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到聞一多對《春江花月夜》(以下簡稱《春江》)的精辟評論:“更瓊絕的宇宙意識!一個更深沉、更寥廓、更寧靜的境界!”時,不禁眼前浮現(xiàn)起千年之前的月色滿江,于是在心底下覺察或許只有這番月色才可能是與作者之間的唯一羈絆。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好一個“落月?lián)u情”,屈大夫于湘水之中搭建起百草之屋,詩人卻在清明澄澈的天地間,砌出一個蘸滿濃郁夜色的純凈世界。斜月動離情,月是夜的眼睛,甲骨文中像半邊月亮形的圖形穿越了幾千年的時光,印射出的是人們凡事渴求周全的熾熱之情,然而月盈則虧,水滿則溢,或許“若虛”兩個字恰恰是對這一永恒真理的提醒。“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春半”才會期待“春滿”,有漂泊才會有歸家,其實,《春江》中的諸多行文都投射出中國道學的些許特征。
歷史似乎有意隱藏起張若虛,其生平知之甚少,今天所能看到的史料只有清《全唐詩》中僅僅26個字的介紹:張若虛,揚州人,兗州兵曹。與賀知章、張旭、包融號吳中四士,詩二首。當時除了“文詞俊秀”的贊譽外,我們再看不到別的評價,更別說考證其人其事了。然而從詩人賀知章的考證中倒是可以略窺一斑,在《舊唐書》的《賀知章傳》中有如下記載:天寶三載,知章因病恍惚,乃上疏請度為道士,求還鄉(xiāng)里,乃舍本鄉(xiāng)宅為觀。唐皇甫氏《原化記》中更是把賀知章入道之事寫得近乎傳奇,無論怎樣,我們都能了解到賀知章深諳中國道家精髓,并將其作為最后的思想歸宿,而作為他情趣相投的朋友張若虛,很難說不為其感染甚至是有過之而無不及,只不過文獻不足征而已。
《道德經》把“沖虛”解說為玄之又玄的“眾妙之門”,“道沖而用之,或不盈。淵兮似萬物之宗。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湛兮似或存。”老子意識里的“虛”有著說不盡解不開的綿綿不絕的含義,它可以磨掉萬物的銳氣,消解萬物的紛爭,調和萬物的光輝,從而使萬物如塵土樣混同齊一;它仿佛消逝無蹤,又好像就存在于我們身邊。也許張若虛的的初衷正在于此,運用“沖虛”之意高屋建瓴,“和”月光水光,“同”萬物本塵,“解”人世紛繁。
一、“和”月光水光,《春江》本是一曲生命的禮贊
也許人們并未察覺,生命才是《春江》一詩中最顯著的特征,在張若虛的筆下,生命的氣息處處可見,月光、流水、飛霜、落花無一不在詩人的意象里彰顯出生命的體征,澎湃起脈搏的律動。
“月”是詩中之物,更是情中之景,它猶如一條生命的長虹輕輕地攪動人世間的起伏變遷。月出潮汐,月華不再是固化的毫無生機的傾瀉,而是藏身水漫,滌蕩春江,它以初月之景彈奏起“天涯共此時”的相思琴,它以孤月之輪零亂了“對影成三人”的金杯盞,它以沉沉西斜的姿態(tài)蔓延到離人的眉梢,它以最后的落落月色盡染姑蘇的鐘聲夜半。誰能說,這般的月色還未有飽蘸那深沉熱烈的生命?
流水是月色永恒的伴侶,它載“滟滟”之光,曾曲曲彎彎地滋養(yǎng)過花草遍生的原野,探看過青楓浦上不勝悲涼的過客,曾輕輕地把猶豫不決的扁舟推送,也曾體貼入夢,聚水落花閑潭。誰能說,如此的流水未有沾染那璞玉渾金的生命?
月色也好,流水也好,都投影出生命最原始的純樸狀態(tài),《道德經》第三十二章中說:“道常無名,樸。雖小,萬物莫能臣也。”第二十五章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樸”與“自然”都是未經雕鑿裝飾的無為狀態(tài),是一種清醒現(xiàn)實的生活態(tài)度,是“重人貴生”的生命禮贊。
《活在當下》里有這樣一段話:一個人起初想進大學想得要命;隨后巴不得趕快大學畢業(yè)開始工作;接著想結婚、想有小孩又想得要命;再后來,又巴望小孩快點長大去上學,好讓自己回去上班;之后每天想退休想得要命;最后真的老得生命快要終結的時候,忽然間才明白,自己一直忘了真正地去活。
云南崇圣寺三塔中刻有一句話:把握現(xiàn)在,就是與過去和未來同在。生命其實可以被看作一種物質,它是以時間為單位的,人的生命長度看似相近,但是在這相近的長度中,每個人萃取的精華卻是大相徑庭。唯有讓生命如月色流水般的自然玲瓏,才能從容地感覺到在人生道路上,喜悅俯拾皆是。
很多人讀《春江》多是看到那些字里行間中的離愁別緒,殊不知真正高絕的詩人豈會將如椽之筆停滯于此,歲月更迭,時代變遷,教會人們如何善待生命、如何禮贊生命才是永不褪色的主題。
二、“同”萬物本塵,《春江》正是映照人心的“妝鏡之臺”
朱光潛在《詩論》中說“詩是人生世相的返照,詩的境界都必有情趣和意象兩個要素。”《毛詩序》說“情動于中而形于言。”《春江》一詩“視情如生命般貴重”,它同其他詩作一樣離不開別緒閨情,也借助月色、水光等諸多意象直抒胸臆,只不過《春江》中的特定意象除了“形于言“的功能之外,還承載起了映照人心的特殊作用。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臺。”相信每一個讀至此句的人都會從內心里深深地為這“相思成災”的離人情懷所感動,詩人在這里仍是在寫月色,只是隨著月光的宛轉,思緒也轉到了別處。詩人聯(lián)想到了哀怨情恨,此夜扁舟,遙想有情人兒四散飄零,那明月樓中的一室清輝,不由流轉出一腔柔情,繡樓綺戶月色徘徊,緩緩地照上了那梳妝鏡臺。白居易在彭城知春島關盼盼的居所處題過一句詩恰恰是這一情景的寫照,“燕子樓中明月夜,秋來只為一人長。” 所有真正愛過恨過的人才會懂得,交換過生命約誓的無盡等待竟會讓人忘記歲月,也忘記了存在。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是化用《玉臺新詠》里《倡婦怨情十二韻》中的詩句:綺窗臨畫閣,飛閣繞長廊。風散同心草,月送可憐光。張若虛筆下的月光更是神來之筆,與妝鏡臺這一意象的交互作用其實正是作者對人們這一質樸情懷的灼灼關懷。月光“可憐”之處不單單在于以清輝慰藉思婦的萬千愁緒,它照亮了高樓閨房之內的妝鏡臺,透過妝鏡之臺映照出自身的模樣,如知心友人一樣提醒著人們要學會反觀自身,“知其所處”。“含德之厚,比如赤子。”唯有回歸真實的自我,才能達到一種新的境界。道學思想中關注個體的自然本色,講求順應時勢,“大道汜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人的一生不能讓挫折和痛苦的回憶盤踞在內心世界,要學會化解,善于調整。莊子講“物物而不物于物”,人就要學會立足于現(xiàn)實,保持內心的本色與自由。透過妝鏡之臺看到的是“自己”而不是“思婦”,是活生生的一個生命的個體,而不是活在別人世界中的一個煢煢孑立的影子。月光如是說,或許也是作者的匠心所為吧。
三、“解”人世紛繁,《春江》是滌蕩心靈的綿綿長河
《道德經》第十一章講到: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然而在這個燈紅酒綠,物欲橫流的社會,有多少人在醉心地執(zhí)著于“有”和“無”的可笑辯證。百萬家資、億萬身價卻形單影只,有了財富卻迷失了自我;薪水不多、平平凡凡卻其樂融融,沒有財富卻擁有人世間最難得的自由和快樂。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詩人看見如此美妙的春江夜景,領悟到的是人生的變幻無常。江畔是誰最先見到那皎潔的月色呢?月色又是最先照見了誰的衣衫呢?人生無窮無盡,代代相傳,當人事皆非之時,唯有一輪圓月一如從前,不曾更迭。誰也無法猜度這江月夜夜等候的究竟是何人,只見那長江潮水送走了一波又一波的清輝。在這般月色映照之下的人們,是否還有對“有”和“無”的追索,是否可以暫停下那追名逐利的功利之心,讓這月光透析自己的身心,回頭望望自己的身影是否還如兒時一般清純透明。
人活于世,我們每個人的生命都如流水一般,有的人的生命清澈見石,有的人的生命則污穢不堪,全在于我們如何規(guī)整生命之水的流淌。老子講:“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又講:“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富貴而驕,自遺其咎。”所以,我們的人生之水要細水長流,切不可肆意橫流,要小心地維護好生命的維度,行進在自然天成的渠道之中。
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以“孤篇壓倒全唐”的冠絕姿態(tài)在我們的世界里默默地延續(xù)著千年的睿智,其間的道學特征也必將在今后的時間里綻放出璀璨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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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琳 江蘇省徐州高等師范學校 2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