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古詩詞的長河里,描寫離情別緒的作品有很多,詩詞的抒情主人公大多數是女子,寫的多是傷離恨別、相思之情。但是,柳永的《雨霖鈴》卻是從一個男子的角度來寫,描寫的是一個多情的失意文人和所愛歌妓之間的離別。這首詞的抒情主人公就是作者自己,描寫的就是他與歌妓之間難分難舍的離愁、仕途失意的感慨以及飄零他鄉的孤獨與寂寞。“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的句子讓人們容易習慣性地認為《雨霖鈴》詠唱的就是離愁別緒,但是筆者以為離愁別緒僅僅是詞的表面情感,而仕途的絕望和之后的孤寂迷茫才是柳永內心真正的痛處所在。
一、千古絕唱訴離情
《雨霖鈴》是抒寫離情別緒的千古名篇,也是柳永的代表作品。其上片寫臨別時的情景,下片寫別后情景,全詞起伏跌宕,聲情雙繪,是宋元時期流行的“宋金十大曲”之一。起首三句寫別時之景,點明了地點和節序。停歇的陣雨,清秋時節,面對自己功名未遂,觸景生情,也不得不悲憂,何況一場秋雨一場寒,驟雨過后必是滿目蕭索,在這滿目凄涼之中,遠處傳來一陣陣寒蟬凄切的叫聲,更叫人黯然神傷?!白怨欧昵锉帕取?,長亭又乃傷心送別處,更何況此時是秋風蕭瑟的黃昏,(寒蟬在嘶叫。寒蟬是蟬的一種,較一般的蟬小,鳴時天已涼,故名寒蟬。它是古詩詞中一種特殊的意象,它的鳴聲充滿了對生命短促的哀怨。)這里景物凝上了濃重的蕭瑟和無盡的凄涼,分手的戀人不言別離,離情已倍加凄惻?!皥淌窒嗫礈I眼,竟無語凝噎”,可謂“此時無聲勝有聲”,把戀人恨別的動作、神態勾畫得極為生動逼真,把離情表現得淋漓盡致?!扒Ю餆煵?,暮靄沉沉楚天闊”,看是實寫煙波浩渺、暮靄沉沉、天地遼闊的別后景,實則是和戀人分別后前途難測的表達。此處景物涂上的黯淡色彩,使人感受到的不單是自然的景色,更深刻的是這種景色充塞著漫無邊際的離愁別恨及分別后的孤寂、落寞。
上片正面話別,下片則宕開一筆,從個別說到一般。所謂“多情自古傷離別”,傷離惜別,并非始自柳永,而是古今亦然,自古至今,多情人總是為生別所苦。而今,這種離別又被安排在清秋時節,“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一句,則極言當時冷落凄涼的秋季,離情更甚于常時。宋玉道“悲哉秋之為氣也”,悲秋與遠別的雙重苦痛,互為交織,構成人生最大的不幸。遙想不久“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边@兩句讓作者又重新回到了自身。由今日之“帳飲”想到“今宵”之酒醒夢回之際,已是孤零零一人,相伴自己的唯有楊柳低垂,曉風嗖嗖,殘月如鉤,景色凄清蕭條,心情落寞惆悵?!按巳ソ浤?,應是良辰好景虛設。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睆拇艘院?,所有的良辰好景如同虛設。“良辰好景”往往與賞心樂事相系,只因沒有知心人可以訴說柔情蜜意,所以今后所有的“良辰好景”皆形同虛設,不明言自己的相思而相思之情凝聚其間。整個畫面充滿了凄清的氣氛,客情之冷落、風景之清幽、離愁之綿邈都完全凝聚在這畫面之中。
二、離情別緒之外是孤寂
柳永在宋真宗天禧元年時赴京城趕考,自以為能金榜題名,卻不想名落孫山,他淡然一笑:“富貴豈由人,時會高志須酬?!比松欢蹋袝r可待。然而又等了三年,依舊榜上無名,這次他忍不住發牢騷了,寫了著名的《鶴沖天》,其中的“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著實害了他。柳永認為自己有才,即使不做官也無所謂,他在詞句中表現的蔑視功名,在一定程度上是酸葡萄心理,是牢騷語,并不是真心話,只是尋求心理平衡、安慰自己而已。因為實際上,封建士子幾乎沒有不要功名的。據張舜民的《畫墁錄》記載,天禧三年柳永落第后曾找晏殊責問,“晏公曰:‘賢俊作曲子么?’三變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公曰:殊雖作曲子,不曾道‘彩線慵拈伴伊坐’。柳遂退?!比绻麤]有強烈的功名情懷,柳永會化悲為憤地找晏殊論理嗎?在第三次應試時柳永已經進入了欽點的名單,只等皇帝圈點放榜,卻沒料到天子說:“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就這樣把柳永從進士名單中刪除了。柳永當時可能也未想到那首牢騷詞竟會傳到皇帝的耳朵,使得龍顏大怒。
這次落第對柳永的打擊肯定是最大的,因為皇帝親口叫他“且去填詞”,其實就是宣判了他仕途的死刑。《雨霖鈴》這首詞是詞人在這次打擊之后從汴京南下時與一位戀人的惜別之作,所以它擺脫不了仕途絕望的悲情意識,詞人離京南下時,與情人在長亭話別,情人撫慰著柳永受傷的心靈,絕望的柳永卻悲從中來,不能自已,眺望漫游的南方,暮靄沉沉,頓感人生前程一片黯淡,功名仕途已是泡影。離愁別緒的渲染只是表象,而仕途絕望的悲鳴才是真意。
三、悲其一生求功名
柳永被很多人視為浪子詞人,因為其人其詞涉及了很多風流浪蕩之事。其實,他在少年時代并非浪子,而是很勤勉的書生。柳永出生于福建一個傳統詩書之家,祖父、父親、叔父都讀書為官。據《福建省志·人物志》載,柳永父親柳宜中雍熙二年(985年)梁灝榜進士,官至工部侍郎,他的叔叔亦都入仕北宋。柳永是最小的兒子,自家兄弟中排行老三,柳氏堂兄弟中排行第七,故稱柳七。柳永就在這樣一個典型的“奉儒守官”的傳統士大夫家庭中成長起來的,詩禮傳家的門第,深受儒家思想的教育薰陶。柳永自然也是秉承著“學而優則仕,達則兼濟天下”的思想而刻苦讀書的。早在少年時代,他就表達過“為公卿”的人生理想。他曾在其《勸學文》中寫道:“學則庶人之子為公卿,不學則公卿之子為庶人”,其儒家濟世安民,建功立業的理想就是在這種家庭氛圍中形成的。
柳永的仕途經歷是比較坎坷的。他自真宗祥符二年(1009)參加進士科考試開始,連續四次落榜,到仁宗景祐元年(1034)登第時,已51歲。為了實現儒家的人生理想,他一次次地走上科舉之路,但是屢試不第,仕途長期處于蹭蹬沉浮的狀態,生活孤獨和寂寞。他自認為是“白衣卿相”,而正統一派卻把他打入輕薄無行的“浪子”行列,這使得他心中有種郁郁不得志的苦悶和孤獨,這種對自我才能的自信,對青春易逝的感慨,在他的詞中得到了彰顯。然而“自許過高”在現實當中無法達到,仕途的落魄使他意志消沉,放浪形骸于平常巷陌、妓館酒樓,以此來尋求心靈的撫慰。由于柳永易放任性情,易情緒激動,是只圖一時之快,還將風流韻事寫出來讓人到處唱,這就犯了忌諱。而那首《鶴沖天》又分明是對皇權的輕慢,寫出來便是挑戰,他是用對功名的不屑一顧來掩蓋他對功名的渴求與求之不得的失望和難堪。
事實證明,即使是到了中晚年,柳永的功名仕途心仍然很熾熱。他一直熬到五十多歲,及第做官以后,還成了江浙一帶的“名宦”,可見,他的儒家理想、他的兼濟天下之志還是很強烈的。柳永在景祐元年(1034年)高中進士后出任睦州(今浙江建德)團練推官。他到任月余,“改變過去作風,勤于職守,很快得到州官員呂蔚的舉薦”。(新編《福建省志·人物·柳永傳》)葉夢得的《石林燕語》也說:“景祐中,柳三變為睦州推官,以歌詞為人所稱,至官方月余,呂蔚知州事即薦之。”這說明柳永在仕途上還是力求上進的。慶歷四年(1044年),柳三變“為改變仁宗對自己的不良印象,改名為永,才得入京任著作郎”。(新編《福建省志·人物·柳永傳》)“著作郎”就是在皇帝身邊匯編“日歷”(每日記錄時事)的官員,可見柳永在仕途進取上是用心良苦的。中晚年的柳永尚如此積極于仕途,那就更不用說天禧三年(1019年)的他對仕途功名是何等在意了!因此,回過頭來看,《鶴沖天》一詞,乃是他應試失利時說的無奈之言、憤激之語。柳永不僅不曾忘懷功名,而且在第一次科考失敗到最后進士及第的三十年間,為功名做過多方面的不懈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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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志潔江蘇徐州高等師范學校221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