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村莊
正是夜長時節,農家的夢很沉。窗外的雪已落了多時,仍沒有人察覺。夜很安靜,沒有一絲一縷的風。因了積雪的映照,地上有了些微的光明,雪花從黑暗空蒙中落下,足有蝴蝶般大小。天很有耐性,雪已鋪絮了一尺來厚,仍在四平八穩地下著,看不出一點停歇的跡象。冷不丁一兩聲“嘎叭”“嘎叭”的脆響穿透空寂,那是干朽的樹杈承不住厚雪的重壓,突然折斷。斷了的樹枝連同上面覆蓋的雪落在雪地上,“噗噗”作響,聲音輕柔而空闊,很快便無聲無息。“走風不走雪”,這樣的夜晚連賊都要歇工的,于是狗便放心了許多。而那些冬夜經常出沒的黃鼠狼也暫時安分地縮在窩中,于是雞便有了難得的平安之夜。狗不咬,雞不叫,村莊越睡越安穩,越睡越香甜,于是便比往常晚醒了半個時辰。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傍晚時分才停歇下來。“哐當”一聲,不知誰家的門最先打開,接著便聽得驚叫:“下雪啦,好大的雪呀!”聲音比往常清亮了許多。應了這一聲驚叫,左鄰右舍,家家戶戶接連不斷哐哐當當把門打開,一時間便有了更多的驚叫和贊嘆。大雪封門的早晨,開門第一件事兒自然是掃雪。人們抄起掃帚、鐵鍬,先把去茅房、豬圈的道兒掃出來,再把去柴火垛的道掃出來,稍帶一腳兒把狗窩雞棚上的雪打掃一下。雪很輕很軟,掃起來不費力氣。掃完了自家院落,便有人往當街打掃通往水井和石碾的道路。不多時,人們便在剛剛掃出的小道上挑著水桶,有說有笑,來來往往了,這樣的早晨,人們提水的井口會有水霧升騰彌漫。周圍白雪鋪地,井口水霧繚繞,井臺上天天重復的場景和動作,此時像是夢中畫里的事情。平房的屋頂是不能積雪的,一半是出于對房屋的保護,一半也是因了勤勞的習性。不約而同,全村家家戶戶上房掃雪,每家的屋頂上都有一兩個掃雪的人。人們一邊干活,一邊遠遠近近,高一聲低一聲地打著招呼。從房頂上放眼望去,村外原本一馬平川的土地,被白雪覆蓋之后更加坦蕩。一想起來年春天濕潤的土地和青青的麥苗,掃雪人的心里也像這雪地一樣敞亮,身上漲滿了力氣,他們或大步流星地用木棍木板自制的家具一趟一趟地推雪,或拿一把大掃帚在雪蓋的屋頂上左揮右舞。房頂上大堆大堆的積雪砸落在地上,轟然作響,雪屑在空中旋轉著飛舞。太陽從東邊冒出來,又大又紅,遍地白雪明晃晃地扎眼,長期灰蒙蒙的天空好像被洗透了一樣藍得干干凈凈。因為沒有風,一股一股的炊煙升得很穩很慢,老高老高也不散開,像是村莊說給藍天悠悠的家常。天到底還是冷些,掃雪人的鼻子、臉和耳朵凍得通紅通紅。不過一早晨的興奮和忙碌,卻使他們的腦門微微地冒著熱氣。掃雪的早晨,人人都比往常生動和鮮活。
嘰嘰喳喳的麻雀們,三五成群,東飛西躥,大雪蓋住了它們所有能覓食的地方,它們把饑餓和焦躁滿世界的嚷嚷。這樣的天氣正好給孩子們捉拿麻雀創造了條件。找一個僻靜的地方,或院外的菜園里,或村邊的打谷場上,在雪地上掃出鍋臺般大小的地方,用一根頂端帶杈的小樹棍斜支起一面篩草的篩子,在篩子遮蓋的地上撒兩把高粱,將一條長長的繩子一頭拴在樹棍兒上,一頭攥在手里,然后放了繩子,遠遠地在一個隱蔽處藏了,等到有麻雀上當覓食,突然一拉繩子,篩子跟著扣下,于是飛跑到篩子跟前,弄得巧會有麻雀被罩在篩內,驚恐地四處亂撞。更多的時候,繩子也拉了,篩子也扣了,麻雀也飛了,跑到近前一看,篩下卻空空如也……
傍晌兒時分,村里已經恢復了往常的情形。女人端了簸箕拿了笤帚領著孩子們出門砸碾。當街向陽的墻根下,一塊專門清掃的空地上,一堆黑衣老人蹲在那里安詳地曬暖兒。當然,還是有些落雪之后特有的情形,村外的雪地上,遠遠能見三兩個漢子東游西轉,手里拿著一根細細的長竿,那是打兔子的人們在仔細地尋覓著野兔留下的蛛絲馬跡。而一些老實的漢子們卻干著本分的事情,他們為了給土地增加一點點墑情,或用肩背、或用車堆,把院里街上的積雪運到菜園的空地上,運到村外鄰近的麥田里。他們知道土地的重要,更懂得雪水的珍貴。他們什么都舍不得,就是能舍得自己的力氣。
鄉間煙火
我小的時候,大概是鄉村孩子最多的年代。一家三五個是尋常的情況,多的要有七八個甚至十來個。拉扯這么多的孩子過日子,大人們自然是十分的勞累和艱辛,一年四季,從早到晚,沒有清閑的時光。
每天早晨,是母親們最忙亂的時候。燒水做飯,喂豬打狗,屋里屋外,手腳不閑。常常是母親手中的風箱噼啪作響,灶間煙熏火燎,水霧蒸騰,里屋卻還躺著滿炕的孩子,一個個在母親地動山搖般的忙碌中酣睡如常。此時的母親十分急躁,風風火火地進進出出,吵吵嚷嚷地吆喝著孩子們起來,并把哪個疊被哪個掃屋地哪個撒雞窩等等每天早晨都要重復的指令再喊上兩遍三遍。在母親急急火火的催促聲中,在母親掀挑門簾間帶進的一團團煙火的氣息中,孩子們嘰嘰喳喳,穿衣下炕。這期間你扯了我的襖,我壓了你的褲是常有的事兒,說不定會因此而廝打而哭鬧,而亂作一團。于是母親的燒火棍會不分青紅皂白,啪啪打下。挨打的孩子哭著抹眼淚兒,也沒人管他。父親早就起來了,挑了一缸水之后又下地干活或者到村外拾糞。等他回來,家里炕上地下已基本收拾停當,大家圍在一起開始吃飯。一大瓦盆粗米粥,你一瓢我一碗,轉眼間下去一半,人人狼吞虎咽,一時間屋內又是一片熱鬧的局面。
門外的生活在煙火中開始,也在煙火中結束。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村里升起股股炊煙。分散村外的人和牲畜都腳步匆匆地從四面八方奔向村莊,奔向炊煙的根源。這樣的傍晚,總會聽到幾聲母親們的呼喚,她們一遍又一遍地喊著自己孩子的乳名,聲音溫情而悠長,村南村北隨著炊煙一起飄蕩。這是她們一天中最溫柔的時候,門口迎接晚歸的孩子,就像老母雞等待離群的小雞一樣,神情急切而茫然。假如哪個小的磕了碰了,或者受了委屈和驚嚇,母親會把這孩子抱在懷里,粗糙而溫柔的手掌在孩子頭上臉上止不住地撫摸。孩子的傷痛、驚嚇和委屈,真好像是沾在身上的灰塵草屑,幾把就被母親抹掉。所有的孩子都回家了,母親的神情和動作從容起來,踏踏實實地在灶間忙碌。屋外漸漸暗下來的時候,灶間煙火正旺,火光把母親的臉和額頭映出光彩,那是全家生活溫情和希望的光芒。不管是面朝著還是背對著,不管是在里間還是在外屋,孩子們都會感到母親此刻的光芒。受了這光芒的照耀,人人心里溫情蕩漾。
鄉間的日子是必須直接由煙火燒熱烤暖的,中斷了煙火,溫飽自然就沒了指望。兒時的村上,日子窮而愁事多,接長不短會有打架的人家,打熱鬧的時候,便有人摔盆打碗,劈里啪啦,滿地碎片。不過這還不是最嚴重的情形,因為盆盆碗碗總歸是邊沿的器物,砸了毀了傷不了生活的根本和元氣,而倘若有人紅了眼睛砸了灶間的鐵鍋,那可就搗毀了溫飽的關鍵。鐵鍋應聲而破,碎片唏哩嘩啦跌落灰燼的當口兒,灰飛煙起。煙塵散去,灶臺成了一個巨大的黑窟窿。這一下至少砸斷了一兩頓飯的煙火,一家人的日子仿佛也被砸出了窟窿,令人生出無盡的憂傷……
好在上面的場景和日子畢竟不多,再苦再難,哪怕吃糠咽菜,家家戶戶也煙火不斷,用柴用草,更用不屈的信念。人們不僅用煙火延續著平常的日子,也用煙火描繪特殊的時光。逢年過節,村中煙火興旺。尤其是傍近年根,煙火的形勢一天勝似一天,大年三十兒達到高潮。這一天從早到晚,灶間少有消停。中午晚上兩頓飯,是全年溫飽的重中之重,早早就開始操辦。“緊鍋粥慢鍋肉”,熬肉的鍋底下塞一根劈也劈不開的木頭疙瘩,灶口慢慢地燒著,鍋便緩緩地開著,肉香悠悠地冒出來,四下彌漫。不管孩子們多嘴饞多心急,大人們總沉得住氣,堅持著細火慢功的章程,非用上個把時辰把鍋中的肉熬軟燉爛不可。而那木頭疙瘩直到最后還沒有燒盡,被人拎出,扔在門外澆了冷水,滋滋地冒著余煙水汽。煙火氣勢最大的,要數年三十兒晚上了。餃子下鍋之前,大煙大火,燒一個水沸鍋開,等到餃子滿鍋漂漂浮浮,挨挨擠擠,家里已成了一個紅紅火火的世界。門外漆黑無邊,灶口火苗飛躥,爺爺奶奶炕上盤腿安安穩穩地等,父親母親上上下下不停地忙,孩子們則屋里屋外地鬧,大家的心氣和灶間的煙火一樣興旺。幾十年之后,有時我依然會感到當年三十兒晚上的一團團煙火撲面而來,那濃重的煙火裹了親切的氣息,讓人陣陣感動。
選自《美文》2012年第3期
原刊主編:賈平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