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清代乾嘉詩壇上,袁枚編輯的《隨園詩話》風靡天下,影響甚廣。在選題、組稿、編稿上不乏成功之處,這得益于袁枚卓識不凡的編輯思想。
關鍵詞:袁枚 性靈派 《隨園詩話》 編輯思想
在清代中期文壇上,袁枚論詩獨標性靈,以其鮮明的個性別開生面,成為引領乾嘉詩壇風尚的盟主之一。袁枚(1716-1798),字子才,號簡齋,浙江錢塘人,晚年亦稱隨園老人。乾隆四年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乾隆十九年請求終養,隱退隨園,絕意仕進。自此以詩文自娛,尋山訪友,悠游林下。袁枚又高壽,歷經康熙、雍正、乾隆、嘉慶四朝。學者錢大昕有云:“兒童盡識真才子,朝野都推老作家。未淡名心還刻集,要尋樂處且看花。”
袁枚一生著書頗豐,達30種,另為他人編校詩集8種。其中,耗畢生精力編輯的《隨園詩話》刻印于乾隆五十五年,凡16卷約1137條。后續刻《隨園詩話補遺》10卷約583條。《隨園詩話》編輯之時,便有“四方以詩求入者,如云而至”。《隨園詩話》問世之后,更是引發了乾嘉時期各階層人士的追捧,甚至出現了盜版現象。《隨園詩話》頗具文化意義:“已大略相當于一份名聲大、流傳廣的詩作及詩學刊物。而觀其組織形態及社會功能,又存在著趨于制度化的趨勢,并且扮演著東南地區乃至全國范圍詩歌中心的角色。”作為一部風行天下的“暢銷書”,其編輯不乏成功之處。
一、選題求新,不甘平庸
袁枚為人、為學皆不甘平庸,不愿攀附風會,故特寺獨行、標新立異。嘗自謂:“余平牛諸船能耐,而不能耐一‘庸’字。所謂庸者,不過人云亦云之意。而在有胸襟者當之,便覺渾身齷齪。”又云:“大概著書立說,最怕雷同,拾人牙慧。賦詩作文,都是自寫胸襟。人心不同,各如其面。故好丑雖殊,而不同則一也。”這種不甘平庸的強烈主體意識也深深影響到《隨園詩話》的編輯上。袁枚便自詡《隨園詩話》“中間抒自己之見解,發潛德之幽光,尚有可存”。具體而言,選題頗有新意。
一是與主流的學術風尚立異。乾嘉時期漢學大盛,終為顯學,在經學領域與宋學辯論不休,成為強勢的主流學術話語。袁枚以文人自居,以文章自娛,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觀漢宋之爭。基于文學立場,《隨園詩話》處處貶低漢學,對漢學家的詩文多有譏刺。“所謂學人之詩,讀之令人不歡。”又謂:“考據家不可與論詩。或訾余《馬嵬》詩,曰:石壕村里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當日貴妃不死于長生殿。余笑曰:白香山《長恨歌》‘峨眉山下少人行’,明皇幸蜀,何曾路過峨嵋耶?其人語塞。”
二是論詩獨標性靈。乾嘉詩壇上活躍著沈德潛的格調派、翁方綱的肌理派,影響頗大。袁枚卻別開生面,自謂“不矜風格守唐風,不和人詩斗韻工,隨意閑吟沒家數,被人強派樂天翁”。于是以風趣之論,抒個人之情,在詩壇上獨辟蹊徑,引領性靈派牢牢占據一席之位。《隨園詩話》一方面竭力宣揚性靈派的詩學理論,其卷一便云:“楊誠齋曰:‘從來天分低拙之人,好談格調,而不解風趣。何也?格調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風趣專寫性靈,非天才不辦。’余深愛其言。須知有性情,便有格律;格律不在性情外。《三百篇》半是勞人思婦率意言情之事;誰為之格,誰為之律?而今之談格調者,能出其范圍甭?”又謂:“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詩之傳者,都是性靈,不關堆垛。”另一方面,對符合性靈派審美趣味的趙翼、張問陶、黃仲則等人詩作大加采錄。《隨同詩話》因此成為性靈派的重要發表陣地,對加入性靈派陣營的詩人極力加以鼓吹。如:“新安王太守顧亭先生,看《隨同詩話》有得,頓改從前之作。”又云:“方大章秀才詩,初學明七子,后受業門下,幡然改轍,專主性靈,可謂一變至道。近命其門人王鼎來謁,詩頗清新。”
三是以新穎的話題求勝。袁枚認為:“詩話,非選詩也。選則詩之佳者選之而已。詩話必先有話,而后有詩。以詩來者千人萬人,而加話者,唯我一人。”他明確強調詩話不同于選詩,要以趣味性的話題求勝,以彰顯《隨園詩話》的鮮明個性,話題的確定又依賴于袁枚獨特的審美觀念和編輯眼光,與單純討論詩學問題的普通詩學著作迥然有別。《隨園詩話》往往采用隨筆的形式,從歷史典故、人物軼聞及日常生活中演繹出饒有興味的話題,以此選取、采擇、串聯、編輯相關詩句,敷衍成章,從而具有極強的可讀性。如言“近今夫婦能詩者,《詩話》中已載數人。”“夫婦能詩,古今佳話。近今如張舸齋之與鮑茵香,尤其杰出者也。”又有“新安王氏,一家能詩”。再如,先言學者盧文的感人之事,交代詩作的緣起,激發讀者的閱讀興趣。“盧抱經學士,有《張遷碑》,拓手甚工。其同年秦澗泉愛而乞之,盧不與。一日,乘盧外出,入其書舍,攫至袖中。盧知之,追至半途,仍篡取還。未半月,秦暴亡。盧往奠畢,忽袖中出此碑,哭曰:‘早知君將永訣,我當時何苦如許吝耶?今耿耿于心,特來補過。’取帖出,向靈前焚之。予感其風義,為作詩云:‘一紙碑文贈故交,勝他十萬紙錢燒。延陵掛劍徐君墓,似此高風久寂寥。’”君子情誼躍然紙上,令人仿佛身臨其境,感慨不已。
二、編稿求全,雅俗共賞
《隨園詩話》收錄詩人1700余位,詩人涵蓋了不同時代、不同地域、不同階層、不同性別,故作者之多、讀者之眾、影響之大,遠勝于同時期的一般詩學論著。
《隨園詩話》采詩地域非常之廣,涉及蘇、浙、閩、徽等14個省份。談論詩學之余,形象地記錄了乾嘉時期學林風尚、文人雅集、詩壇唱和的盛況,全景式地反映出清代中期江南文化的時代風貌。從詩歌作者的身份來看,上到高官顯貴,下至販夫走卒,幾乎遍及乾嘉時期所有階層。袁枚少年得志,浮游宦海,應酬逢迎之中,結交了眾多權貴公卿。《隨園詩話》亦大量選錄了尹文端、畢秋帆、福敬齋、和希齋等朝廷重臣的詩歌,因此遭到時人的諂媚之譏。伍拉納之子曾譏之曰:“一部詩話,將福康安、孫士毅、和琳、惠齡諸人,說來說去,多至十次八次,真可謂俗,真可謂頻。”但不可忽視的是,袁枚的詩文和聲望確令這些官員為之傾慕,甘心自附隨園門墻者屢見不鮮,《同仁集》中大量書信即可為證。法式善如此描繪京城盛況:“京中隨同著作,家弦戶誦。有志觀摩者,無不奉為圭臬。凡一傳記成,一詩成,其佳者,輒謂此隨園法也,此隨園格也。南來人士,相晤于文酒宴會間,必日吾隨園授業弟子,吾隨同私淑弟子。縉紳先生遂為之刮目。”
更重要的是,袁枚不拘身份尊卑之限,注意鼓勵、提攜后學,收集無名文人之詩,認為“采詩如散賑,寧濫毋遺。然其詩未刻稿者,寧失之濫”。《隨園詩話》收錄了童二樹、胡稚威等人的作品,即有此考慮。袁枚同樣關注底層草根,采錄了大量布衣、藝人、仆役乃至兒童的精彩詩句。他認為:“詩境最寬,有學士大夫讀破萬卷,窮老盡氣,而不能得其閫奧者。有婦人女子、村氓淺學,偶有一二句,雖李、杜復生,必為低首者。此詩之所以為大也。”普通人亦可提供難得的詩歌創作素材:“村童、牧豎,一言一笑,皆吾之師,善取之皆成佳句。隨園擔糞者,十月中,在梅樹下喜報云:‘有一身花矣!’余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余二月出門,有野僧送行,曰:‘可惜同中梅花盛開,公帶不去!’余因有句云:‘只憐香雪梅千樹,不得隨身帶上船。’”童子之語亦能當為妙語采錄:“二童子放風箏,一童得風,大喜;一童調之曰:‘勸君莫訝東風好,吹上還能吹下來。’我深喜之。”
三、采稿通暢,兼收并蓄
袁枚擁有強大的社會交游網絡,主要以南京、蘇州、揚州、杭州等城市為中心,足跡遍及我國東南區域。僅南京的交游圈子,就包括在南京任職的地方官、鐘山書院的學者以及周邊地域的下層知識分子。良好的人際交往網絡,建構了較為完善的采稿、供稿的系統,為《隨園詩話》的編輯提供了良好的平臺。
袁枚晚年曾游歷天臺山、黃山、嶺南、武夷山等地,深得江山之助,詩文創作頗豐。游山訪友之際,袁枚隨時隨地注意搜求好詩。“余每下蘇杭,必采詩歸,以壯行色;性之所耽,老而愈篤。”游覽端州時,亦不忘采詩:“恰喜文星聚一時,彭、楊個個樹旌旗。足酬太史東來意,不采珍珠只采詩。”袁枚還囑咐眾多弟子、友人為其薦詩。女弟子孫云鳳道:“簡齋先生兩作西湖詩社,囑代采閨秀補入《詩話》,山東鞠靜香名靜文,號凈香女史,才華清絕。”“洪稚存在史館,得一詩人,必通書相告。今春,盛稱蜀中翰林張船山問陶之才。”“吳太史竹橋寄鮑銘山詩來。其人幕游客死,屬余采數語入《詩話》中。”隨著《隨園詩話》聲譽日隆,投稿者更是蜂擁而至,應接不暇。好友姚鼐道:“四方士至江南,必造隨園投詩文,幾無虛日。”袁枚對此也多有描繪:“自余作《詩話》,而四方以詩來求入者,如云而至。”“余在杭州,杭人知作《詩話》,爭以詩來,求摘句者,無慮百首。”“余游武夷,過浦城,遇鈕明府之弟閬圃,有詩三冊求閱。”甚至連袁枚的親朋好友,也代為接受人們的投詩。《隨園詩話補遺》載:“昆圃外孫訪戚于吳江之梨里鎮,有聞其自隨園來者,一時欣欣相告,爭投以詩,屬其帶歸,采入《詩話》。”“小秋妹婿張卓堂士淮,弱冠,以瘵疾亡。彌留時,執小秋手曰:‘子能代理吾詩稿,擇數句刻入隨園先生《詩話》中,吾雖死猶生也。’”《隨園詩話》影響之大,由此可見。據蔣敦復的《隨園軼事》記載:“至《詩話》之刻,海內投詩者,不可勝計,其佳句之入選者無論矣。而所投之原稿,日積月累,堆置如山,于是更葺一室以儲之,顏之曰‘詩世界’。”
可以說,豐富的交游網絡,通暢完善的采稿途徑為《隨園詩話》提供了取之不竭的鮮活資源。《隨園詩話》兼收并蓄,展現了乾嘉時期文人生活的全貌,這是拘泥于門戶之見的普通詩話論著所無法企及的。
結語
從藝術生產的角度而論,袁枚自行編印《隨園詩話》,同樣也基于商業利益的考慮。朝廷重臣畢秋帆、孫稆田、奇麗川等先后給予袁枚豐厚的經濟資助。因此,《隨園詩話》也收錄了贊助人的平庸之作。如對畢秋帆及其親屬的詩作,多有虛飾的溢美之詞。另一方面,受經濟利益的驅動,難免有降格以求的缺陷。袁枚便承認《隨園詩話》中,確有“徇一己之交情,聽他人之求請”之價。但就藝術性而言,袁枚作為性靈派的盟主,仍強調《隨同詩話》的藝術品位。《隨園詩話》卷七云:“選詩如用人才,門戶須寬,采取須嚴。能知派別之所由,則自然寬矣。能知精來之所在,則自然嚴矣。余論詩似寬而實嚴,嘗口號云:‘聲憑宮徵都須脆,味盡酸咸只要鮮。’”可見,“門戶須寬”體現了選詩須破門戶之見,故能門庭廣大;“采取須嚴”則針對詩藝而言,遵循性靈派的詩學理念,嚴加鑒別采擇。兩者寬嚴相濟,相互補充,達到辯證統一。由此,作為詩藝高超的詩人,袁枚并未將藝術性與商業化截然割裂,而是將兩者進行適當調和,由此也廣泛地傳播了性靈派的詩學理論。
(作者單位:安徽農業大學人文社科學院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