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錢鐘書的《圍城》是思想藝術和語言藝術的精品。在思想層面,它以反英雄視點切入,審視了知識分子階層的眾生百態,用飽含哲理的思考完成了對傳統文化的反省。在語言層面,錢鐘書發揚了他的幽默藝術技巧,使小說具有經久不衰的藝術感染力。
關鍵詞:反英雄 “圍城”哲理 比喻 幽默
《圍城》是一本耐讀的書,它不以情節取勝,故事貌似平淡,卻韻味悠長。故事從方鴻漸留學回國開始,經歷了在上海、去三閭大學途中、在三閭大學任教、回上海之后這四個階段,敘事基調恰好應和了一年四季(參見英文版序),從輕佻喜悅(frivolousness)的春天到滑稽戲謔(comic delights)的夏天,再到陰郁蕭瑟(somberness and seriousness)的秋天,最后終結于蒼涼肅殺(the worst moments of wintry chill)的冬天,從剛回國的無限風光,到最后失業的無盡悲涼,色彩從明亮轉為黯淡,筆調由輕松轉為沉重,人生的種種滋味盡在其中。
《圍城》無論在思想上還是在語言上,都具有持久的藝術魅力,主要體現在以下幾方面。
一、反英雄視點
\"反英雄\"(anti-hero)是與\"英雄\"相對立的一個概念,是電影、戲劇或小說中的一種角色類型,通常具有行動笨拙、智力愚鈍、性格消極被動、處境值得憐憫、行為偏離常規等不良特征。作者通過這類人物的命運變化對傳統價值觀念進行\"證偽\",標志著個人主義思想的張揚、傳統道德價值體系的衰微和人們對理想信念的質疑。
《圍城》的主人公方鴻漸就是個典型的反英雄形象。從小說的開篇我們就知道,方鴻漸只是個普普通通的人,有一定的知識背景,卻也沒有多大的本事和能耐;有良心有同情心,卻又欠缺原則和勇氣。作者似乎從來不回避他身上人性普遍的弱點,如私心、如虛榮心。如此超脫的寫作姿態在作家中實屬罕見。錢鐘書既沒準備寫了方鴻漸來供讀者瞻仰,可也沒有絲毫惡意的貶低,在方鴻漸的背后經常可以見到作者那雙慧黠嘲弄、同情理解的眼睛。正因為這么一個和我們平行姿態的主人公,我們讀來很容易產生共鳴,不止一個人看完書后感嘆方鴻漸身上有太多自己的影子。
反英雄人物的人生態度通常是悲觀消極的。在《圍城》中,方鴻漸的人生是一個失敗失意的人生,他有能力也有智慧指出人的缺陷和世界的缺陷,卻沒有能力也沒有智慧去構造一個新的人生一個新的世界,在惡劣的環境面前,反英雄人物的言論總是大于行動,或者說反英雄人物的語言的是頗有鋒芒的,但他們的行動卻是遲緩猶疑的,他們聽從于命運的擺布。反英雄人物選擇的人生方向是逃避,而且是一次又一次的逃避。反英雄人物最終成為社會的“多余人”。
方鴻漸這樣的反英雄人物雖然對環境中的有格外敏感的觸角,但缺乏挑戰環境的勇氣以及適應環境的能力。趙辛楣評價方鴻漸道:“你不討厭,可是全無用處。”這句評論真可謂一針見血。從世俗的角度來說,《圍城》中的方鴻漸確實是一個怯弱無能的人物。方鴻漸留洋求學,卻沒有得到父母和掛名岳丈期待中的文憑,是學業上的“多余人”,回國后,在上海灘上和唐曉芙小姐戀愛一場后,也是以一個“多余人”的角色從情場上退卻。勉強到了三閭大學,方鴻漸也很快被“擠壓”成三閭大學的“多余人”,以被解聘告終。而在方鴻漸與孫柔嘉結婚后,婚姻“圍城”的紛擾也使得方鴻漸與孫柔嘉面臨著分手的危機。在婚姻方面,方鴻漸再次成為“多余人”。方鴻漸性格中怯懦的一面在小說的最后部分展現無遺。
《圍城》從“反英雄”角度寫知識分子主人公,其“視點”在中國現代文學同類題材作品中顯示出獨特性:它不只是揭露“新儒林”的弱點,或探求知識者的道路,而企圖以寫“新儒林”來對中國傳統文化進行反省。
二、人生哲理思考
小說《圍城》的題名,脫胎于兩句歐洲成語。最早提出“圍城”之說,是在小說第三章趙辛楣設宴請客的情節中。扯到“結婚、離婚”的話題時,偽哲學家褚慎明說:“關于Bertie結婚離婚的事,我也和他談過,他引一句英國古語,說結婚仿佛金漆的鳥籠,籠子外面的鳥想住進去,籠內的鳥想飛出來,所以結而離,離而結,沒有了局”。蘇小姐也說:“法國也有這么一句話。不過,不是說鳥籠,說是被圍困的城堡,城外的人想沖進去,城里的人想逃出來”。由此看來,“圍城”的表面含義無疑是:結婚好比是一個“金漆的鳥籠”或者一座“被圍困的城堡”。小說也似乎是在寫“男女間愛情之神的圍困與跳脫”。然而,細品原著,凝神靜思,讓人又覺得“圍城”的內涵遠不止于此,作者在深層次上似在有意作著某種“暗示”,字里行間中又分明隱藏著智者的某種意念,而這種意念也就集中體現在作者所精心塑造的主人公方鴻漸的坎坷人生中。
鴻漸本是學中國文學的,而世俗硬逼著他“非到外國留學不可”。留學四年,倒換了三個大學,“興趣頗廣,心得全無”。念及老爺子和掛名岳父的“兩面夾攻”,鴻漸才耍了個小聰明,“弄”了一張“遮羞包丑”的假博士文憑。本來,鴻漸“理想中的留學回國,好象地面的水,化氣升上天空,又變雨回到地面,一世的人都望著,說著。”那該是何等的風光!然而,回國后“祖國的人海里,泡沫也沒起一個”,留學回國的失落感便油然暗上心頭。
回國不久,鴻漸便不由地卷入了醋風醋雨、昏天昏地的情場角逐中。愛他的,他不愛;他愛的,偏沒緣。難以填滿的情感欲望,難以預料的陰差陽錯,以及難以把握的人生機緣,令鴻漸著實大煩其惱,“覺得天地慘淡,至少自己的天地變了相”,“人家的天地里,他進不去;而他的天地里,誰都可以進來”。于是,他對趙辛楣說:“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對結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還記得那一次褚慎明還是蘇小姐講的什么‘圍城’,我近來對人生萬事,都有這個感想”。請不要小視這句話。這是作者第三次提到“圍城”,是方鴻漸求學、戀愛的理想、追求一再無情地破滅之后而產生困惑的直白。可以說,這是作者意念的顯露,它分明向讀者暗示:人生萬事,悉如“圍城”,豈只婚姻如此。
方鴻漸從愛情困境中本能地“想逃出來”,卻又陷入了更頑固的“圍城”中。個人恩恩怨怨,幫派明爭暗斗,陰謀防不勝防,使鴻漸在那個三閭大學中疲于應付,神情沮喪,“想暑假以后另找出路”。滿以為沖出了一道圍城之后,自己的運氣會有轉機,不料,“外面的世界也無奈”。于是他又要“逃出來”。不留神,未設防的鴻漸又成了孫小姐的獵物。但他們的小家庭也并非就是安樂窩、避風港。老朽的雙親,敵意的妯娌,勢利的姑媽以及兩人的情感隔膜,平添了許多沒頭沒腦的煩事,涌來了瑣碎的沒完沒了的爭吵。此時的鴻漸,已是神氣衰微,心情郁悶:“鴻漸郁勃得心情像關在黑屋里的野獸,把墻壁狠命的撞、抓、打,但找不著出路”。他試圖打破束縛,但終不能逃脫束縛。小家庭走向了必然的破滅,鴻漸的手又抓向了“重慶”這根稻草:“萬萬不能生病,明天要去找那位經理,說妥了再籌旅費,舊歷年可以在重慶過。”可誰又敢說,重慶不又是一座“圍城”呢?最后,作者借那落伍的“鐘表”,進一步對“圍城”作了精湛的點睛:無意中對人生包涵的諷刺和傷感,深于一切語言,一切啼笑。
《圍城》沒有奇異的情節,取材于平庸的日常生活;沒有大于生活的形象,就這么個“不可愛,也不可恨”的平凡小人物,但卻激起了無數讀者的共鳴。很顯然,正是作者運用象征主義創作手法,將“人生如圍城”的生活體驗藝術地包孕其中,從而產生了巨大的磁場效應。方鴻漸已不單是“這一個”,而且是整個“現代人”的縮影。正如《圍城》序中所言:“我想寫現代中國某一部分社會,某一類人物。寫這類人,我沒忘記他們是人類,只是人類,具有無毛兩足動物的根本根性”。作者顯然旨在描述“現代人”的某種共同的東西,你我他所共有的某種人生體驗,或說人生困惑。讀者從方鴻漸的悲歡離合中,讀到了自己的某些影像,悟出了自己多有意會卻沒能言傳的某些深刻的人生哲理,從而產生了與方鴻漸的深深共鳴:人生的確是一個追求、失望、追求無限循環的復歸運動,是一座充滿束縛的“圍城世界”。在每個人生旅途中,總有一掛無形的鎖鏈時時桎梏著人們的手腳,總有一只巨大的魔掌始終左右著人們的心志。作者憂世傷生、探討人生哲學的主旨,由此略見一斑。因此,《圍城》的筆調是喜劇式的,但內涵上卻有著濃厚的悲劇色彩。
三、精妙的比喻
錢鐘書是一位出色的文體大師,在短短的小說中,運用大量修辭手法,而比喻是其中最為輝煌的成就。精妙的比喻分布在書中各個角落,構成了《圍城》最突出的藝術特色。關于比喻,錢鐘書在《談〈拉奧孔〉》中有這么一段話: “比喻包含相反相成的兩個因素;所比的事物有相同之處,否則就彼此無法合攏;又有不同之處,否則彼此無法分辨。兩者不合,不能相比;兩者不分,無須相比。不同處愈多愈大,則相同處愈有烘托;分得愈開,則合得愈出意外,比喻就愈新奇、效果愈高。”他的這一理論在《圍城》中得到了生動的體現。
辛楣一開始把鴻漸當成情敵,不斷地挑釁,“鴻漸忍住不回嘴,還對他善意地微笑。辛楣想不到他會這樣無抵抗,反有一拳打個空的驚慌。”
形容蘇文紈被吻之后的快樂,是這么寫的:她心里只是快樂,沒有一個成輪廓的念頭。覺得剩余的今夜只像海水浴的跳板,自己站在板的極端,會一跳沖進明天的快樂里,又興奮,又戰栗。
第一次相親失敗,方鴻漸是這樣安慰自己的:他記得《三國演義》里的名言:“妻子如衣服”,當然衣服也就等于妻子;他現在新添了皮外套,損失個把老婆才不放在心上呢”。象這類妥貼而出人意料又令人玩味不已的比喻,在小說中比比皆是,收到了強烈的審美效果。
《圍城》是一部現實主義杰作。它從一個童心未泯的智者眼里看世界,描繪人生。整個人生都是一個圍城,城里的人想出來,城外的人想進去;剛逃離了曾經苦苦追求的,又忙著去追求總有一天會逃離的。人一輩子永遠活在追求和逃離的困境中。
作者簡介:朱麗萍(1980-)湖北襄陽人,英語語言文學專業碩士。主要從事英美小說和文學文體學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