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蔥在宗家莊的活兒,就是打磨驢腸子、驢肚子、驢肝、驢肺、驢尿泡。宗大娘教他,在熱水里兌上食用堿和老陳醋,把驢下水正反兩面揉得起黃湯、泛綠沫,洗清后就下鍋。李大蔥沒接觸過這活兒,難免一陣陣惡心。可是他強(qiáng)忍著,做得一絲不茍。他換水次數(shù)太多了,他總是覺得不夠清潔。東家雇的女工頭阻攔他說:“你不用那么細(xì)致,太細(xì)致了就千不完啦!水也是錢,勞力也是錢,時間也是錢啊!”
李大蔥說:“不干凈怎么能吃呀?腸子里面有褶皺……”
“你甭褶皺不褶皺。煮爛了,加上花胡椒姜香精大料一攪合,蛤蟆肉也當(dāng)驢肉吃了,顧客沒幾個明白嘴!”
“好!好!”李大蔥只在嘴里應(yīng)著,他是一定要做得特別干凈的。
排水管子堵了,李大蔥捋起胳臂就摳,臭氣熏天不在乎,而是大把大把地往外抓爛泥、雜草和碎布頭。
活兒是沒完沒了的。李大蔥一直干到夜里十點(diǎn)半,把大盆、水管、壇壇罐罐沖洗干凈,收拾妥當(dāng),十一點(diǎn)了,這才吃晚飯。
一天上午,李大蔥聽到老板娘給什么人打電話:“孩他三姨,你自己過來看看吧,這比不得買個茄子葫蘆的,我不敢替你當(dāng)家。你問他秉性嗎?人是夠勤快的,一會兒也不呆著,就像給他自家干活兒。大姐不是也跟你介紹過嗎?他打磨驢下水特能干!對了,有一天一個顧客把手機(jī)落下,他撿到了,毫不猶豫地交給了我。”
李大蔥知道,老板娘說他呢。他上周二撿到一位北京記者的手機(jī),交給了老板娘。
大約二十分鐘后,一位皮膚白皙、眉眼清秀、卷發(fā)蓬松、衣裙漂亮的阿姨走進(jìn)來。李大蔥注意到她戴著耳環(huán)和項(xiàng)鏈,手上的戒指閃閃發(fā)亮。她可能有三十多歲吧,如果站在人群里,她是多么出眾啊!
阿姨緊挨著李大蔥坐下來,從手袋里掏出一枚小魚形手表,說:“大蔥,戴上,姨送你的。”
李大蔥趕緊搖頭說:“不,姨,我不要。”
“別說不要,姨送給你的。自動的,不用電池,也不用上發(fā)條。戴上!”阿姨捋起李大蔥的襖袖,把表套在他的腕子上,打了劃子。
“你怎么叫大蔥呢?”阿姨問。
“我爸爸說,大蔥命最強(qiáng),白菜蘿卜都怕凍,大蔥過冬都凍不死,一到春天就朝上冒了!”
阿姨點(diǎn)點(diǎn)頭。“大蔥你家在哪兒啊?”
“咱這城的東北邊,響鼓莊,紅蓼河西岸。”
“你有哥哥弟弟沒有?”
“沒有,就我自己?!?/p>
“啊……沒哥沒弟。我問你,你是喜歡在鄉(xiāng)下過,還是喜歡在城里過?你覺得哪兒生活更好一些呢?”
“姨,城里是好,可我來不了城里?!?/p>
“如果能來呢?打比方說嘛?!?/p>
李大蔥苦笑了?!拔夷哪軄?來不了,我家就在鄉(xiāng)下嘛?!?/p>
“蔥啊,”阿姨握住了李大蔥的手,“看看你這手,糟蹋得成老樹皮了!姨跟你說,姨想讓你來城里,給姨當(dāng)兒子,你樂意不?”
白嫩細(xì)膩的手,一下一下溫存著粗皴龜裂的手,李大蔥真有一種被媽媽撫愛的感覺,真舒服?!耙逃蟹孔樱衅嚕写婵睿腿眰€兒子……開驢肉館的是我親二姐,我是她親妹妹。姨開著首飾店和美容店,還做一點(diǎn)兒房地產(chǎn)……不說了,姨啥也不缺,就缺個兒子……”
當(dāng)著李大蔥的面,阿姨抽噎了兩聲,她的淚花在眼苞苞里漾動,光亮一閃一閃。
李大蔥感到特別為難了,這樣重大的問題,他可做夢都沒夢到過。阿姨傷心了,自己怎么辦呀?
“姨……”李大蔥也傷心起來,“姨您自己……生一個兒子吧……”
“姨……”阿姨長嘆一聲,“我們現(xiàn)在不說這個?!?/p>
阿姨眼圈紅紅的,淚珠到底沒被眼苞苞掛牢,吧嗒一下滾落下來。
李大蔥也眼圈紅紅的,鼻子酸酸的了。
“蔥啊,跟姨來吧,”阿姨說,“我覺得,你就應(yīng)該是我的兒子。你從紅蓼河邊來,進(jìn)了我姐姐的店兒,遇上我,是上天給的緣分啊。”
“阿姨,還是不行,我爸爸媽媽會傷心的,他們不能沒有我?!?/p>
“姨已經(jīng)想過好多遍了,”阿姨說,“你如果樂意跟我,你父母那頭不用你去說,我跟他們交涉。他們養(yǎng)你也不容易,姨明白,我多給他們錢,只要你誠心跟我,我給他們?nèi)偃f,五百萬,姨不心疼錢?!?/p>
三百萬、五百萬?李大蔥可想不出。自己真值那么多錢嗎?自己一輩子能給爸爸媽媽賺來三百萬、五百萬嗎?
“兒子,乖兒子,咱們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媽媽開車?yán)?”姨已經(jīng)改了口,叫他兒子了。
李大蔥心里很亂,本不想去,可是阿姨的姐姐宗老板已經(jīng)走進(jìn)來,連推帶搡地把李大蔥弄到門外一輛豐田車上。
阿姨把車開到八角城兒童游樂中心,先給李大蔥買了臺灣烤腸和可口可樂,然后買了乘坐摩天輪和過山車的票。由于李大蔥沒心思玩,阿姨只好作罷,把兩張票送給了素不相識的人。看樣子,她一點(diǎn)都不心疼錢。“兒子啊,那咱們先回去,改天你高興了再來玩?!?/p>
阿姨開車回了宗家驢肉館。
“兒子啊,你認(rèn)真想一想,”阿姨說,“晚上我再來,你定下來以后給我一個答復(fù),姨喜歡你。你會答應(yīng)——媽媽的!”“媽媽”在李大蔥臉上親了一口。李大蔥聞到了一種弄不懂的化妝品的香氣。
阿姨走后,老板娘說:“大蔥啊,你如果成了我的外甥,那可是苦盡甜來啊,將來我還等著沾你的大光呢!”
晚上,漂亮阿姨來了。
她給李大蔥帶來一個價值二百元的多功能書包和一部掌上電腦。
“乖兒子,”阿姨緊挨著李大蔥坐了,“我要送你去貴族學(xué)校念書,那兒師資條件好!你想好了吧?下面的事,我跟你爸媽談。”
“阿姨,我……我不能……答應(yīng)給你做兒子,爸爸媽媽……不能沒有我?!?/p>
李大蔥窘得就像做了虧心事一樣,就像考試不及格面對著班主任一樣,每說一個字都那么艱難。
阿姨的臉,唰一下變得煞白煞白。
“大蔥,你沒想好。你沒考慮仔細(xì),你再想想好嗎?”阿姨不甘心地說。
“阿姨,我想過了,我沒法……”
“你再想想……姨一輩子都不會虧待你!姨等著你心回意轉(zhuǎn)。”
“阿姨,你還是自己生一個兒子吧?!?/p>
“姨生過兒子,被他爸帶走,去加拿大了。姨現(xiàn)在又不能生了……”
“實(shí)在對不起,阿姨,我爸爸媽媽沒我不行的,我不用想,他們受不了?!?/p>
李大蔥摘下手表,和書包、掌上電腦一起推給阿姨。阿姨說:“大蔥,這些姨都送你了,姨不是小孩子啊……天不早了,你……歇著吧?!?/p>
阿姨像病了一樣枯著臉色,抹著淚水走了。
這一夜,李大蔥翻來覆去睡不著。
“葫蘆藤,風(fēng)里搖,一個葫蘆兩塊瓢。星星月亮都知道,我是媽的那棵苗……”他又在心里唱起了《葫蘆謠》。可是他又心疼漂亮阿姨,阿姨她沒了苗啊。李大蔥在這天的日記里畫了兩顆流淚的心,小些的心對大些的心說:“阿姨,實(shí)在對不起,我爸爸媽媽沒我不行啊?!?/p>
(節(jié)選自《真的不是流浪》,浙江文藝出版社)
(責(zé)編/冉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