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也良：生態旅游是一種信仰

作為國內倡導“生態旅游”的先驅者，早在20多年前我國旅游業尚在起步時，韓也良就以生態學家的視角，開始關注旅游生態問題。他曾經像徐霞客一樣走遍名山大川進行科學考察，用腳丈量著土地，踐行著心中信仰。紀伯倫說，信仰是心中的綠洲，思想的駱駝隊是永遠走不到的。而對韓也良而言，生態旅游便是他的畢生信仰，是他暮年之際依然擁有汨汨熱忱的秘密。

情定生態旅游

故事應該先從20世紀80年代初的一次環境考察開始。

80年代初，由于生活困難，全國山區放棄傳統的輪換耕作方式，開始普遍性地流行毀林開荒。最終，盲目過度的毀林開荒嚴重損害了當地生態平衡，引起政府關注，最終促成了環保局的成立。當時，對植被和生態環境有研究的專業人士，國內還特別稀有。為收集到齊全的關于貧困地區的環境資源調查資料，政府特地組織了一個對土壤、植被、環境等有專門研究的專家隊伍，而韓也良便是其中之一。

在那次貧困地區的環境資源調查中，韓也良向政府提出了“為了保持生態環境，提倡開發旅游”的建議。通過這次考察，“生態與旅游聯姻”的想法在他心中悄悄萌了芽。

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他對恩師尤其如此。韓也良說起往事，一直很感謝自己的研究生導師侯學煜教授的啟蒙。1954年，年僅23歲的韓也良進入華東師范大學就讀生物地理系研究生。那時，他主要的研究方向是植被生態和生態環境資源。那是個對國人而言新興的學科，由于國內專業人士少，給韓也良講課的老師幾乎都是蘇聯專家，侯學煜教授是個例外。

侯學煜教授是著名的植物生態學家和地植物學家。韓也良清晰地記得，當時他的老師侯教授提出了大農業思想，即指農、林、牧、副、漁因地制宜，全面發展，這極大地影響了他后來的“大生態觀”。

研究生時期，韓也良參加了《全國植被》的編寫，主要負責撰寫華東區部分。這本生態保護領域的專著，共計兩百多萬字，信息量無論是齊整度還是專業度，在世界相同領域都屬于稀有著作，在去年還被國務院評為“自然科學二等獎”。在生物學和地理學雙學科都富有深厚研究積累的韓也良，視角更具學科交叉的優勢。

當韓也良加入貧困山區的環保調研時，正是年富力強、學有所成之時。經過跋山涉水的考察，他發現了造成水土流失的重要原因：當地農民在毀林開山時，將成材的圓木成捆賣掉，將樹枝做柴火，然后利用賣木材極少的所得收入去購買糧食，滿足生活需求。如此原始的做法使得樹林成片成片地倒下。

此時，一個大膽的想法突然涌上韓也良的心頭，“我想，既然農村地區經濟貧困，那么為何不利用這些好山好水開發旅游？這樣做有很多好處，首先可以帶動交通、住宿、餐飲的發展，還可以促進農副產品和地方土特產的增值和銷售，因此將會拉動輕工、通訊、金融等產業的發展，最終將可達到增加就業，提高知名度，促進開放和地方經濟發展的目的。”韓也良大膽的設想，讓“生態旅游”的內涵在心中有了雛形。

但在上世紀70年代末，游山玩水是小資產階級的情調，是要被批的，這樣的觀點難以公開表達。當時也有少數的贊同者，比如市委辦公室主任胡云龍就是“在農村地區開展旅游”的支持者。韓也良回憶道，“其實那時旅游形式很簡單，往往就是幾個人結伴出游，住在農戶，吃在農戶，正如現在的‘農家樂’一樣。”

而時任安徽省副省長、中國科技大學的楊繼科教授對韓也良的想法也深表認同。無論是1984年安徽省科學技術協會組織“皖南旅游經濟區資源考察”，還是16年后召開的“九華山學術會議”，都在經濟發展的宏觀規劃中將“發展以黃山為中心的旅游事業”列為四項戰略重點之一，安徽省一直走在探索“生態旅游”的路上，這與韓也良的理念是契合的。

90年代，“生態旅游”已經成為普遍的共識。人們漸漸了解了，它是指以“綠色生態”的資源、環境、文化、美學、科技和產業為基礎，施以生態經濟化設計和管理，走可持續發展道路的旅游方式。那時，國內很多人第一次接觸“生態旅游”的概念，覺得新奇，可這距離韓也良第一次涉足該領域，轉眼已經過去十多年了。

五大“態”面面觀

80年代旅游還沒形成潮流時，韓也良在浙江參加地理學的一個小型會議。會后大家提議到南山公園游憩，那時還沒有導游，公園里的一位老先生就帶領他們沿途觀光游玩。一路上老人都在講解不同種類的草本植物及用途，常說這個草是什么，可以治什么病啊、這個草啊又有什么什么作用啊，這讓韓也良很感興趣。是從事植物地理研究的人的特有敏感，讓他不斷地從日常生活中獲得靈感。邂逅公園老先生后，韓也良便將寓教于游的精髓，補充進了其“大生態旅游”的概念中。

其實，“生態旅游”一詞最早是由美國學者赫茲特于1965年提出的。傳到中國后，韓也良結合中國實際，獨樹一幟地提出了“大生態旅游”的概念。而所謂的“大生態”即五大態：生態、世態、心態、事態和物態。“我總結大生態包含生態、世態及心態。這也可以稱為‘后生態’理念的開始，現在這個生態理念似乎可以進一步細化，增加物與物、事與事之間的相互關系和作用，稱之為‘物態’和‘事態’。”韓也良說。

“生態”是指傳統的生態概念，包括生物與環境的相互關系和作用。但韓也良特別強調，生態旅游并不只是環保的問題，有人將“綠色”、“園林化”作為生態，還有將森林植被覆蓋率必須達到75％以上作為衡量指標，這都是狹隘的理解。他之所以提出“大生態旅游”的理念，正是提倡旅游者在享受自然風景之時，可以充分享受生態科學和技術所帶來的各種新奇有趣的事情，從而獲得觀賞、游樂、修學和度假的多重效果。

信仰是一種行為，它只有被實踐的時候才有意義。韓也良提出的“大生態旅游”的觀點并非一蹴而成，他的足跡遍布全國，對各地的自然生態、旅游經濟都進行過詳細考證。80年代末，韓也良剛剛去黟縣做古民居開發時，發現當地珍貴的建筑都處于自生自滅的狀態，“當地縣委書記居然對我說，那些民居都是些破破爛爛的玩意兒，可就是這些破爛，后來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看著許多珍貴的自然文化遺產被拋之荒野，棄之如敝履，心疼不已的韓也良，提出“大生態”中的“世態”觀，即指人文環境，包括“生物或人類自身”在內的人類社會。

日本學者評價韓也良的“大生態旅游”觀是東方的哲學思想，其中的“心態”觀，關乎我們每個人的內心世界，與東方的傳統智慧有關，也是韓也良多年追問的答案。正如他自己所說，“人們有怎樣的內心世界，就有怎樣的生態環境”。說到踐行心態觀，韓也良認為普通人在出游時，舉手之勞便可以做到生態旅游，比如說話盡量輕聲一點，不要吵吵鬧鬧，比如說在公共場所不抽煙。

去年9月，韓也良曾去大連考察，一直對“草坪事故”記憶猶新。大連在未做過考察論證情況下，模仿西歐廣植草坪，結果卻因缺水成為城市最頭疼的問題。韓也良從大連的教訓l總結道：“生態開發一定要合乎環境，綠化和園林化并不等于生態化，荒漠、草原、大海都有各自的生態環境，生態開發一定要講究協調、適度、和諧。”這正契合他“大生態”另外的兩個概念，即“事態”和“物態”，即生態講究資源節約，講究適度與和諧。事與事之間，物與物之間都需要協調。

生態科普任重道遠

如今，韓也良已入杖朝之年，但對“生態旅游”的畢生追求，依然讓他充滿希望。歲月可以讓皮膚起皺，但若失去了熱忱，就損傷了靈魂。韓也良很幸福也很幸運，幸福的是他畢生將愛好與事業相結合，在促進“生態旅游”發展中披荊斬棘，開拓了一條光明之路；幸運的是，“生態旅游”的信仰，一直滋養著他的靈魂，讓他精神不老。

韓也良的身上，擁有眾多閃亮的光環：我國較早開發現代旅游的開創人之一，率先倡導開發生態旅游并首創“旅游生態學”之人，中國生態學會旅游生態專業委員會的創建者，國家自然科學基金旅游生態學研究的第一位主持人……盡管頭銜傍身，學者和教師卻一直是他不變的角色。近半個世紀，他一直在安徽師范大學國土資源與旅游學院任教，從一名普通的教師，到教授，再到博士生導師。

在野外考察調研的生活整整持續了幾十年，韓也良在像徐霞客一樣，用腳步丈量著美麗而富饒的國土時，也發現了很多問題，遭遇到彷徨和迷茫。80年代后期，生態旅游概念還剛剛興起時，韓也良常去長白山、天池等地考察。他吃驚地發現，曾經空寂的神山擠滿了游客，到處都是游客丟棄的瓶子、包裝袋等垃圾。曾經的青山秀水變為垃圾場，韓也良被眼前的場景深深觸痛。那一刻，他開始懷疑生態旅游的意義，并不斷反問自己“難道這都是旅游給自然環境帶來的災難”？

冷靜反思之后，韓也良覺得，生態旅游首先要從啟發人們的環保觀念開始做起。他后來提出大眾生態理念，推行讓生態普遍化、普及化，就是希望通過科普宣傳，讓公眾具有生態意識，希望人人對生態都有一個正確的認識，實現人類與環境的和諧發展。“一個地方能否實現‘天地人’的和諧統一，那才是我判斷生態的標準，也是我渴望的境界，更是我追求的一種文化和哲學。”

追求“天地人和”各種關系相諧相和，像一種宗教信仰，深植在韓也良心中。當被問及中國哪個區域的生態旅游最符合他的理念和標準時，韓也良不假思索地說，當然是海南島的開發。海南省是我國推出的第一個國際旅游島，也是第一個生態省。韓也良參加過海南生態省的建設規劃，主要負責其間生態旅游部分。

談及海南島開發，韓也良言語間盡是喜悅和深情。他初去海南，感覺小島林木繁茂，宛如仙境，可深入調查后發現，這里居民落后的生活方式與仙境般的自然風光太不匹配。“那里的小孩子到處亂串不讀書，家家戶戶沒有灶，僅有一個火坑樣的東西，交通也不方便，物價也很貴。”

如此得天獨厚的資源，怎能棄之？于是，韓也良和其他專家一起，開始進行大刀闊斧、獨具創意的規劃設計。在專家們的科學規劃下，整個海南島風貌為之改變，成為我國第一個生態省。2010年海南國際旅游島建設正式上升為國家戰略，“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事件，當今中國旅游業的發展足以讓我震驚”。

當談到現在中國生態旅游的發展狀況時，韓也良說：“我心中只想打四五十分，但我宣布可以打六十分甚至七十分，為的是引導并激勵這種追逐。希望大家都知道生態好，做出聲勢，大有前途。”在黨的十八大將生態文明獨立成章后，生態旅游作為生態文明建設的平臺和載體，韓也良希望它能被人熟知，走得更遠。

老牛明知夕陽晚，不待揚鞭自奮蹄。韓也良已為“生態旅游”奔波了一生，如今82歲高齡的他，依然有個未了的心愿，“我希望能出現一個大生態觀的旅游大講堂，讓我的生態觀成為一種普及的價值觀，被大眾所認可。這個講堂可以每期有一個固定的主題，讓人們能真實體驗到生態旅游的觀念，我想提高大眾的生態意識，生態科普任重而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