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鐵生離開我們已經一年了。他離去時坐在輪椅上安詳的背影,一直在我眼前晃動。
我可能是鐵生寫的《午餐半小時》最早的讀者之一。不是其后陸續發表在貴陽《花溪》、北京《今天》、北大《未名湖》上的那篇,而是更早刊發在西安民間雜志上的那個版本。1978年我參與創辦的《十月》發行后,就有一百多個單位強烈要求和我們交換刊物。那年秋天我接到曾在陜北插過隊、西北大學中文系學生方竟主編的《希望》。讀到其上的《午餐半小時》,眼睛為之一亮。小說寫得沉郁、精練、老辣,頗有魯迅余風,堪與經典短篇媲美,內心頗受震動。
上世紀70年代初,命運將雙腿癱瘓的史鐵生限制在輪椅上。近三十年來,他坐的輪椅運載著他內心的沉思、憂郁、痛苦、夢想、愛戀、探尋、追問,行駛在雍和宮附近的街巷里,徘徊在地壇柏蔭下的草地上,出現在北京、上海、杭州,及紐約、北歐的文學集會、筆會上。這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一道獨特的風景。他的輪椅像磁鐵一樣吸引著千萬文學愛好者的目光。我和陳建功、劉恒、甘鐵生、劉孝存、王升山、孫立哲、王克明們在不同的場合,爭著推過、抬過他的輪椅。在推和抬的過程里,在近距離交談、接觸中,我在鐵生臉上看到過羞澀、感激的表情,但他的脊梁始終是挺直的、堅韌的、不屈的。這是我站在輪椅背后時他的身軀留給我的印象。
2001年12月召開的中國作家協會第六次全國代表大會上,我作為被大家選出的監票員,關在大廳二樓密室里計票過程中,驚喜地發現鐵生獲得的選票,幾乎和巴金一樣多,可見他作品影響之廣,人格魅力之大。身為當代文學史的參與者、見證者之一。我要說鐵生坐的輪椅是一座值得紀念的豐碑。
我在擔任中國作家協會魯迅文學獎散文雜文獎評委期間,曾對鐵生的作品,尤其是他獲獎的《病隙碎筆》寫過這樣的評語:“史鐵生《我的遙遠的清平灣》,像契訶夫的《草原》那樣,清新、抒情,彌漫著黃土高原山溝溝里的地氣。他的《病隙碎筆》卻是一位殘疾者所擁有的健康靈魂的哲理思辨,是一本充滿人道和愛意、詰問生死的玄思錄。書中雋語睿句隨處涌現,思想火花繁星般閃爍。他雖坐在輪椅上,身軀被病痛所折磨,但在精神上卻把自己從困境的限制中解放了出來,因而顯得自由、開闊、明慧、豁達、寬厚……”
自稱“主業是生病、寫作是業余”的史鐵生,曾經說過:“死是……一個必然會降臨的節日。”世上只有善于哲思、鋼鐵般的漢子,才能如此從容地踏上生命的歸程。2010年12月31日凌晨3點46分,鐵生因突發腦溢血匆匆離開了我們。僅僅過了四天,即2011年1月4日鐵生60歲生日,在京東大山子798藝術區那包豪斯建筑風格的高大廠房里,由“鐵迷”們發動舉辦了有上千人參加的追思會。廠房墻壁上掛滿了鐵生放大了的、笑容可掬的照片。這不像是追悼會,既沒有花圈、挽聯,也沒有眼淚和哀樂,倒像是一次盛大的生日party。會場入口處,彩照上的史鐵生,坐在輪椅上微笑著迎接每一位進門的來賓。照片下紅紙白字摘引著他寫的詩篇《節日》中的句子:“啊,節日已經來臨/請費心把我抬穩/躲開哀悼/挽聯、黑紗和花籃/最后的路程/要隨心所愿……”鐵生夫人陳希米身圍粉色披肩,與朋友握手交談,并致辭感謝。會場上醒目的是,豎立的鐵絲網罩上,用玫瑰花枝做別針,插滿了黑紙留言片上潔白的祝福,以致遠遠望去,它已成為一堵垂直的花墻。
中國作協主席鐵凝攜來了一筐史鐵生生前最愛吃的紅櫻桃。坐著輪椅的殘聯主席張海迪獻上60朵鮮艷的紅玫瑰祝賀鐵生誕辰。從延安趕來的朋友送來的禮物是寶塔山下的一撮土和延河里的一瓶水。北京作協副主席劉慶邦捧來三束鮮花。他說:一束是他自己送的,一束是他代表在上海復旦大學中文系發起追思會的王安憶送的,第三束是代表《我與地壇》的責任編輯姚育明送的。與會、送花、獻詞的還有曹文軒、白燁、余華、格非、鄒靜之、肖復興、張鍥、楊承志、周國平、李銳、徐坤、徐小斌、鐘晶晶、林白、劉索拉、皮皮、林莽、解璽璋、李青、鮑昆、邢儀、陳雷、牛志強、宗穎、劉驚濤、岳建一、章德寧、濮存昕、顧長衛、蔣雯麗等;還有鐵生在陜北的“插友”、清華附中的同學、數百位鐵生粉絲、在京的媒體記者,以及從臺灣趕來的貴賓。擠擠挨挨,滿滿一堂。高大的廠房下,人頭攢動,鮮花飄香,燭光搖曳,熱氣騰騰。
中央電視臺的張越。主持了追思會。中國傳媒大學播音主持藝術學院院長魯景超教授,特地帶領一班最好的學生上臺聲情并茂地朗誦了鐵生的作品。鐵生的至交們站起來向眾人回憶他有寫作天賦、會針灸、能畫畫、善待人,常替受冤的摯友寫長篇申辯;“文革”禁書時期,他參與放風、偷書;插隊放牛時肚子餓了,他拿父母寄給他的零用錢向老鄉換買雞蛋吃;腿殘者的暗戀之苦,使他難于排遣;有時陰暗情緒襲來,恨天不公,怒把玻璃板砸碎……從天津趕來的醫生向全體與會者報告了最新消息,說根據史鐵生捐獻肝臟的遺愿,已把配型好的臟器移植入一個38歲的患者身上,如今那位患者已能下地走動——人們聞訊,會場上響起狂風暴雨般的掌聲,聲浪幾欲把房頂掀開。醫生說:鐵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直堅持著,彌留之際掙扎著挨到天津紅十字會來取器官的大夫奔進醫院走向他床邊,他才舒緩地呼出最后一口氣,好讓所捐獻的器官一直處在血液正常灌注的鮮活狀態。除肝臟外,鐵生還捐出了角膜,已使另一患者復明。肝臟移植國際權威、衛生部副部長黃潔夫教授動情地對大家說:“史鐵生二十多歲就因下肢癱瘓坐到了輪椅上,無法像大家一樣站起來走路,但是他的死卻讓他穩穩地站立起來,還攀上了人之道德的高坡,成為一個愛人超己的生命典范。”
我聽到這兒,眼睛濕潤起來,深感鐵生的精神境界已臻極致:他悄悄地走了,沒有帶走什么,只留下愛,把還有用的器官——分贈給急需的生者,祈盼他們活得更精彩。啊,鐵生,我的好兄弟,我要擁有什么樣的語言才配贊頌你如此潔凈的靈魂,這般利他的情懷!我抱憾于、痛悔于自己文學語匯的寡乏,筆力不逮,以致不能生動描繪你真實的形象。
我這輩子已參加過百數次文學集會和社會活動。從沒有像這次以史鐵生的名字招引、凝聚來的集會這樣令我熱血沸騰、感動肺腑、終生難忘。平時看多了文場上思想貧乏、德行滑坡、模仿抄襲、蠅營狗茍、推諉遮掩、爭名逐利、紅包炒作,甚至把為人民的文學變質為撈取人民幣的文學等種種不潔、污淖、喧囂、超出底線的丑行,我心痛楚,不時發出悲觀的嘆息、憤怒的譴責。如今有幸來到盛大的會場上,看到、聽到了這一切,使我對原來播撒正義種子、淘洗人們靈魂的文學宗旨,又恢復了信心,又堅定地懷抱起虔敬之心。我絕不能讓一堆腐惡的葉子,障蔽住自己的眼目。寒冬臘月里上千人自愿聚會,懷思明志,表示要繼承鐵生的精神,足以清楚地昭告我:人間追求真、善、美情操的火種,仍在傳遞、暗燃、蔓延。這最后一次鐵生生日party所呈現的動人場景,不正是對人們內心到底崇尚何種文學、崇敬何種品格的一次展示、一番檢閱、一場測試嗎?
我深受感染,沉浸在798藝術區溫暖、融洽、親密無間的氛圍里,情不自禁擠開友好人群,艱難移到花墻邊,拿起金色的粗筆,在一長方黑紙片上留下我的感言:“鐵生兄弟,你是我們的榮耀!你是我們的旗幟!你是我們的保爾!你離開后所空出的位置,當今沒有任何人可以彌補。我們將以你為鏡,永遠懷念你,銘記你,敬慕你,追隨你……”
鐵生離開我們一年了。他離去時坐在輪椅上遠行的背影,像座大理石雕塑似的,一直清晰地挺立在我眼前……
(選自2012年1月12日《天津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