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樂、活潑好動、純真、行為上的自發(fā)性、有羞恥感與神秘感、欲望滿足的延遲性等,是兒童之所以為兒童的標識,但兒童的這些標識正變得模糊不清,正在消失。兒童標識的消失即“兒童的消失”。
兒童已不活潑。兒童天性活潑、好動,他們無拘無束,充滿活力。但時下,許多兒童已難見其有活潑、好動的天性。為了使兒童能專注于學習而出色地完成種種學習任務,兒童活潑、好動的天性往往被我們成人看作不利于學習的因素,被視為對學習的妨礙,甚至被視為學習成功的敵人,進而我們成人要求兒童的身體必須服從其大腦,影響他們大腦智力活動的任何身體活動都被視為是不正常的,甚至是邪惡的。因而對他們身體的各種機能、各種活動進行嚴密監(jiān)視、嚴格控制、嚴加管束。久而久之,本應活潑的兒童已不活潑,本來充滿活力的兒童已無甚活力。
兒童已不快樂。兒童天性快樂、無憂無慮。他們個個都是十足的“樂天派”。就兒童快樂的天性,幼兒園老師最有發(fā)言權。因為幼兒園老師都會有這樣的體驗,即當老師不快樂時,小朋友們見到老師也是快樂的;當老師是快樂的時候,小朋友更快樂。當他們沉浸于自發(fā)性活動時,當他們與其他同學一起嬉戲、玩耍時,他們快樂無比。但如今兒童快樂的天性正在消失。沉重的課業(yè)負擔使他們快樂不起來。他們總是充滿焦慮,甚至憂心忡忡。他們整日為作業(yè)焦慮,為考試焦慮。正因為如此,我們所見到的大多數(shù)兒童在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快樂。
我們成人都希望兒童快樂,沒有做家長的不樂見自己子女快樂的。當然,在成人中也有不樂見兒童快樂者,因為他們認為快樂的情緒對他們的學習是有害的,是不利于學業(yè)成功的。因而為了使兒童能夠潛心學習,我們成人總要操控兒童的情緒,總要采取措施讓兒童“收斂”起他們的快樂。在我們成人的情緒操控下,兒童想快樂也不得不抑制快樂,也不敢快樂。
兒童已更少自發(fā)性。人的自發(fā)性有兩個特點。一是無意識性,即人的某些行為是其無意識的結果,如發(fā)呆、情不自禁、觸景生情等;二是非外控性,即人的行為意識的自主性。與“自發(fā)性”行為意識相對應的是行為意識的“接受性”或“被動性”。兒童天性自發(fā),他們會自發(fā)、主動地從事各類有益于身心的活動。在各類自發(fā)性的活動中,他們的身心愉悅,且身心得以發(fā)展。例如,在自發(fā)性的活動中,他們的體質(zhì)得以增強,智力得以發(fā)展,德性得以萌生,良好品行得以生成……他們總是沉浸于有益于身心發(fā)展的各種自發(fā)性活動。但如今兒童更少有自發(fā)性。他們自發(fā)性的空間和時間被嚴重擠壓。他們的校內(nèi)生活是高度組織化、紀律化的,校外的生活也因成為“上班”一族(參加各類培訓班)和過多的課外作業(yè)而高度組織化、紀律化;這種高度組織化、紀律化的生活嚴重限制了兒童的自發(fā)性,使他們的情不自禁的幻想、不由自主的想象和自發(fā)地與同伴游戲的空間受到嚴重擠壓,使他們不僅少有自發(fā)性想象的空間,而且少有自發(fā)性的觀察、模仿、學習。對他們來說,凡學習似乎都是外在強制使然。
兒童對年長者世界已沒有好奇心、神秘感。兒童對年長者包括我們成年人的生活,有著濃郁的神秘感,這種神秘感本質(zhì)上是兒童對他們自己的未來感到神秘。兒童因神秘感而對世界充滿好奇,因神秘感而對未來滿懷向往和憧憬。但他們的這種神秘感正在消失。似乎所有的他們要奔向的未來已沒有任何深度,似乎他們的整個未來已全部壓縮而平攤在他們面前。例如,中小學生對大學生活是倍感神秘的。但如今許多中小學生對大學生活已沒有太多的神秘感了。為了端正他們的學習態(tài)度,進一步激發(fā)他們學習的積極性,他們所在學校以夏令營或別的形式組織他們游覽、參觀過幾個大學校園。
兒童正在失去羞恥感。美國兒童學專家尼爾·波茲曼曾說:“……成人和兒童的主要區(qū)別之一,就是成人知道生活的某些層面,包括種種奧秘、矛盾沖突、暴力和悲劇,這些都被認為不適宜兒童知道,若將這些東西不加區(qū)分地暴露給兒童,確實是不體面的。而在現(xiàn)代世界,兒童逐步走向成年,我們正在把這些秘密以我們認為心理上可以吸收的方式暴露給他們。”[1]在種種秘密中,性秘密正是我們當下以心理上可以吸收的方式或科學的方式暴露給兒童的秘密之一。對于年幼兒童的性疑惑,本應是不問不答的。但如今我們卻以所謂科學的性教育方式,以露骨地形式主動向兒童揭示性秘密;如今的互聯(lián)網(wǎng)和一些影視劇等也都在向兒童解密著性秘密。兒童已然生活在性無所遮掩的環(huán)境中。因而,性對許多兒童來說已完全不是秘密。兒童天生就對性有羞恥感。但如今無所遮掩的性環(huán)境使兒童對性已沒有羞恥感。他們中的一部分雖然在成人面前不談論性,卻在與同伴包括與異性同伴的交往中,談論性和講黃色笑話、“黃色段子”如成人那般自然,并且他們將諸如此類的行為看作是一種時髦,看作成熟的標志。他們對待性的羞恥感普遍降低,有的兒童已完全沒有羞恥感;與此同時,兒童的性犯罪、第一次性關系發(fā)生的年齡都在提前。“……沒有高度發(fā)展的羞恥心,童年便不可能存在。”[1]從這一意義來說,兒童對性的羞恥心的缺失,表征的是童年的消失。
兒童已很功利。兒童做事是不講功利的。體驗快樂、滿足好奇心是他們從事某項活動的最大的收獲,是活動本身給予他們的最大的獎勵,“讓我們觀察孩子;他從來就不懶惰;稍微給一點鼓勵,甚至不用鼓勵,他們就會忙著玩耍、問一些問題、編一些故事,也不用什么刺激,只是活動本身產(chǎn)生的樂趣。”[2]但如今兒童有著與我們成年人一樣的功利心。學習對他們而言是為了有個好成績,好成績是為了能上好學校,上好學校是為了有份好工作。兒童自小就被這一功利鏈條緊鎖。不好說他們對學習已是利益熏心,但他們已是帶著強烈的功利心來看待學習的。
中央電視臺文藝頻道有一欄節(jié)目叫“我要上春晚”。2011年,有個年僅四歲叫鄧明(化名)的小朋友也來上這欄節(jié)目與其他人角逐上“春晚”的機會。舞臺上,他表演了一段十分精彩的豫劇。鄧明表演完,節(jié)目主持人問鄧明:“你的豫劇唱得這么好,臺下一定練得很辛苦吧?”鄧明回答道:“是很辛苦。”主持人接著問:“為什么很辛苦還要練呢?” 鄧明回答道:“很辛苦也值呀!因為我要上春晚。”主持人又問:“你為什么要上春晚呀?” 鄧明回答:“上春晚能夠出名!”如今,有著與鄧明一樣功利心的小朋友,一定不在少數(shù)。
兒童對欲望滿足迫不急待。對兒童來說,超出其正常生理需求的物欲滿足應是延遲性的。延遲欲望滿足才使兒童成為兒童。因為對于成長中的兒童,延遲欲望滿足有利于他們意志品質(zhì)的發(fā)展和道德感的形成。但如今,當孩子無論提出何種物質(zhì)需求時,很少有家長能克制不立即滿足孩子的。幾乎是孩子有什么要求,家長就會盡可能地盡快滿足。在家庭,當孩子提出購買手機、電腦等物品的要求時,很多有條件的家庭會馬上滿足孩子的要求。因而如今整日陪伴孩子的物品已與成人廝守的物品沒有什么分別,他們的消費已然成人化。兒童欲望滿足的非延遲性的一個最為消極的后果是使兒童往往以自我為中心,且往往將自身需要看作是不折不扣而應當滿足的。這樣,久而久之,使他們只重視自身利益。最近北京大學的錢理群教授認為北京大學等高校正在培養(yǎng)精致的個人主義者。而實際情況是,現(xiàn)在不是要等到一個人上了大學我們才開始將他培養(yǎng)成為個人主義者,我們對孩子物欲需求的非延遲性滿足方式,從小就在將孩子培養(yǎng)為個人主義者。
以上“兒童的消失”的癥候在不同的兒童群體間存在顯著差異。
上幼兒園比不上幼兒園的兒童失去更多的天性。眾所周知,目前我國學前教育存在較嚴重的學科化傾向。為了使學科教學取得良好的效果,幼兒園老師會普遍要求小朋友如中小學生般遵守課堂紀律,象中小學生那樣靜坐。在老師眼里,遵守課堂紀律、靜坐功夫強的斯文孩子是好孩子,活潑好動則是壞品質(zhì)。因為活潑好動的小朋友違反了課堂紀律。因而與那些沒有上幼兒園的小朋友相比,上幼兒園的許多小朋友在長期的課堂紀律的約束下,其活力遠不如不上幼兒園的小朋友。從這一意義來說,上幼兒園的小朋友越多,意味著越多的小朋友失去了更多的兒童作為兒童的天性。現(xiàn)今,政府比以前更重視發(fā)展學前教育。這本是好事。但從兒童發(fā)展的角度看,在學前教育的學科化傾向未得到扼制的情況下,與其重視學前教育的發(fā)展,還不如不重視學前教育的發(fā)展。
城市兒童較之農(nóng)村兒童的童年更不像童年。這一是因為相對于農(nóng)村家庭,城市家庭的物質(zhì)條件總體上更好,因而城市家庭的孩子的欲望滿足更多的是非延遲性的,而農(nóng)村孩子的欲望滿足因他們家庭經(jīng)濟條件的限制而更多的是延遲性的。二是因為城市兒童遠離自然,相對農(nóng)村兒童更少親近自然。這正如有人所描述的,城市兒童“每天能看到汽車,看到錢;看不到日出與日落,看不到地平線”“天天聽機械的聲音,聽人類放聲叫賣的聲音;聽不到鳥兒的啼叫、林子的籟響”“可以得到各種電動玩具,但無處可以捉到一只星斑天牛或金龜子”。[3]
獨生子女比非獨生子女總體上更早地失去童年。獨生子女家庭的親子關系結構主要是“四二一”式。“四二一”式親子關系結構與“四二二”或“四二三”式等親子關系結構相比,后者因子女更多,家長養(yǎng)育子女時要付出更多的精力,同時家長對子女的關照度則會相應地減少。這意味著一個家庭的孩子越多,兒童自發(fā)性的、自主的空間越大。相對于非獨生子女,獨生子女因長輩的精力更好而受到更多的關注,甚至他們的任何行為都被置于成人的監(jiān)視下,他們中的絕大多數(shù)在他們的童年早期從來沒有離開過家長的視線。他們是在近距離的或零距離的人盯人戰(zhàn)術下“成長”起來的。所以,獨生子女更少自發(fā)性。另外,相對于非獨生子女,獨生子女被溺愛的概率更大,因而獨生子女中有戾氣、以自我為中心的小朋友更多,喪失純真的小朋友也越多。在此意義上,完全可以說毀掉孩子童年的不是敵視孩子的人,而是愛他的身邊的親人。再者,相對于非獨生子女,獨生子女家庭的物質(zhì)條件更好,加上溺愛的幾率更大,因而獨生子女的欲望更容易獲得即時的滿足。可以這樣說,我欲求,我便能得到即刻的滿足而不是延遲滿足是許多獨生子女欲求滿足的模式。這種模式還會在他們離開家庭、走上工作崗位后得以延續(xù)。換言之,他們這種欲求滿足模式還會影響他們的成年生活。
注:
[1] [美]尼爾·波茲曼.童年的消逝[M] .吳燕莛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22、14.
[2] [美]埃里希·弗羅姆.健全的社會[M].蔣重躍等譯,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2003.243-244.
[3] 葦岸.現(xiàn)代孩子[J].視野,2012(4):23.
本欄責任編輯 潘孟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