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香港,灣仔長大,專欄作家,著有《死在這里也不錯》《李敖研究》等作品。
回想起來難免微微感到可笑:我從沒喜歡過Hello Kitty任何商品,但我竟然喜歡過一個喜歡Hello Kitty的女孩子。是中學的年代了,這個名牌才剛誕生不久,才剛殺入香港,而我們當時,唉,還年輕。
年輕女子喜歡Hello Kitty的理由當然能夠理解,這只沒有嘴巴的小胖貓在形像上集合了綺麗與浪漫、緋紅與可愛,有著曖昧矛盾的性格特質,而且一張胖嘟嘟的圓臉恰如十五六歲青春少女臉上的babyfat,這個年齡層的女子,說是大人尚顯略早,說是兒童呢卻對未來早已有了紫色懷想,Hello Kitty遂成為她們的心靈保護罩,是一種掩護色,讓她們可以同時是大人和兒童、可以同時有浪漫與稚氣。在那年頭,在那世代,Hello Kitty幾乎是這群女孩的膜拜圖騰。
剛好這樣的女孩子是我當時的情愛圖騰,于是許多個下課的午后我都─假如不跟死黨們去打麻將的話─難以拒絕陪她去逛日本百貨公司。我們的學校位于銅鑼灣,該地有兩三間百貨公司,“大丸”和“松阪屋”最具規模,它們都有Hello Kitty專賣柜,粉紅色的,甚至不知何故總飄溢著陣陣輕淡的香氣,我和她在商品櫥柜前繞轉逛蕩,她看各式商品,我看她的笑顏,我迷戀她如她迷戀Hello Kitty。差別只在于,小胖貓不會說話,但她已經懂得跟我接吻。
我們的青春戀情大概維持了八個多月,那時候卻覺天長地久,時間一分一秒地行走速度永恒不變,可是在不同的生命階段里,“時間感”卻大相徑庭,到如今,八個月過得比一秒還短還快,或許因為愈渴望把歲月留住,日子逃溜得愈急;時間是個反叛的孩子,休想叫它聽話。在那八個多月里,我倒因為她而“知識增值”了不少,譬如說,我知道了Hello Kitty的姓氏是White,我們應該稱呼她做“白小姐”,Kitty只是名字,Hello則是小名,源自幾乎必見于日本所有商店門前的那只“招財貓”,舉起左手,笑臉迎客,樂觀到從來不知道人間苦難。
再譬如,我也知道Hello Kitty雖是日本三麗鷗企業的創意原創,商品說明書上卻刻意強調倫敦是她的“出生地”,我好多年后始有所領悟,那是20世紀70年代的日本,國力強盛,往外拓展,像Hello Kitty這類“洋和合璧”的創意產品正是具體而微的文化符號,是洋亦是和,是傳統亦是摩登,這只看似單純的小胖貓其實牽引著很不單純的時代情緒和集體欲望。
戀情結束后,我當然很快便把Hello Kitty忘得一干二凈, out of mind,生命太短,腦袋實在塞不下也不該塞下太多東西。然而我對小胖貓仍是感恩的,因為她曾經替我帶來一場深刻難忘的賞雪體驗。
那是七八年前的12月,圣誕假期,一家三口到東京旅行,天氣冷,氣溫低,但沒有下雪,干冷的冷最難受。我們縮頭縮腦地到處探索行走,在24日的下午,沒有雪的下午,我們來到位于多摩市的Hello Kitty Land,歡天喜地,在機動游戲的繽紛玩樂里雀躍亢奮了好幾個鐘頭,然后,累了,一家三口在樂園內的一片小空地上閑坐休息,遠處是橙黃日落,以干凈的天空為襯托背景,沉靜得有點詭異氣氛,仿佛用輕微的語氣預告某些秘密,聽得懂聽不懂,隨你。
太陽愈降愈低,天色愈來愈昏,正當我們從地上站起來,準備離開樂園的時候,不騙你,真的不騙你,像好萊塢電影的特技效果,導演躲在攝影鏡頭后面,揮手下令,特科專家按鍵執行,軟綿綿的雪花馬上從天空緩緩飄下,剛開始時似有若無,若不認真注意還真不太察覺,但沒多久,雪花愈降愈密集,是正正式式的下雪了,小女孩興奮得猛喊也猛跳,“好靚呀!好靚呀!”,我和她母親定神望著她,雪中的她,鼻子紅了,眼睛紅了,美麗得讓我們想哭。雪很快便停了。如果不是雪片降落并融化,如果不是地面濕了,我們必以為剛才短短的三分鐘雪景僅是一場存在于我們腦海的虛假夢幻,如此戲劇化,如此突如其來,仿佛這是由樂園提供的人工娛樂,你付費入場,他適時下雪,讓你過把雪癮。但,當然不是,不,不是這樣的,我寧愿告訴自已,Hello Kitty是一只好貓咪,或許她知道我們來了,知道我們從香港老遠跑來而且累得坐下,她發揮日本民族的殷勤待客精神,施展魔法,以雪為禮,給我們無限驚喜。
那絕非我們首次賞雪,我在美國中西部攻讀博士學位,住了七年,什么雪景沒看過?小女孩也在那出生,兩三歲便坐雪板上讓我在雪路上拖行,可是如此來得快也走得快、如此在最沒期待時突然而至的小雪,卻是唯一,而且難忘,而到了今天我才有機會認真對“白小姐”說一句,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