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陳忠實《白鹿原》中的白鹿村是“沖擊期”中國社會的理性縮略。在動蕩的20世紀,作為底層民眾的代表,父親鹿三的骨髓浸透忠誠、仁義的儒家精神,甚至催生了奴性;兒子黑娃則走了一條由懼怯、敬仰權威,到反抗、毀滅權威,再到真心悔過,向儒家精神皈依的人生之路。鹿三直線式的、黑娃螺旋式的不同人生軌跡都呈現了皈依儒家的精神之路。
關鍵詞:底層民眾 儒家 皈依 軌跡
儒家精神作為一條根脈,隨著一代代炎黃子孫的繁衍而生生不息,歷史的車輪把這一根脈延續到了二十世紀初期。然而,這是一個狂飆突進的時代,積累千年的社會塵垢和疾病催生出一批有遠見卓識的志士仁人,帶來了全新的西方社會學理論:改良主義,三民主義,共產主義......隨著新理論在古老中國大地上一天天開花、結果,儒家精神這一延續千年的根脈,開始受到前所未有的考驗和沖擊。在這一“沖擊期”,儒家文化將何去何存?毋庸置疑,一場深刻而劇烈的自上而下的中西文化的較量在所難免。
如果,把中國自古至今的社會二分為官方和民間,那么作為統治階級的官方,所體現的儒家精神,更多的是“內圣外王”的信仰與作風,其目的也是顯而易見的:從“內圣”——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到“外王”——齊家、治國、平天下。而作為被統治階級的廣大民眾,儒家精神在他們身上,則更多的表現為一種“忠、孝、仁、義”的人生信條。
陳忠實《白鹿原》中的小小白鹿村就是這一“沖擊期”中國社會的理性縮略,不斷接受外界的侵蝕、挑戰、洗禮與同化.....在統治階級幾易其主的同時,作為被統治階級的最底層民眾的代表,忠誠、仁義的儒家人生信條浸透了父親鹿三的骨髓,甚至催生了奴性,兒子黑娃則走了一條由懼怯、敬仰權威,到反抗、毀滅權威,再到真心悔過,向儒家精神皈依的人生之路。在艱難的生存路上,父親鹿三留下了一條直線式的人生軌跡,而兒子黑娃則在身后留下了一條螺旋式上升的人生軌跡,不同的人生軌跡都呈現了皈依儒家的精神之路。
鹿三作為底層老一輩民眾的代表,長工的身份和對主人無與倫比的忠誠,在他死后,為其贏得了“白鹿原上最好的長工”的贊譽(在作品中,白嘉軒僅用“最好”形容過兩個人,另一位是朱先生),縱觀其一生,也正因為這兩點鑄就了他直線式的人生軌跡——庸庸碌碌、波瀾不驚、盲目徹底。
鹿三,“一個自尊自信的長工,以自己誠實的勞動取得白家兩代主人的信任,心地踏實地從白家領取議定的薪俸”[1],他用忠誠和漂亮的農活手藝追求著、實踐著自己心目中舒坦的日子——“咱熬活掙咱的糧食,只要人家不克扣咱不下看咱就對咧!”這,便是他所有生存的目的和生活的意義。
在艱難的生活中、無意識中,忠誠、仁義的人生信條確已浸透了鹿三的骨髓——“交情是交情,各人還是各人!你爸是主兒家我是長工。你爸不在了你兄弟倆是主兒家我還是長工。你爸在世時我咋樣你爸不在世我還咋樣?!比欢沁@樣一種在骨子里認定的忠誠,認定的尊卑觀念,使得鹿三自己混沌了一切,抹殺了一切:對立、反抗抑或是毀滅。也是這樣一種認知,使得鹿三在自己直線式的人生路上,走的盲目而堅決,心酸而徹底......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樸實的底層民眾,也有過連自己“到死都沒想透”的作為!“時勢和機運卻促成了鹿三人生歷程中的一次壯舉?!?sup>[2]在“交農具”事件中,鹿三作為起事的頭領,受到了鄉民們的敬仰,更是受到了他的東家、族長白嘉軒的高度肯定和贊揚——事件結束,他“回到白鹿村,白嘉軒在街門口迎接他,深深地向他鞠了一躬:‘三哥!你是人!’”。然而,在事件中,當鹿三被人抬起來,站在權威的頂端,“高高地俯視著烏壓壓的一片黑腦袋,忽然覺得自己不是鹿三而是白嘉軒了。”當這樣一位樸實的長工,終于有機遇嘗到權威的滋味,本該好好享受這份屬于自己的榮耀,然而站在權威的至高點上,卻沒有興奮與快樂,而是不由自主的產生了“虛幻”,“虛幻”里不是別人,是他的東家、族長白嘉軒!底層的民眾,就連榮耀里也是別人的身影,任何時候都沒有自我!與此同時,在“虛幻”里,鹿三向儒家傳統的尊卑觀念進行了一次無意識地挑戰和超越——原來自己也可以成為東家白嘉軒!但,無論如何,“交農具”事件都是鹿三直線式的人生軌跡上的生命亮點!可歌!盡管蘊含著些許惋惜!
在鹿三的人生軌跡上,“忠和義”的儒家人生信條至死不渝地實踐著?!皻⑺佬《稹笔撬爸液土x”的具體體現。當鹿三“在土壕里撞見白孝文”“看著茍延殘喘垂死掙扎著的白孝文”而且明晰地認為“造成黑娃和孝文墮落的直接誘因是女色,而且是同一個女人,她給他和他尊敬的白嘉軒兩個家庭帶來的災難不堪回味”的時候,他毅然決然地拿起了“那把祖傳的梭鏢”,“我就要做成我一生中的第二件大事了,去殺一個婊子去除一個禍害”......沒有意外,小娥死了,“婊子禍害”除了,鹿三完成了他人生當中的第二件“人人稱快的壯舉”,也以窮人“涌泉相報”的方式實踐了他的“生活信條”,然而,卻不由自主地“陷入憂郁”,靈魂開始不自主地顫栗、自省!與“交農具事件”不同,當自己敬仰的東家、族長白嘉軒說出“三哥,你不該殺黑娃媳婦……”,鹿三在嘴上說“我不害怕。我也不后悔?!比欢诎准诬幰环撐鲋螅白炖锶匀挥矒沃?,“心里有點泄氣”......沒有東家的感恩,族長的肯定與贊揚,早已失掉自我的靈魂不自主的開始了更加深刻的盲目的自省與反思——“那個聲音說不定什么時辰就在他耳邊響起,那個‘大呀’的叫聲突然冒出來,使他頓時沒了食欲鞭下閃失聽笑話的興致立即散失,陷入無法排解的憂郁之中……”。忠義的儒家人生信條,強悍的儒家倫理在鹿三作為公公殺死兒媳小娥的事件中,不僅將儒家文化自身分裂為兩半——精髓與悖論,也將鹿三的精神割裂開了,伴隨著盲目的靈魂自省,最終把他送上了死亡的絞刑架:特別是見到了兒子黑娃領著知書達理的新兒媳高玉鳳回原祭祖時,他無意識的惶惑,盲目的自省,愈加超出了自己承受的心力,精神的分裂更加嚴重,直至“那雙眼睛,所有凝聚著的忠誠剛烈和堅毅直率的靈光神韻全部消失殆盡,像燒盡了油的燈芯,又像蟲子蛀蝕過的木頭”,郁郁而終。殺死小娥,也是鹿三直線式人生軌跡上的生命亮點,是閃耀著悲劇之光的亮點!可泣!因為“殺田小娥的不應是‘好人鹿三’,卻又偏偏是鹿三,宗法勢力往往要借助他這種長滿厚繭的手來實施殺人?!?sup>[3]
作為最底層的民眾,鹿三就是這樣:以低人一等的生存態度,奴隸一樣忠誠的生活信條,盲目順從的生活方式,走完了自己毫無懸念和波折的一生。然而,他的兒子黑娃,卻走了一條完全與之不同的人生道路,留下了一條螺旋式上升的人生軌跡。這樣一種人生軌跡,人格的發展變化與完整呈現,是在一系列的“比對”中突顯出來的。
作為長工的兒子,黑娃對自己家庭的貧窮是一清二楚的,自卑是根深蒂固的,對權威的懼怯是與生俱來的。在兒時,他吃了鹿兆鵬塞給他從未吃過的冰糖后,在這個孩子的體內發生了重大的變化,“冰糖給他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向往和記憶...只有實踐了他‘掙錢先買一口袋冰糖’的狂言才能解除其痛苦”[4],可以這樣斷定,一顆小小的冰糖在黑娃幼小的心理埋下了一粒反抗貧困的種子;當自己的父親沉浸在認白靈做干女兒的歡快時,黑娃“像個大人似的用一只手撐著腮幫,眼里淌著淚花”沒有去吃白家的宴席,而是“斜著眼一甩手走掉了”,他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委屈?是貧富的落差引發的感傷?還是朦朧的等級差異引發的悲哀......;當黑娃長到十七歲,不再去學堂時,鹿三讓黑娃接自己的差,給白家熬活,他卻說“嘉軒叔的腰……挺的太硬太直……”于是離家出走,到別的地方熬活去了。
同樣在兒時,在黑娃的心理,已經對周圍的人有了清晰的判斷:“鹿兆鵬鹿兆海兄弟使人感到親切”,他“無法擺脫那個深眼窩里溢出的魅力”;而“白嘉軒大叔卻總是一副凜然正經八百的神情,鼓出的眼泡皮兒總是使人聯想到廟里的神像”,“看看孝文孝武的臉還是聯想到廟里那尊神像旁的小神童的臉,一副時刻準備著接受別人叩拜的正經相”。正是這種兒時的認識與評判,前者奠定了黑娃與兆鵬一生的友誼,后者則把黑娃催逼到了一條反抗甚至毀滅權威的人生之路。
作為長工的兒子,黑娃打小確已顯示了他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的特質,那么黑娃是否也會走一條完全像他的父親鹿三一樣的人生路?答案是肯定的,不會!原因在于,當他出門熬活,以一個懵懂的青年身份,開始熱烈地、迷戀地、狂亂地追求小娥時,他的人生道路已經注定不會與父輩重樣!所有的改變來源于此!當黑娃領著自己心愛的小娥,回到原上時,父親不能容忍,族規不能答應,他們只能在村外的破窯洞安家。長工的兒子,生來就沒有優越的物質條件,宗族制橫行的年代,也不可能享有屬于他自己的自由愛情。
本來“想蒙著頭悶住聲下幾年苦,買二畝地再蓋兩間廈房”,“弄下這號不要臉的事,就這么沒臉沒皮活著算球了”的黑娃,在從小崇拜的兆鵬的鼓動下,燒了糧倉,開始了第一次對那個容不下他和他的愛人的生存環境的無意識的反擊,裹挾著憤怒與盲目的發泄。之后在兆鵬的引導與鼓動之下,便一步步更加徹底地走向了完全迥異與父親的人生之路。
在燒了糧倉之后,由兆鵬舉薦去“參加‘農講所’”,接著“成功地在白鹿原掀起了一場曠世未聞的鳳攪雪”,隨之“和他的革命三十六弟兄以及九個農協的聲威大震”,與此同時,借助農協的招牌,黑娃第二次向權威、向宗族制發起了目的明確的報復性進攻,方式便是毫無顧忌地砸碎“‘仁義白鹿村’的石碑”、砸爛“石刻鄉約條文”。農協失敗,黑娃又在兆鵬的舉薦下“成為習旅長最可信賴的貼身警衛”,憨厚的農民本質、忠義的人生信條、舍身為人的英雄本色,這些底層民眾所顯示的優秀儒家品質在適合自己生存的時空里,放射出了耀眼的光芒。這些優秀的品質,如同自卑一樣根深蒂固,仿佛娘胎里帶出的印記,不會隨著年歲的流逝而褪去。因為他生在、長在這精神浸透的土地。直到他追隨的習旅長的起義失敗 ,落入匪人之手,也成為匪首。
“黑娃確已成了土匪”,在缺失自我,在江湖義氣的催促下,開始了他第三次目的明確的對權威的毀滅性打擊和報復:方式是在對白鹿村的洗劫中,他的土匪兄弟打折了白嘉軒的腰!一個被壓制已久的靈魂,以這樣一種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實現著他的人格與心理的極端補償。
當怨恨和憤怒被報復一點點平息,黑娃的心理得到了滿足,不料,他卻被白孝文的保安團擒獲,在白嘉軒竭盡全力的營救之下,黑娃領著他的土匪兄弟們歸順了保安團,坐上了保安團炮營營長之位。的確,在白嘉軒以德報怨的感召之下,黑娃這次學為了好人,“從不負人”的優秀品質再次閃耀光芒。他的人生開始了第二次的大轉折:不再是冤冤相報,而是徹底悔過,向儒雅的朱先生一步步靠近。
這一變化,除了白嘉軒以德報怨的功勞,還有第二任妻子高玉鳳的親身示范:當新婚的黑娃“走到廚房門口,看見她一手拉著風箱,一邊在膝頭上攤開著書本。”黑娃便向妻子說出了“我從今日開始念書”的決定,正如他戒掉吸煙土的意志一樣堅決,從此,在朱先生和妻子的引導、教誨之下,開始了全新的蛻變之旅:他“真正開始了自覺的脫胎換骨的修身,幾乎殘忍地拋棄了原來的一些壞習氣,強硬地迫使自己接受并養成一個好人所應具備的素質,中國古代先圣先賢們的鏤骨銘心的哲理,一層一層自外至里陶冶著這個桀傲不馴的土匪胚子”[5]。
黑娃開始真正成熟,正如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需要“尋個識書達理的人”來做自己的妻子,他逐漸開始尋找自我,想“求知活得明白”,讀書修身,正已正人正世,直到自己“成了一個拘謹謙恭的布衣學士”回原祭祖。與孝文“以一個營長的輝煌徹底掃蕩白鹿村村巷土壕和破窯里殘存著的有關他的不光彩記憶”回原祭祖的目的完全不同,黑娃以“幡然悔悟悔過自新”的真誠,贏得了白鹿村包括族長白嘉軒在內的人的最高規格的迎賓儀式!一個土匪已不在,白鹿村從此多了一位朱先生!
當這位“土匪胚子出生的朱先生”,在與兆鵬孝文等人聯合解放了滋水縣半年之后,卻“在他的辦公室里被逮捕”,“罪狀有三條”,“辯解反而成為可笑的抵賴”后,這位朱先生被處死了。學為好人的黑娃,卻因為對兄弟白孝文的信任和義氣而在背地里“吃了黑槍”!
雖然同樣出身長工,顯然與自己的父親不同,黑娃鑄就了一條由懼怯、敬仰權威,到反抗、毀滅權威,再到真心悔過,向儒家精神皈依的人生之路,一波三折,轟轟烈烈。這條螺旋式上升的人生軌跡上,閃耀著黑娃這一新一輩底層民眾身上,受儒家精神浸染的珍貴品質的光芒:憨厚、忠實、義氣、堅毅、知恩。可歌!然而,有一點卻與父親相同,都是因為自己的忠誠和義氣,將自己送上了死亡的絞刑架。實在可泣!可悲!可嘆!可思!
在動蕩的20世紀,鹿三黑娃們輩的底層民眾,無論是帶著奴性色彩的忠誠,還是帶著反抗色彩的義氣;無論是盲目地實踐,還是不自覺地皈依,確已顯示了“儒家的倫理精神已化為人們的深層的心理結構和集體無意識”[6]。
時至今日,狂飆突進的時代早已不在,鹿三黑娃們輩的底層民眾,都已化作歷史的塵土,共產主義的西方社會學理論也已在中國這片土地上深深扎根,全新的時代氛圍里,在開口閉口信仰缺失的年代,經受過“沖擊期”檢驗的“儒家根脈”,是否又一次能夠擔當得起歷史的責任,救贖這同一塊大地的新子民?
參考文獻:
[1][2][4][5]陳忠實.《白鹿原》[M].第二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第79頁,第103頁,第71頁,第585頁.
[3]陳忠實著,雷達評點.《白鹿原》[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8:第221頁.
[6]田長山.犁開深沉的土層——讀《白鹿原》感言[J].陜西:《小說評論·長篇小說<白鹿原>評論專輯》.1993年第四期.
作者簡介:董婕(1985—),漢族,女,甘肅省定西市隴西縣人,西北師范大學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