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前進的路上,還有許多艱險的溝渠,假若有必要,讓我把自己的身軀,去填塞這些溝渠,讓后來的人能順利前進。”
—龐薰琹
1906年,龐薰琹在江蘇常熟望仙橋出生。直至1985年3月18日病逝,他在世上留下了七十九年的時光印記,這其中他痛苦過,失望過,卻也曾吶喊過。對于他自己來說,這一生都在追逐著一個夢,他曾經很確信將這個夢境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然而在后人看來,他卻是個一生都活在夢中的人。
1932年,傅雷便在《薰的夢》中將他看破:他夢一般觀察,想從現實中提煉出若干形而上的要素。他夢一般尋思,體味,想抓住這不可思議的心境。他夢一般表現,因為他要表現這顆在流動著的、超現實的心!這重重的夢,層層相因,永永演不完,除非他生命告終,不能創造的時候。
從早期創辦“決瀾社”以求個性自由的表現藝術,到后期投身于工藝美術事業,這個一生生活在夢中的人,卻將屬于中國的工藝美術教育機構從夢境變成了現實。
巴黎浪子
1925年,龐薰琹中斷了在上海震旦大學學醫的課程,只因想投身于繪畫的懷抱中。他乘法輪“波爾加”號來到了法國,并在徐悲鴻的介紹下進入敘利恩研究所學習。最初的日子里,龐薰琹沉迷在巴黎五光十色的風景中,甚至無法確定今后的學習方向,這一切對于他實在是太新鮮了。他曾謙虛地說“我去法國學習時對西洋美術史知道得很少,其它文藝修養也很差,學習也不踏實。所以到了巴黎既想學繪畫,又想學音樂,還想學文學,沒有一定的主張,浪費了很多時間。”若不是有人勸他說:既學繪畫,又學音樂、文學不妥;若不是繼續學音樂就必須動手術——他的手指略短——很難說他會走上一條怎樣的藝術道路。后來即使他下決心放棄音樂專學繪畫,仍無法擺脫西方繪畫潮流的影響。用他自己的話說“像我這樣一個學畫青年,不受當時潮流影響是不可能的。有時我去盧浮宮博物館,坐在維納斯像前,一坐一兩個小時。面對這樣的雕像,我的心象被微風吹拂的湖面,清澈、安靜。可是當我走進另一些畫廊,我的心就著了火。”
青年畫家馬奈卡茨見龐薰琹總在臨摹,提出用很多時間去臨摹是不值得的,盧浮爾那么多名畫臨得完嗎?即使臨摹了幾百張,臨得很像也只能學到一點技術。用筆去臨摹,不如用眼睛去看,用腦子去想。把它們的優點找出來,記在心里,以后就可以不受任何人影響,也不受任何畫派的約束畫出自己的風格來。這些對龐薰琹早期的繪畫創作影響極大。值得一提的是1927年常玉對他的影響,龐薰琹原來計劃在敘利恩學習兩年,然后再去巴黎美術學校進修兩年,受到常玉的堅決反對。常玉勸他離開敘利恩去格朗歇米歐爾畫院。在巴黎潮流的影響下龐薰琹一步步走向了現代主義藝術道路。
1929年,龐薰琹以自己售畫所得,在巴黎郊區阿司尼埃爾建立工作室,并創作了一批作品,頗獲畫界好評。在這一年,當他來到德國柏林時,兩家報紙為這位時年23歲的中國畫家發了消息,報上還刊載了德國畫家為他畫的漫畫像。一位子爵看中了龐薰琹的才華,提出條件:“從現在開始,我就可以給你每月兩千法郎,暑假你可以去海濱住兩個月,路費、吃住我全包了。但你必須履行幾個條件:每月最少要給我兩幅油畫和五十幅用中國毛筆畫的速寫。其次你要賣畫,都要由我經手。再有,十年內你想改變畫風,必須事前和我商量。”龐薰琹立刻拒絕了,他想起了畫家常玉對他說過的話:“千萬不要上畫商的當,不能為了謀生把靈魂賣給魔鬼。”
也是在這一年,他參加了在巴黎舉行的日本政府主辦的日本繪畫展覽會的開幕式。開幕式十分隆重,法國總統杜梅爾格親自剪彩,畫家夫人穿和服盛裝出席,會場布置充滿日本風格,作品格調很高且裝潢考究,凡參觀者對展覽評價皆很高。這深深地觸動了龐薰琹:“這不單是一次繪畫展覽,也是日本民族、國家的榮譽”,他萌發了回國的念頭,并得到一位真誠的批評家關于回國研究中國藝術傳統的鼓勵。
決瀾的心
1930年,龐薰琹回到了祖國。除了在家鄉常熟研究中國畫論、畫史和中國歷史以及中國文學之外,他還在上海參加創辦了“苔蒙畫會”。不過在同年12月,畫會被封閉,他也與另二人被捕,經營救獲釋。
1931 年,對現實不滿的龐薰琹想以團體的力量而不依附于某種勢力,“在藝術上闖出一條路來”。于是,中國現代美術史上著名的“決瀾社運動”正式興起。《決瀾社宣言》中說道:“環繞我們的空氣太沉寂了,平凡與庸俗包圍了我們的四周,無數低能者的蠢動,無數淺薄者的叫囂。我們往古創造的天才到哪里去了?我們往古光榮的歷史到哪里去了!我們現代整個的藝術界又是衰頹和病弱。我們再不能安于這樣妥協的環境中。我們再不能任其奄奄一息以待斃。讓我們起來吧!用了狂飆一般的激情,鐵一般的理智,來創造我們色、線、形交錯的世界吧!”
在決瀾社的三年中,龐薰琹用結合西方現代藝術成果和民族藝術傳統的手法創作了眾多作品。多取材于現代工業生產,表現工人、農民和知識分子,如《地之子》、《壓榨》等,他敢于直面人生,針砭時弊,在理性的畫面中追求著裝飾美感,并賦予其更深廣的內涵而發人深思。決瀾社時期是龐薰琹現代主義繪畫的重要時期。從1932年10月17日舉行第一次展覽到1935年10月在第四次展覽中落幕,決瀾社僅存在了三年時間。正如龐薰琹本人所言“象投進一塊又一塊小石子到池塘中去,當時雖然可以聽到一聲輕微的落水聲,在水面上激起一些小小的花,可是這石子很快落下,水面又恢復了原樣”。決瀾社等眾多美術群體的解散,不言而喻是時代選擇的結果。
決瀾社落幕后,為了生計龐薰琹不得不離開上海,輾轉杭州去北平任教。從某種意義上說,決瀾社的解散是龐薰琹繪畫藝術道路的重要轉折點。其后,對中國傳統裝飾紋樣的研究是促使他最終擺脫西方現代主義藝術束縛的重要原因。
紋樣之夢
1936年3月龐薰琹離開上海,回到家鄉。這年秋天,他接到朋友李有行從北平打來的電話,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圖案系聘他去任教,并寄來了路費。龐薰琹攜妻兒北上,在圖案系教三年級(畢業班),學校開設的是“商業美術專業”課程。這門課,他沒有系統地學過,國內藝術院校也沒有開過,無例可循。但他知道當時商業美術的重點是廣告和商店門面,便充分利用自己在上海畫了一年廣告的經驗,依靠在德國時收集的有關店面設計的資料,又買了幾本日文書作參考,一邊編寫教材,一邊教課。這門首創的課程終于取得了很好的教學成績。
這段經歷使龐薰琹有機會接觸到裝飾紋樣。藝術事業,尤其是美術在封建社會常常被認為是“壯夫不為之事”,而裝飾紋樣則更屬于“畫續之事”為歷代“名士”所不屑。所以世代相傳并在我國文化史上占據重要地位的裝飾紋樣很少有人去整理。20世紀二十年代后,一批有志于振興民族文化、民族藝術的志士開始了多方面、系統的整理研究。龐薰琹即是其中骨干之一。1939年起龐薰琹著手研究中國古代裝飾紋樣,抗日戰爭爆發后,龐薰琹到了云南,在中央博物院研究文物。這期間他通過與菜農、屠夫、花匠的接觸和交往,了解到人民生活的疾苦,也體驗到窮鄉僻壤純樸的民風,增進了他與鄉民的情感。特別是后來他不辭辛苦、想方設法深入到貴州少數民族地區收集民間裝飾資料,對其中西融合藝術思想走向成熟起著決定性的作用。
貴州之行讓龐薰琹不僅收集到了六百多件花邊,而且收集到從頭到腳的全套服飾。三十年后,日本學者鳥居龍藏說有些圖案他那時都沒有搜集到。在回憶這段經歷時龐薰琹不無感慨地說:“我過去完全沒有想到民族民間工藝這樣豐富,同時它能表現出如此高的藝術水平。那些山里姑娘,沒有什么繪畫基礎,更沒有受過什么專業技術訓練。她們沒有什么底樣,也不需要底稿,拿起針來憑著自己的想象,根據傳統的裝飾結構,繡出各式各樣的裝飾圖案,雖不全是上品,但決不會有廢品。因為她們尊重自己的勞動,愛惜這些來之不易的布。這種群眾中潛在的藝術智慧,對我觸動很大。從那時起我決心要想盡辦法為群眾多做一點有益的工作”。
這些藝術品讓龐薰琹深深著迷,數月的時間他幾乎一分鐘都沒有浪費,一清早匆匆洗了臉吃過早飯,放下碗就抄寫資料或摹繪紋樣,午飯后也不休息。后來因坐的時間太長,缺少活動而便血,身子一天比一天瘦下來。從1940年到1946年間他創作了眾多作品。而對于民間裝飾藝術的濃厚興趣,也使得龐薰琹獲得了一把開啟民族藝術的金鑰匙。
工藝美術教育先驅
龐薰琹一生最大的夢想,是要在中國建立一所工藝美術學院。對工藝美術圖案設計的喜愛,龐薰琹早在巴黎時就已經開始了。回國后他收集了上千幅中國古代青銅、陶瓷、絲綢和漆器上的紋樣,創作了一本《工藝美術設計》,還一手開辦了中國第一個現代意義的設計機構大熊工商業美術社。上世紀40年代,他同著名教育家陶行知說:“我想找一處荒僻的地方,用我們自己的雙手,用我們自己的智慧,創造一所學校,培養一批有理想、有勞動、能設計、能制作、能創造一些美好東西的人才。不單為自己,也是為世世代代的后人。”龐薰琹所暢想的,不僅僅是一所學校,更是一個將美育貫徹到每一個角落的烏托邦。為了實現這一理想,對祖國懷有深厚情感的龐薰琹謝絕美國大使司徒雷登赴美教書的邀請,留在上海,迎接新中國。
龐薰琹認為,工藝美術包括“實用美術、現代工藝、民間工藝、民族工藝、裝飾美術、商業美術”等。他在周恩來總理的直接關懷與支持下,著手建立比較現代化且重視民族民間藝術傳統的中央工藝美術學院。1952年,全國高等院校開始進行院系調整。在龐薰琹的建議下,國務院批準中央美術學院實用美術系與中央美術學院華東分院實現合并,同時,清華大學營建系的部分教師也調入中央美術學院實用美術系,這些教職工組成了后來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最早班底。
1956年,手工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在全國范圍內展開,創建工藝美術學院的形勢又有了新的變化。在毛澤東關于工藝美術的直接指示下,工藝美術學院籌建速度陡然加快。高等教育部、文化部、中央手工業管理局和中央美術學院共同成立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籌備委員會。兩個月后,國務院就批準了建立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的報告,并任命龐薰琹為中央工藝美術學院副院長。11月,中央工藝美術學院舉行了建院典禮,龐薰琹三十年的夢想終于得以實現。
不安的靈魂
1957 年,學院圍繞辦學思想產生爭論時,他在《人民日報》發表了《跟著黨走,真理總會見太陽》一文,指名道姓地批判當時文化部和手工業管理局嚴重的官僚主義、主觀主義和宗派主義。其長遠的辦學思考與“反右”運動格格不入,龐薰琹因此被撤職,降為普通教師,蒙冤二十余年,在這段時間,他失去了親人,精神和肉體都受到巨大的摧殘,他用設計藝術創造生活之美的夢想也被流放到無盡的黑暗之中。事實證明,龐薰琹的美育之道是隨著時代而發展的,他在晚年堅持呼吁:“時代在前進,生活在變化。科學的進步,促使工藝美術向現代化、科學化方向發展。”更強調“工藝美術是文化事業”。要全面地研究裝飾方法,要認識到裝飾方法包括表面手法,裝飾材料和制作工具,因此,必須重視現代裝飾的材料問題和裝飾工具的制作,注重裝飾藝術的結構創新以創造新品種,不能只注重紋樣變化。
今天,當我們再度梳理龐薰琹的一生時可以發現,龐薰琹的偉大之處并不在于他是一位高明的畫家,其甘為后人舍身的精神以及對中國工藝美術的思考才是他最值得人們銘記的。
正如邵大箴所言:“龐薰琹是個不安的靈魂。他處處想著事業,他太認真、執著,太看重真理、正義。可以說,直以生命停止之日,龐薰琹都沉浸在中國工藝美術事業的偉大理想之中。”
像我這樣一個學畫青年,不受當時潮流影響是不可能的。有時我去盧浮宮博物館,坐在維納斯像前,一坐一兩個小時。面對這樣的雕像,我的心象被微風吹拂的湖面,清澈、安靜。可是當我走進另一些畫廊,我的心就著了火。
決瀾社落幕后,為了生計龐薰琹不得不離開上海,輾轉杭州去北平任教。從某種意義上說,決瀾社的解散是龐薰琹繪畫藝術道路的重要轉折點。其后,對中國傳統裝飾紋樣的研究是促使他最終擺脫西方現代主義藝術束縛的重要原因。
龐薰琹的偉大之處并不在于他是一位高明的畫家,其甘為后人舍身的精神以及對中國工藝美術的思考才是他最值得人們銘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