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染,原是繪畫中的一種常用技法,后來移用到詩詞的創(chuàng)作里。清代著名文學理論家劉熙載在《藝概》中最早提出點染技法:“詞有點,有染。柳耆卿《雨霖鈴》云:‘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上兩句點出離別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兩句意染之。點染之間,不得有他語相隔,隔則警句亦成死灰矣。”點,是點明題旨或詞意;染,則緊承題旨、詞意作具體形象的描繪和渲染。點與染應融為一體,不能有其他的贅語相隔,否則意脈一斷,即成“死灰”。
也許是受到劉熙載此語的影響,后人將目光更多地聚焦在唐宋詞中的點染藝術上,而對唐詩中的點染藝術鮮有解說。其實,任何一種藝術都離不開前承后傳,繼往開來。
仔細品讀唐詩,不難發(fā)現(xiàn)諸多點染密切配合的佳作。比如韋應物的《休假日訪王侍御不遇》:“九日馳驅一日閑,尋君不遇又空還。怪來詩思清人骨,門對寒流雪滿山。”起筆兩句以極為平淡的筆墨敘寫詩人一旬中九天為官務奔忙,迎來了一個休假日,去拜訪友人王侍御,不料卻撲了個空。第二聯(lián)詩人筆鋒一轉,先是點,點出友人“詩思清人骨”;后一句則是染,用清澈的流水、清冷的白雪,渲染友人的詩情。詩的意境也由此而出。
唐詩中的點染,主要有三種形式:
一、先點后染
岑參的《磧中作》:“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今夜未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詩的前兩句從時、空兩個方面落筆,寫走馬疾行,時過兩月,既展現(xiàn)了西北高原野曠天低的氣勢,又暗藏詩人綿綿的鄉(xiāng)思之情。后兩句“今夜未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前一句故意設問,是點,點明夜宿不定;后一句是染,荒涼大漠無際無涯,蒼涼一片。點筆表情,染筆寫景,融情入景,含而不露。
又如韋應物的《聞雁》:“故園渺何處?歸思方悠哉。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上聯(lián)的一句以設問起,下句出以慨嘆,這是點,點明歸思題旨,“方”字透出歸思之心切。三、四兩句是染,是以淮南的漫漫長夜、綿綿秋雨,寂寂高齋、凄凄雁聲,渲染悠悠鄉(xiāng)情。“歸思后乃說聞雁,其情自深。一倒轉說,則近人能之矣。”(沈德潛《高詩別裁》)
再有趙嘏的《寒塘》:“曉發(fā)梳臨水,寒塘坐見秋。鄉(xiāng)心正無限,一雁度南樓。”前兩句寫早起臨水梳發(fā),水邊看到寒秋。深秋是最容易觸動離情的季節(jié),而塘邊梳洗,以水為鏡,又暗含歲華將暮。楸木人老,加之漂泊異地,一觸即發(fā)的自然是客子心中蘊積的愁情。“鄉(xiāng)心”句是點,點明身在客中,“無限”二字加重了其分量;“一雁”句是染,是以一雁飛過南樓而歸,浸染人不得歸的苦意。宋詞“漸一聲雁過南樓也,更細雨,時飄灑”(陳允平《塞垣春》),即從此句化出。
二、先染后點
王維的《山居秋暝》:“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發(fā)端兩句直敘秋山經過一番秋雨洗滌之后一派清新之氣。接下來先寫?zhàn)┰庐斂眨嗨扇缟w,山泉清冽,淙淙有韻,一切和諧而恬淡。后寫“竹喧”現(xiàn)“浣女”,“蓮動”出“漁舟”,則更顯淳厚之民風。這兩聯(lián)是染,是從“物象”和“人事”兩個方面生動而具體地展現(xiàn)秋晚“空”山別樣的魅力。結句點出詩人的“留”之情,詩人先以染筆營造出一個清新的山居環(huán)境,然后再以點筆把題旨點出來,景與情的結合自然而緊密。
再如賈至的《春思》:“草色青青柳色黃,桃花歷亂李花香。東風不為吹愁去,春日偏能惹恨長。”首句用嫩綠、鵝黃兩色描寫出春草叢生、柳絲飄拂的生機盎然的春景;次句又以“桃花”“亂”、“李花”“香”,暗筆為明媚的春光添上嫣紅、潔白兩色,花枝披離、花氣氤氳,使得春光更加艷冶,春意更加濃郁,此處是染。后兩句是點,是以反筆出之,是以東風不遣愁,春日惹恨長來點明春思別樣的愁緒。“以樂景寫哀,以哀景寫樂,一倍增其哀樂”(王夫之《姜齋詩話》),詩意的表現(xiàn)也顯得更有深度,更為曲折。
三、點染交織
孟浩然的《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詩的起句“移舟泊煙渚”,船兒停泊在暮靄籠罩的小沙洲邊,渲染了羈旅的特殊背景;第二句先寫暮色茫茫,隨即點出題旨:“客愁新”。三四兩句進一步渲染:曠野無邊無際,遠處的天空沉落在近處的樹木之下;明月高掛在天,映在澄清的江水中和舟中的人是那么近。詩從渲染煙霧朦朧、暮色沉沉著筆,接著點出客子漂泊之愁,最后再以空曠原野、江上明月渲染,構成一個人宿建德江,心隨明月去的意境。點染穿插,情景交織。
再如戴叔倫的《蘇溪亭》:“蘇溪亭上草漫漫,誰倚東風十二闌?燕子不歸春事晚,一汀煙雨杏花寒。”詩的起句先點出地點,然后用野草茁長,遍地青青來染。暮春之景,引發(fā)而出的自然是怨別之情。二句用問句點出“倚闌人”,人何以倚闌?三四兩句再染:燕子未歸,春光已逝;煙雨迷離,杏花失容。倚闌人無故的悵惘,不盡的哀愁便具體而又婉曲地傳出。情景融合,如羚羊掛角,了無痕跡。宋人點染的名句:“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賀鑄《青玉案》),似乎在這首唐詩里也能找到影子。
點染,在唐詩中還有很多。一般說來,抒情、說理多用點筆;狀物、寫景多用染筆;敘事則既可點,也可染。它既可以用來寫景狀物、敘事明理,也可以用來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二者相互依存,相得益彰。
(陳曉華 陶曉躍 江蘇省南通第一中學 226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