竟然走出了一條“山寺桃花始盛開”的花徑。他是這樣的信任廬山，最后，竟將畢生心血凝結(jié)而成的詩文2964篇，勒成60卷《白氏文集》，悉數(shù)交由廬山東林寺收藏。

面對廬山，一生坎坷多難的蘇東坡似乎是找到了知己，一來再來，一詩再詩，揚著他那睿智的頭顱，欣賞美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感悟宦海“遠近高低各不同”，慨嘆世人“不識廬山真面目”的同時，追悔平生“只緣身在此山中”。廬山，一點一滴地寬闊了他的胸懷，升華了他笑對窮達的傲骨。

面對廬山，范仲淹也是在力主改革而遭排擠之后，來這里尋求大自然的支撐。一腔“去國懷鄉(xiāng)，憂讒畏譏，滿目蕭然”的他，看到秀峰瀑布從云崖中奔騰而下，把萬顆閃亮的珍珠灑向人間的壯美之時，不禁觸景生情，援筆疾書，深深吐出了“長雷無敢蟄”，“濁水不能入”的胸中塊壘。

面對廬山，康有為在1889年初次登上東林寺，居然就在它的廚房地上，發(fā)現(xiàn)了柳公權(quán)的真跡，是一塊刻于唐宣宗大中十一年的碑石，至今還是廬山現(xiàn)存石刻中歷史最早的珍品。然而誰又能料想到，這位滿腹經(jīng)綸的學(xué)者，后來慷慨投身國事，竟在中國近代史上，成為影響了整個中國命運的改革鼓吹者，復(fù)又落于保皇黨之列，黯然退了場。

面對廬山，孫中山只有一次機緣，時在1912年秋天，專程到廬山石門洞憑吊晉代名僧慧遠大師。整個行程匆匆忙忙，沒有瀏覽其他名勝，便抱憾離去了。那時，他早已不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了，所做的大事即為水利。為什么他單單要去“拜見”慧遠？是因為一股失敗的情緒主宰了他？

面對廬山，蔣介石多次上上下下，或盤桓，或久居，或幾度把辦公室搬到了這里。美廬更是他喜愛的行宮——能把這個行宮和他的美妻并列，可見他對這里的喜愛程度。有很多“黨國大事”也是發(fā)生在這里的，比如與紅軍代表周恩來、秦邦憲、林伯渠的談判，最終建立了第二次國共合作為基礎(chǔ)的全民族抗日統(tǒng)一戰(zhàn)線；又比如日寇對廬山的進攻，迫使他不得不撤離美廬。而最終，使他永遠告別了廬山的，是中國共產(chǎn)黨人把他永遠趕出了大陸。

面對廬山，楊虎城將軍的登山是在“丙子雙十二”半年后的1937年6月。當時他的心情肯定很激動，有點委屈、有點幻想，但更多的還是戒心，因為他已在兩個月前被老蔣“革職留用”。此番老蔣招他上廬山，是在逼他出國之前，要親自進行一番“面訓(xùn)”，而比起12年之后對他全家的魔鬼式殺戮，“訓(xùn)”簡直可以列入“親撫”的范疇了。

面對廬山，胡適1928年春首度登山。考察了3天，便提出著名的“三大趨勢說”，既是說廬山，也是在說中國：（1）東林寺代表中國佛教化與佛教中國化的大趨勢。（2）白鹿洞代表中國近代700年的宋學(xué)大趨勢。（3）牯嶺代表西方文化侵入中國的大趨勢。這最后一條，似乎與“美國的月亮也比中國的圓”有了不小的異質(zhì)，卻是一位揣著學(xué)術(shù)良心的大學(xué)者的實話實說。

面對廬山，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比他父親——印度大師泰戈爾推崇備至的清末“同光體”詩派領(lǐng)袖、一代宗師、著名愛國詩人陳三立，不幸卻又幸運。1937年，為抗議日寇侵華在北平絕食而死，做父親的再也沒有回到廬山自家的松門別墅。2003年，做兒子的骨灰在他逝世33年后，被迎回廬山，安葬在廬山植物園的景寅山岡；翌年6月16日，在他113歲誕辰之日，陳寅恪夫妻合葬墓在此寂靜山坳里落成。墓碑采自廬山山谷中的冰川石，上面鐫刻著大師的名言：“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面對廬山，今天，我也來了——帶著一腔糾結(jié)，滿腦子玄想。

我們是來參加第四屆“中國作家廬山國際寫作營”活動的。劉憲平主任能量大，本屆發(fā)揮到了極致，邀請來意大利、拉脫維亞、印度、以色列、立陶宛、新加坡以及臺灣等12個國家和地區(qū)的作家們，是真正的金發(fā)碧眼，是真正的海外作家，是真正的國際文學(xué)交流。對話的語言是英語，對話的思維是開放式的，對話的視角是全球。

跟他們講貶官白居易、蘇東坡、范仲淹？

跟他們講“公知”（公共知識分子）康有為、孫中山、陳寅恪？

跟他們講國共兩黨的爭爭斗斗、殺殺戮戮、分分合合？

跟他們講風云翻卷的“廬山會議”？

即使他們愿意聽，即使他們努力學(xué)會理解中國人的思維方式，我還不愿意講了呢！政治家們追求各自不同的人生理想，千百年來，古今中外，在歷史舞臺上長袖善舞，與人奮斗，與鄰為壑，與他國為敵。他們感到“其樂無窮”，我卻扼腕嘆息： 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結(jié)束這一貫金錢的、利益的、資本的、資源的、政治的、黑幕的……爭斗，去考慮另一些更重要的事情了？

今天，人類已經(jīng)繁衍生息到70億還多的人口。人人都想要香車寶馬、花園洋房、吃香的喝辣的。還想要藍天，還想要綠色，還想要尊嚴，還想要幸福指數(shù)。但是，地球已經(jīng)被貪婪的人類糟蹋得黑了肺、爛了心、折了骨頭、瞎了眼睛，瘸了腿，傷痕累累，滿目瘡痍。動物們離我們遠去了！珍禽們離我們遠去了！嘉木們離我們遠去了！連水都離我們遠去了！

然而人類，還是不知改正自己的劣行，還在繼續(xù)變本加厲地攫取著和饕餮著。于是，天公發(fā)怒了降下滔天的洪水，地剎發(fā)怒了掀動地心的紅焰，山神發(fā)怒了撞倒一座又一座高山，藥師發(fā)怒了擲來一場又一場瘟疫。荒沙大漠逼近了！地球溫度升高了！干涸、饑饉、癌癥、艾滋病、各種傳染病、各種毒素，乃至偷盜、搶劫、械斗、殺戮、戰(zhàn)爭……黑色的魔鬼們，紛紛攘攘，全都降臨人間了！

各國的政要們，各黨的黨魁們，各個利益集團的首領(lǐng)們，奧巴馬、普京、默克爾、卡梅倫、薩科齊、查維斯、霍梅尼、克林頓、希拉里、梅德維杰夫、拉嘉德……他們號稱是人中精英、群眾領(lǐng)袖，是不是應(yīng)該停止政治爭斗、饕奪利益的舊式思維，領(lǐng)導(dǎo)全球人民共同投入挽救地球家園的全新視角之中呢！

奧巴馬、克林頓、希拉里：別老狗攬八泡屎這兒那兒到處摻和。先管好你們美國人大手大腳的浪費吧。君不聞，如果全球人民都以現(xiàn)在美國人的生活方式消費的話，那么地球上的所以資源加起來，也僅僅夠用3年時間！

默克爾、卡梅倫、薩科齊、拉嘉德：你們也別老指責亞洲、顛覆非洲、批評拉美。先整治整治你們懶惰的歐洲人吧，每周連40個小時都不愿工作，天天躺在國家的溫暖懷抱里吃喝玩樂，天上能無緣無故掉餡餅嗎？

我們生而為人，有幸來到這個世界上，除了享受陽光、沙灘、綠樹、鮮花和各色美食、友好的人際之外，還必須承擔起相應(yīng)的責任：

——我們必須具有正直、善良、誠實、守信、勇敢、堅毅、樂觀、自信、謙虛、謹慎、自尊、友愛、寬容、忍耐、律己、助人的品格。

——我們必須勤奮工作，虛心好學(xué)，堅忍不拔，開拓創(chuàng)新，建設(shè)創(chuàng)造。

——我們不僅要愛親人、愛友人、愛同事、愛孩子、愛老人、愛人人，還要愛動物、愛植物、愛山川大河、愛世界。

——我們不僅應(yīng)該自己過上幸福生活，也要成全和幫助別人，都能同樣享受到高品質(zhì)的世界之美。

世界大同，自古以來人類追求的美景！

當然，我知道現(xiàn)在說這番話，只不過讓人嘲笑為幼稚、小兒科、癡人說夢。也知道以人類現(xiàn)有的道德水準，是遠遠做不到的，起碼在整個21世紀都做不到。22、23、24、25乃至30世紀，做得到做不到，都不敢說。可是我堅信，人類是一個會修復(fù)和塑造自己的高等生物，總有一天，我們是會做到的。

這就是我，今天，來到廬山，面對山山嶺嶺、峰峰叢叢，面對各國文學(xué)同仁，禁不住想表達出來的玄想。你們可以嘲笑我太浪漫主義，太夸張，太沒邊沒沿了，但請尊重我玄想的權(quán)利，并請助力我的期盼。

面對廬山，人類可以從頭再來嗎？

選自《北京文學(xué)》2012年第9期

原刊責編：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