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飛不過那個山頭”

成群結隊的候鳥，為生存為承諾，穿越地球遷徙，一路卻遭遇人類火槍、鐵籠、毒藥不擇手段的殺戮。在每一個尋覓食物的冬季，每條靠近溫暖的生命通道都有可能成為候鳥的不歸路，一回回飛翔，是千百次的生死磨難。

為鳥著“影”立說

山崢嶸，水泓澄，一草一木棲神明。歷經七年七個繁殖期，導演孫憲在拍攝完中國第一部鳥類故事片《天賜》后，對生命有了新的認識。“我一直認為天底下最公平的就是陽光，花鳥魚蟲，賢良奸佞，都公平享有。地球上的每個生靈都是平等的，都有平等享受陽光享受溫暖的權利，人類無權力予以剝奪?！?/p>

孫憲自幼便熱愛鳥，鳥類攝影也是多年最愛?？粗壶B在海邊翩然起舞，那么自然潔凈，那么安靜無爭，他覺得自在無比，仿若前世的自己就是只自由翱翔的鳥兒。一直做電影宣傳的孫憲，最初只是簡單地想拍些鳥類素材做企業專題片用，但后來素材累積漸多，他有了更大膽的想法，為什么不拍一部鳥類的電影呢？

因為得天獨厚的地理優勢，孫憲的家鄉威海成為眾多珍稀候鳥棲息之地。亞洲東海岸獨有的一種海鳥——黑尾鷗，每年3月～8月飛到榮成海驢島上繁衍生息，已經有千萬年的歷史。

從2002年孫憲帶人登上海驢島見到成片的黑尾鷗那刻起，他便決定要為這種可愛的候鳥著“影”立說。

在島上拍到第四年時，雅克·貝漢的《鳥的遷徙》正在中國上映，孫憲專程跑到北京去看。當看到影院屏幕上那些異常美麗的畫面，看著那些候鳥在清晨里飛越霧靄重重的長城，飛越加拿大鋪天蓋地的紅楓林，飛越濃密深邃的亞馬遜熱帶雨林時，他的心慢慢地墜了下去。“雅克·貝漢拍得太棒了！看完之后我特別絕望。”

雅克·貝漢拍攝《鳥的遷徙》時，使用了動力傘、小型飛機，動用了300多人的攝制隊伍。而孫憲在最高峰時只有不足10個人的團隊，幾百萬的資金支撐。而且，拍攝地海驢島無糧、無水、無電、溫差大，5月中旬還穿鴨絨服，6月地表溫度卻能達40cc。劇組人員為拍山頂鳥巢，經常會身背幾十斤重的攝影器材，徒手順著懸崖爬上爬下，隨時都有生命危險。

“其實，七年去拍一部鳥類紀錄片，很多人表示不理解，連我自己也不懂。但《天賜》經歷了太多磨難，它卻始終勇敢地活著。我只是想講一個關于生命成長的故事，把我看到的鳥世界里的故事講給更多人聽。生命是平等的，每個生命都有尊嚴，哪怕一草一木都應得到尊重?！崩潇o之后，孫憲從《鳥的遷徙》和《帝企鵝日記》中得到啟發，鎖定了片子的努力方向?！拔覀冸m然沒有大制作，但一定要把故事講得動人。”

七年時光鍛造的《天賜》終于孕育而成。它以海驢島為環境背景，用擬人手法，講述了一只黑尾鷗從破蛋而出到成年展翅高飛的故事，其間真實地再現了它成長過程中所遭遇到的一切：先是父親捕魚時咬中魚鉤葬身大海，然后是兩個哥哥一個被蛇獵殺一個墜入懸崖，最后母親因為保護它與大鷗打斗后折斷翅膀跳崖身亡。原來幸福的五口之家，只剩小黑尾鷗孤獨而堅強地活在世上。凡是看過《天賜》的人，無不為之動容。

《天賜》被譽為“中國首部原生態鳥類故事片”，并于2010年9月在德國科隆電影節上奪得“最受觀眾喜愛的影片”大獎。能獲得這些榮譽，孫憲覺得海驢島上的黑尾鷗和自己的“三腳架”團隊功不可沒?！叭_架”團隊成員除孫憲外，另兩名是王建濤和于輝。

2012年中國紀錄片委員會高峰論壇上，孫憲被邀講話，他對著臺下眾多名校教授以及BBC等知名媒體人驕傲地說：“我沒有你們那樣強大的資金后盾，但我有一點，你們沒有。我有一個三腳架團隊，九年十年，不離不棄。最重要的是沒有任何經濟利益的跟隨。你們誰有這樣的團隊？我這輩子最牛的就是這個?！闭f完，下面一片掌聲。“其實感覺自豪的同時，心情也很沉重?？粗∮诤托⊥跻驗榕钠湎乱簧聿?，整天大把大把地吃藥，有種負罪感。這是很重的情分。”

鳥道悲歌

在《鳥的遷徙沖有這樣一組鏡頭：槍聲突兀響起，原本有序飛翔的雁群瞬間四散驚飛，一只只折翅墜落；森林里，一邊溫暖的鳥巢里雛鳥在覓食，一邊人類的推土機在鏟平它的家園；濃煙滾滾的礦地里，黝黑污濁的溪水里，有只大雁跌進穢物中掙扎不出。

如果說《鳥的遷徙》以含蓄隱晦的視角處理人類對鳥類的殘殺，那么《長沙晚報》記者李鋒拍攝的新聞記錄片《鳥之殤，千年鳥道上的大屠殺》，則在這個冬季里將人類大規模殺戮鳥類的場面通過鏡頭，赤裸裸地呈現在眾人面前?！八w過這個山頭，也飛不過那個山頭?！崩钿h一句話，逼迫我們與殘酷的事實赤裸相向。

這部攝于湖南羅霄山脈深處的記錄片，于今年10月16日在網絡上傳后，當天的點擊量就達15萬次，如今已逾百萬?！而B之殤》的鏡頭直擊深夜非法獵殺現場、縣城餐館、黑市交易，將整條非法捕鳥的產業鏈呈現出來，短短的12分鐘，是李鋒和兩名同伴先后8次冒著生命危險，歷時一個月堅守在大霧彌漫的山里拍出來的。

李鋒的《鳥之殤》特地選擇了湖南桂東鳥嶺這個地方。因為每年全球會有數十億只候鳥進行洲際遷徙，一入秋，大群落的候鳥從西伯利亞、內蒙古草原等地起飛，分東、中、西三路去往南部地區越冬。8條遷徙路線中會有3條經過中國，而湖南、江西等地天然成為中部路線南遷候鳥必經的“千年鳥道”。桂東縣和炎陵縣交界的羅宵山脈，每年谷雨和秋分時節，數以億計的候鳥會集群經過。

這個千年鳥道“本是一條穿越饑寒、尋找溫暖的路，現在卻成為無數鳥類的不歸路。因為在這里等著它們的有火槍、鳥銃、竹竿、大網，以及隨之而來的死亡?！崩钿h對本刊記者回憶起9月21日第一次的拍攝，他與同伴準備了軍用迷彩衣躲在灌木叢中，大約8點鐘，對面山上的LED燈便照亮了整個山谷。黑黢黢的夜幕下，那些扎人刺眼的燈光像一束束明亮的匕首。李鋒說他作為攝影師拍攝過很多演唱會，但從沒見過如此壯觀的燈光。“壯觀”的燈光后面躲藏著無數把槍，有村民告訴李鋒，10月3日那天，打下來的鳥有一噸。

一噸，是多少條鮮活的生命！

據李鋒觀察，羅霄山上的打獵人分為三類，一類是為了填飽肚子的當地村民，他們用簡陋的設備打鳥，自己吃或者賣給餐館；第二類是職業團隊，他們會霸占一個山頭，打來的鳥用來賣，甚至形成一條產業鏈；第三類是以打獵為樂的富豪們。

為記錄片起名，李鋒用了“殤”和“屠殺”兩個詞，強化了死亡的悲哀感，但他覺得一點也不過分?！皻憽北疽馐俏闯赡昃退廊ィ诓宛^里親眼見過一只雛鳥被送進廚房宰殺。他曾經深夜探訪獵殺現場，一個山頭上，幾百盞燈打亮，鳥群飛過，此起彼伏的槍聲響起，鮮血汩汩的候鳥慘叫著墜落后，緊隨著的是人們的歡呼和笑聲。這不是屠殺是什么？

采訪李鋒時，他一直強調殺戮鳥類是個古老的題材，只是沒受重視而已。涉險近距離接觸并拍到殺戮候鳥的場面，完全是他的志愿行為?！拔矣X得只有拍到這個場面，赤裸裸地展現在公眾面前，才會更觸動人心。我希望通過這部片子改變一些東西，現在最需要改變的，其實是人們根深蒂固的觀念?！?/p>

民間“護鳥保衛戰”

有詩人說，飛翔不是體力和智力可以解決的，它是一個奇跡。那些獵殺鳥類的人折斷的不僅是鳥兒飛翔的翅膀，折斷的還有人類心靈的翅膀。李鋒紀錄片《鳥之殤》終結時用了無數個省略號，可以想象中國的土地上每天還有多少殺戮候鳥的事件正在發生。

當湖南千年鳥道上的血腥之氣尚未消盡時，云南的鳥道雄關與東部的沿海灘涂頻繁爆出屠殺鳥類的消息。11月11日，天津北大港濕地自然保護區內，護鳥志愿者趙亮等人發現有多只瀕危絕種的國家一級保護動物東方白鸛遭到投毒，正面臨生命危險。

東方白鸛全球種群數量被國際鳥盟評估為少于2500只。每年3月，東方白鸛在俄羅斯東南部和我國東北地區繁殖，9月、10月會離開繁殖地分批南遷，南遷時它們常在草原湖泊和蘆葦沼澤地帶活動。天津北大港濕地便是東方白鸛遷徙途中主要的停泊地，今年便有500多只在此停留。

11月11日晚上，北大港已知中毒的東方白鸛個體38只，死亡5只。名為“鳥人Robbi”的博主推測，“假設此類事件發生在擁有70億人口的人類當中，就意味著1.05億人中毒，死亡1386萬?！笔掳l當天，來自京津的志愿者在北大港濕地展開了生命緊急救援，盡管濕地里冰冷刺骨，舉步維艱，他們依然在及膝深的沼澤中接力將白鸛送到岸邊保暖，然后打阿托品進行搶救。

但從11月12日起，東方白鸛的救援活動似乎變成了打撈鳥尸。攝影家王建民也親歷了一線救援現場，他說：“那個救援的夜晚，漫天的星星，北大港特別安靜，你能聽到白鸛凄慘的哀鳴聲。后來撈上來的幾乎都是鳥的尸體，可能就在那個夜晚全死了?！卑殡S著這些白鸛死去的，還有上百只的蒼鷺、白骨頂、斑嘴鴨等鳥類。

11月16日，在自然大學主辦的候鳥保護講座上，本刊記者見到了趙亮、劉慧莉等一線志愿者，也見到了發起“讓候鳥飛”公益活動的鄧飛和馮永峰。劉慧莉向大家匯報了一個好消息：被救的13只東方白鸛，在天津市野生動物救護馴養繁殖中心恢復良好。他們希望這次東方白鸛天津救援的經驗和教訓，能為全國其他救援團隊提供借鑒。

正如前線救援人員“大虎”所說：“在這樣大規模救助出現時，我們動物保護的短板就出現了，無論政府還是民間都缺少專業的應對體系，以及更加專業的人員儲備。應該盡早建立中國的野生動物救援體系，盡早開展志愿者專業技能培訓，儲備救援資源?！?/p>

此次天津民間救援行動能順利救出13只東方白鸛，得益于護鳥志愿者的執著以及微博公益的力量。正如《新加坡聯合早報》所言，微博在中國發展得像洪水一樣的迅猛。通過微博的呼吁，救援團隊短時間內聚集了各方民間力量，有的連夜守護堤岸，有的捐助物資，有的請假巡護。志愿者趙亮甚至將個人電話公布在微博上，開通24小時東方白鸛救援熱線。

在護鳥志愿者推動下，自11月15號晚8點開始，天津大港水務部門開閘注水。位于獨流減河水域的萬畝魚塘水位明顯上升，部分淺灘開始消失。而17日，獨流減河濕地就迎來了百余只東方白鸛。護鳥志愿者們將會繼續守護著這里，讓北大港成為它們的安全島。

如今的北大港濕地恢復了往日的祥和，粼粼波光的湖水下，候鳥盡情享受自然的饋贈。一直在前線守護白鸛的趙亮在微博上說“北大港濕地……寧靜，自然。沿著大堤巡護，聆聽一片鷗鷺歡歌，此刻的心情一如放浪山野，不知不覺徒步走了大半圈……愿意踩著泥濘，感受晚風習習，難道回到了故鄉?！?/p>

眾擎方易舉

拍完《天賜》，導演孫憲還有一個夢想，就是為黃嘴白鷺拍個電影?！巴Ｊ侨蛐詾l危鳥類黃嘴白鷺在中國最大的繁殖地，很多人不了解。它特別美，雪白的蓑衣蓬松起來就像新娘的婚紗。在海驢島拍攝時，我經常自嘲說自己整天跟無數的新娘子在一起?！睂O憲想起黃嘴白鷺，聲音里透著股幸福味道。

在島上拍攝黑尾鷗時，孫憲便積累了很多黃嘴白鷺的素材。目前，全球大約有2600～3400只黃嘴白鷺，海驢島上便有上百只。孫憲說，黑尾鷗一般產卵三枚，成活率在30%，但黃嘴白鷺繁殖期每巢卵在4枚以上，且基本都能孵化出來成活飛翔。自身繁殖能力那么強，為什么會面臨瀕危呢？他想不明白。

“如果有能力，除了繁殖地這塊，我希望跟著黃嘴白鷺的遷徙路線，朝南拍一個往返。雅克·貝漢對我寄予很大期望。我就想看看到底遷徙路上發生了什么，希望真實地記錄到一些東西，用真實影像做科學證據?！弊鳛閻埒B之人，每年七月中旬孫憲都會去海驢島上撒食，也會收養小雛鳥?？粗震B的鳥兒展翅高飛，歸于群落，他的心也跟著飛了起來。

而一直稱自己為“瘋子”的李鋒，拍攝的《鳥之殤，千年鳥道上的大屠殺》，似乎可以為孫憲的疑惑提供一些影像線索。有網友把此記錄片稱作“中國的海豚灣”，李鋒說他還要拍一些志愿者的護鳥宣傳，還要去洞庭湖拍那里的候鳥，調查一直在進行。

本刊記者聯系李鋒時，他正從洞庭湖歸來。“每周五去洞庭湖是個常態。這次我是帶著江豚保護和候鳥保護兩個目的去的。江豚這個物種，比候鳥來得更直接更悲壯，它在洞庭湖僅存50多頭了。而候鳥保護是個鏈上的問題，劃地成立保護區自然好，但保護區之外的整個食物鏈環節，也存在很多問題?！币恢敝铝τ谙娼Ｗo和瀏陽河保護的李鋒，覺得自己在環保道路上還需要走得更遠。

沒有買賣，就沒有殺戮。李鋒在所有訪談中都強調這句話。紀錄片中也真實記錄了被獵殺的鳥類被鳥販子低價收購再轉手到黑市上銷售，以及飯館內主客無所顧忌品嘗鳥肉的場景。北大港東方白鸛遭投毒事件發生后，天津警方懸賞5萬尋找投毒嫌疑人，如今已確認是人為投毒，并已立案進入偵查階段。這些職業殺手，隨鳥遷徙，一路投毒，并將殺死的候鳥賣給附近餐館。串聯在候鳥買賣利益鏈上的人類，都是直接或間接的兇手。

如今，在發起人馮永峰和鄧飛的積極推動下，中華社會救助基金會決定成立“讓候鳥飛”的專項基金，向全國公募。希望團結并整合全國觀鳥組織，支持并配合國家林業局共同保護候鳥，共建美麗家園。11月21日，被救助的13只東方白鸛全部戴上環志標記，準備放飛。護鳥志愿者從中選出最強壯的兩只，戴上衛星信號發射器，做跟蹤觀察。

保護鳥類就是保護我們自己，要詩意地棲居，眾擎方易舉。雅克·貝漢在《鳥的遷徙》中說：候鳥的遷徙是一個關于承諾的故事，一種對于回歸的承諾。而浮現在李鋒腦海里一首歌唱道：“樹上的鳥兒一叫，我們就起床，我們騎著大象在森林里面蕩漾。”這是一季多么美好的鳥類尋求溫暖的遷徙之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