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前日本魯迅研究批判與竹內好《魯迅》生成

一

竹內好，作為現代日本杰出的思想家，是一個劃時代的人物，他對以往日本的魯迅研究成果在繼承的同時，進行了徹底批判，建立了起自己的理論體系。他寫于1943年，1944年出版的《魯迅》一書就是這一理論體系的集中體現。

竹內好對以往日本的魯迅研究的不滿與批判主要集中體現在對小田岳夫的《魯迅傳》的評價上。竹內好肯定了小田岳夫對魯迅的文章的整理和重新建構，但是，對于小田獄夫《魯迅傳》等把魯迅在仙臺醫專讀書時的“幻燈事件”作為魯迅棄醫從文的契機給予了尖銳地批評。魯迅在《吶喊·自序》中提到的所謂“幻燈片事件”和“棄醫從文之事”都被小田岳夫原封不動地搬入傳記之中，這在竹內好看來則是一種“傳說化”，他對魯迅文學發生的這一自述提出了質疑：“以為這種事恐怕是不可能的”。[1]53然而，他卻從魯迅的追憶性文章中，捕捉到“悲哀”、“寂寞”的字眼，強調指出：“它們的形成有著一個決定性的時機，以這個決定性的時機為界，它們在他身上化作了自覺。”[1]52在他看來，這種“孤獨的自覺”體現了魯迅的主體性的形成，同時，構成了魯迅的原點或根本。他指出：“任何人在他的一生當中，都會以某種方式遇到某個決定性時機，這個時機形成在他終生都繞不出去的一根回歸軸上。”[1]46竹內好把這個“決定性的時機”看作是“回心之軸”，這是他刻意地辨析魯迅追述文學發生的目的所在，但是，在分析之后，他覺得，“魯迅對自己的回心之軸，沒有作出言語上的說明。”[1]52在他看來，魯迅的追憶性的“歷史敘述”只不過是走向“決定性的時機”的各種要素，他認為：“一個人，到了獲得對他的一生來說都具有決定意義的時機為止，恐怕會有無數個堆積起來的要素，但在他一旦獲得自覺之后，那些要素反過來又要任他選擇”，[1]53而屆時“各種要素不再以作為要素的形式發揮機能”，即促成或融入這個“決定性的時機”之中。[1]46基于這種理念，他認為，對于“那種把發行雜志的失敗看作引他走向了‘悲哀’的看法，是非常滑稽可笑的”，在他看來，“《新生》事件也許是被投入到他回心熔爐的很多鐵片中的一片。”[1]53

竹內好將幻燈事件視為探討魯迅文學自覺的重要途徑。他把《吶喊·自序》與《藤野先生》聯系起來進行考察，認為對于“同一件事”，魯迅在《吶喊·自序》和《藤野先生》中，進行了不同的處理，就是在《藤野先生》里提到的“幻燈事件”之前發生的日本同學的“找茬”事件，但在《吶喊·自序》中卻只字未提。他認為：魯迅“他離開仙臺的動機不只是幻燈事件”，[1]56還包括“找茬”事件。在竹內好看來，魯迅“他在幻燈的畫面里不僅看到了同胞的慘狀，也從這種慘狀中看到了自己。”由此，竹內好說：“他并不是抱著要靠文學來拯救同胞精神貧困這種冠冕堂皇的愿望離開仙臺的。我想，他恐怕是在咀嚼著屈辱離開仙臺的。”[1]57他指出：“幻燈事件和找茬事件有關，卻和立志從文沒有直接關系。我想，幻燈事件帶給他的是和找茬事件相同的屈辱感。屈辱不是別的，正是他自身的屈辱。……他并不是在憐憫同胞之余才想到文學的，直到憐憫同胞成為連接著他的孤獨的一座里程碑。”所以，他指出：“‘幻燈事件’本身，并不是單純性質的東西，并不像在《吶喊·自序》里所寫得那樣，只是走向文學的‘契機’。”[1]56-57其性質是和“新生”事件等價并置。顯然，竹內好從根本上顛覆了魯迅的自述，否定了增田涉的《魯迅傳》和小田獄夫的《魯迅的生涯》的觀點，重構了魯迅的“仙臺經驗”。

二

在伊藤虎丸看來，竹內好的“抗議”，是針對把魯迅的文學看作“功利主義”，看作“為人生，為民族或是為愛國”的文學的抗議。竹內好承認，“魯迅是誠實的生活者，熱烈的民族主義者和愛國者”，然而，竹內同時認為，“但他并不以此來支撐他的文學，倒是把這些都撥開了以后，才有他的文學”，所謂“竹內魯迅”的核心就在于此。[2]

實際上，不僅是小田岳夫的《魯迅傳》，對以往的魯迅傳記，包括增田涉的《魯迅傳》，竹內好都提出了嚴厲的批評。在此之前，日本已有很多關于魯迅傳記的文字，如1923年丸山昏迷的《周樹人》、1930年澤村幸夫的《周樹人·宋子文》（《東洋》33卷11期）、1931年大內隆雄的《魯迅與他的時代》（《滿蒙》12卷1期），還有最著名的1932年增田涉的《魯迅傳》（《改造》14卷4期，后收入1935年巖波《魯迅選集》）、1937年10月《大魯迅全集》第7卷出版時，曾附有鹿地亙的《魯迅傳記》。也正是基于這一點，中野重治在評價小田岳夫的《魯迅傳》時，這樣寫道：“最近四、五年來，魯迅的小說與傳記都很流行，但是，小田的《魯迅傳》還是與眾不同的。”[3]然而，對于以往的魯迅傳記，竹內好并不認可，在《魯迅》中，竹內好說：“我讀了兩三本傳記方面的書，結果我發現魯迅這個人物的形象未必是清晰明了的。”[1]15可見，對于以往的魯迅傳記是持保留意見的。固然這些傳記對于竹內好具有一定的啟發意義，但是，嚴格地講，主要是作為被否定的、被批評或被超越的對象而存在的，即如他所說：“現在還沒有一本更為詳細的傳記，還沒有一本像導讀那樣能使人產生對魯迅了解的傳記。”[1]16

竹內好說這番話，是和通讀了魯迅文章有關，他說：“這次我第一回通讀了魯迅的文章，在通讀之后，有若干自得的同時，過去朦朧中感知的魯迅形象卻被撕裂了。”[1]161可見，他對以往傳記的認識與評價是建立在對魯迅作品全面細致的研讀之上，[1]31他“把《魯迅全集》作為傳記材料來看”，[1]17認為“文學傳記的第一義材料是他的作品”，[1]23但同時，又不滿足于此，意識到“衡量魯迅只有作品這一個尺度”的局限性，所以渴望“得到傳記以作為另一個尺度”。[1]31由此，我們有理由相信，竹內好通讀《魯迅全集》后對魯迅的全新認識，隱含著被他重新解讀后的魯迅與以往的由傳記塑造的魯迅形象之間的深刻抵牾和巨大裂痕，并由此引發了對以往魯迅傳記的不滿。

三

實質上，竹內好對傳記的不滿，是基于對以往研究界的魯迅研究與理解的不滿。他說：“在青年文學者當中，繼承魯迅精神被作為一個課題提出已經過了很長時間，但在這七年里，卻沒有一部像樣的關于魯迅的傳記。”[1]16竹內好關注的不僅僅是傳記問題，這只不過是一種表象，透過這一表象，他深刻地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更在于，魯迅的精神只停留在表面和言語層面，“并未上升到一種行為”，并沒有在“文學方面”引起足夠的重視和深入的思考，“更為政治方面所利用”，從而使人們把魯迅理解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啟蒙主義者”。[1]16對此，竹內好提出了自己的疑問：“一個文學者魯迅、一個反叛作為啟蒙者自己的魯迅，是否更加偉大呢？”顯而易見，竹內好是站在“文學者”魯迅的立場上來思考魯迅，在他看來如果“把魯迅冰固在啟蒙者的位置上”，可能就會“把他以死相抵的惟一的東西埋沒了”，[1]16也就是會造成對魯迅表面化和政治化理解。基于“文學者”魯迅的立場上，竹內好寫下了《魯迅》。

在《魯迅》中，他認為：“啟蒙者和文學者，這兩者在他那里一直互不和諧，卻又彼此無傷。”[1]14對他而言，魯迅的文學是在“文學者魯迅”與“啟蒙者魯迅”的復雜關系中產生的，具有本體意義的是文學者的魯迅，而啟蒙者的魯迅只是作為一種表象被呈現出來，魯迅的文學就是二者交織而成的一種特殊形態。同時，他又明確指出：作為啟蒙者的“魯迅不是所謂的思想家”，因為“他沒有成體系的東西”。魯迅是一個特殊的思想家，他的思想不僅表現為其哲學觀念、政治態度，而且表現為其全部人格及其與時代、民族的深刻聯系，他就是一種思想性的存在，所以說“他這個人的存在本身便是一個思想”。[1]146而其存在方式的全部奧秘在于“啟蒙者”與“文學者”之間的悖論。在他看來，“作為思想家的魯迅總是落后于時代半步”，認為：“在現實世界里，他強韌的戰斗生活，從作為思想家的魯迅這一側是解釋不了的”，而把魯迅推向激烈戰斗的，“是他內心存在的本質的矛盾”。而這種“本質”，被他認定為“作為啟蒙者的魯迅和近似于兒童的、相信純粹的文學的魯迅這種二律背反同時存在的矛盾同一。”他說：“我把這看作他的本質。”[4]12

顯然，竹內好對魯迅傳記的思考既是對以往日本魯迅研究的繼承，也是一種批判和挑戰，包含著他對以往刊行的魯迅研究的審視與批評，包含著對魯迅的重新認識與突破性理解，他的代表性著作《魯迅》和“竹內魯迅”的思想體系正是建立在這一基礎之上。

參考文獻：

[1][日]竹內好：《近代的超克》，李冬木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5年。

[2][日]伊藤虎丸：《再論“魯迅與終末論”》，載《魯迅研究月刊》，2003(2)。

[3][日]中野重治：《讀〈魯迅傳〉》，載《讀賣新聞》，1941年5月28日。

[4][日]竹內好：《魯迅》，李小峰譯，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1986年。

作者簡介：劉偉（1962—），男，遼寧大連人，大連理工大學人文與社會科學學部 副教授 文學博士。主要從事中國現當代文學、中日現代文學關系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