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燁1982年出生于廣陵古琴世家,獲天津音樂學院古琴碩士學位,現為南京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古琴教師,中國昆劇古琴研究會理事(國家一級社團)、中國古琴學會理事,中國民族管弦樂學會會員。
我是南京師范大學音樂學院的一名老師,搞古琴的專職教學。目前,江蘇省各大院校中教古琴的比較少,就目前而言的話,江蘇省除了我們南師大以外,聽說南京藝術學院也可以招收古琴學生了。
我們學校的古琴教育有一對一的教學,也有一對二的,還有那種小組課,有選修課和必修課兩種形式。對于選修選我古琴課的學生,我常常問他們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你們為什么選這門課。很慶幸的是,我2007年剛來這里工作,有很多學生回答說是“好奇,覺得古琴很神秘。”現在我發現他們第一句話會說“喜歡古琴”的人越來越多了。以我們學校來看,女孩子學琴的比例要超過男生。其實無論是男孩子還是女孩子,如果他們學習古琴單純地覺得彈琴很美,或者彈琴的樣子很酷,如果是出于這種想法去學琴的話,在這個學琴過程中沒有深入到對音樂美的感受,沒有把外在的表現的美內化為對音樂的一種深刻體會的話,他們的這種學琴肯定是不能持久的。因為彈琴牽扯到你對音樂的內在的一種理解,很多古琴曲相對于其他樂器的曲子而言是比較慢的,而且古琴彈奏重在功力,它沒有特別難的指法,方法很簡單,但是它需要一個長期的功力的積累,才能把很多樂曲的內在精神通過一種張力表達出來。就是說古琴需要長期的、慢慢的磨練和積累,需要耐心。如果沒有對它內在的感受力和欣賞的話,很難持久。
我也會去別的學校進行一些古琴方面的講座,一方面要讓學生們了解一下古琴的演奏方法,一方面也讓他們了解目前國內琴家們的學琴經歷等等,還有怎么欣賞古琴曲,以及古琴曲在現代社會的一些發展。內容上是比較寬泛的,我想將來這些講座內容需要一個慢慢深入的過程,讓更多人能理解古琴音樂的內涵。
對于古琴的欣賞和學習,我覺得琴緣很重要。能不能欣賞出一首古琴樂曲的美,樂曲本身是有一部分原因,而演奏者本身的素養和他是不是能夠傳遞他的表演能力也有很大關系。因為現在彈琴的人特別多,但彈琴者是不是能夠把這首樂曲的精神傳達出來,這和會彈琴是兩碼事。同時,有些琴曲可能剛開始聽,聽不出來什么,但是會越聽越想去聽,越聽越有感覺。對于小孩子學琴,家庭背景很重要,如果一個孩子,他從小受到傳統文化的熏陶,那么他可能在感受這種傳統音樂的時候,比其他小孩子能更早地進入進去。
其實我自己能走上古琴之路,緣份和運氣都很重要。外婆是我學習古琴的啟蒙老師。我的外婆是古琴家劉少椿的女兒。由于家學淵源,也由于我的教琴老師基本上是廣陵派的,比如中學時期教我古琴的老師是我的舅舅劉揚先生,他是廣陵派第十一傳人梅曰強的弟子,還有大學導師李鳳云老師,她是張子謙先生的關門弟子,所以我的演奏風格從根源上和從整體上來說還是屬于廣陵派。有意思的是,我彈琴時一直以來都不太喜歡吟唱,盡管外婆會唱昆曲,但我也只在平時跟著她學了一些皮毛。我自己就覺得彈琴的話就應該直接用琴的聲音去表達東西,這才是最純粹的。
說到我喜歡的古琴家,對于國內的古琴大家,我是覺得每個大家的身上都有他的閃光點。有時候喜歡某種風格會分時間段的,這個時間你發現了這個琴家的風格,然后你突然之間就可能喜歡上。對于古代琴師,我們的了解基本上是通過文獻資料,因為沒有關于他們具體的音像和音響資料留存下來,所以我只能是憑著資料上對他們的描述去了解。而且有很多樂曲記載是某某人創作的,但還有可能不是他創作的。在流傳方面,很多資料不是特別的詳盡。比如相傳孔子也創作了很多曲子,但是沒有確鑿的資料去證明它們確實是孔子創作的,但我相信孔子肯定是一個彈琴的高手。因為我覺得他“唱弦歌”,而且在音樂上的造詣、對于音樂的評價、提出的一些審美標準比如“盡善盡美”等我都很喜歡。在古代琴師中,我個人可能比較喜歡莊臻鳳,一位清代的古琴家。
我的外婆在我心里一直是個偉大的女子。她出生在揚州,外曾祖父有八個子女,但他和外曾祖母一直都跟著外婆過,和外婆生活在一起。外婆留下來的房子是當時外曾祖父的兩個學生幫外曾祖父申請的,外婆就一直守著那個老房子。聽外婆講,外曾祖父的父親是揚州當地很有名的一個鹽商,所以,她很小的時候,家里面的廚師啊、傭人啊非常非常多,家里面房子也很多,特別殷實。當時經常是外曾祖父到哪里去參加雅集,就把她帶到哪里,他們經常跟著老先生一起聽聽琴或者老先生教我外婆唱唱昆曲,外婆的昆曲也是這么學會的。所以后來,她在彈琴的時候就喜歡唱,她彈唱的《秋風詞》、《陽關三疊》,很多人都特別喜歡,因為她彈唱的都有昆曲的腔調在里面。外婆曾經在揚州一所女子學校里面讀書。日本人進了揚州城后,外曾祖父就家道中落了。她去一所小學里當老師,掙的家用全部都交給外曾祖母。在學校圖書館里,她認識了我的外公,然后兩個人就開始談戀愛、結婚。外公家是經營布莊的,外婆說外公這個人的文學功底非常深厚,所以外婆常說,如果你外公還在的話,咱們家孩子的國文就不用愁了。解放前夕,他想帶外婆去臺灣,外婆因為舍不得外曾祖父堅持留下來了,外公就跟著外婆一起留在了揚州。沒過多久,因為社會的動蕩和混亂,來了些人說外公曾為國民黨辦事,于是就把外公抓走了,后來外公被轉到了甘肅的監獄。監獄里面條件很不好,身患重病的外公就寫信回來說家里面能不能寄點錢過去。其實當時家里面經濟也很緊張,生活特別困難,下有四個年幼的孩子,上有年邁的老人,每天吃的都是特別稀的米湯。外婆實在拿不出錢就回信說家里真的沒有錢了,再后來有從甘肅帶話回來的人對外婆說:外公因重病去世了。外婆每次說起這些,都禁不住掉眼淚,她不相信外公已經走了,似乎她一直在等待外公回來。她說曾經委托好多人去找外公,但是都沒有下落,連尸首也沒有。直到臨終之前,她還在不停地和我媽說,如果有墓的話,把外公的名字也刻上去。關于她對外公的掛念和感情一直深埋在她的心里,平時她很少表現出來,她喜歡唱《陽關三疊》這些琴歌,我想彈琴唱琴歌大概是她內心情感最好的寄托和宣泄吧。
我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外公,應該在很早的時候就是外婆一個人在支撐著這個家。基本上從三十多歲一直到她去世時的八十多歲,五十多年的時間外婆只身一人堅持走了過來。在曾經最艱苦的那段時光中,外婆很有自己的氣節,她曾經和我說,我最艱苦的時候都沒有跟別人要一粒米,這樣都扛過來了。外婆工作以后整個心思全部撲在工作上面,回來還要做飯、做家務。印象中,她對學生特別好,那時候還要經常出去家訪。我記得我小的時候,還有很多她的學生到家里來玩,外婆給他們補習功課。她對人的那種愛一直都是無私的,無論是對學生還是對家里人。
外婆去世的時候一點征兆都沒有。當時84歲的她在臨走之前的一天晚上還教學生彈古琴教到九點多鐘,第二天早上起來她也不吃飯,還幫著收拾房間。后來,她坐在床上修剪指甲,就直接倒在床上了,我們懷疑是腦溢血。其實我覺得外婆一直都沒走,就包括到現在我還經常在夢里面和她說話。
我的母親是個工作狂,她并沒有繼承外婆的古琴藝術,一直是在醫院里面工作。這也和當時的家庭條件有關。我媽從小就特別懂事,一直就跟著外婆,幫外婆料理家務事,一旦能工作她就出去工作掙家用。我覺得我媽一輩子都在為家庭而活著,很辛苦。即使現在她也還在工作,習慣了這種忙碌的生活。說起來,她和外婆一樣特別孝順。因為當年我爺爺一直待在南京,而我爸爸是爺爺最小的兒子,爺爺臨走之前想讓我爸媽過來和他一起住,將來繼承他的宅子。但是,當時我媽舍不得外婆,就堅持留在了揚州。后來,我能夠出生在揚州學習古琴,也是由于媽媽對外婆的孝順造就的因緣。我媽沒有什么特別的愛好,我們也很想幫她培養自己的愛好,她學過書法,有時候也跟著外婆學學古琴,其實我們也很想建立起她其它的興趣,這樣她就不會過多地為家庭的事情操勞了。
我的父親出生于一個紅色家庭,爺爺是個老八路,對父親的教育方式很特別,爺爺經常會因為很小的一件事而鼓勵爸爸、夸獎爸爸,從而培養了爸爸自信心,所以也養成他從小就喜歡自學的習慣。父親以前是在揚州中學讀書,文革時被下放,學業就中斷了,后來回來之后又自學上了電大,畢業之后就留在一家鋼鐵廠的辦事處工作。鋼鐵廠倒閉后,他又自學監理,后來就到工地上做監理。退休之后,他就在家里自學古琴,打譜。盡管我外婆很擅長古琴教學,但父親還是喜歡憑著自己的感覺自己去鉆研古琴,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面。所以外婆也說父親在彈琴上不太愿意聽她的。
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學琴,現在還保存著一張我大概三、四歲時候的彈琴照片。在我出生之后,我的外婆就選擇退休了,專門在家帶我。因為家庭熏陶和影響,外婆從小就跟著她的父親學琴,所以退休之后她就一邊恢復彈琴,一邊教著我玩。我就跟著外婆一邊玩一邊學。當時學琴,就是純粹彈著玩。我小時候比較乖,從來沒有過家長讓我去彈古琴我不想去的情況。他們教我什么,我就學什么。當時應該是處于一種無意識狀態。記得有一次劉揚舅舅教我彈會了《憶故人》,之后每過幾天,家里人就會圍著我坐在一起,“邀請”我為大家表演,所以,我學琴能堅持下來也多虧了這種家庭氛圍。
其實我小的時候是有點抑郁的,這是在上小學之后。在學校的時候我時常不知道怎么和同學相處。我到初中的時候都是這樣,我看到很多人都能談到一塊兒,當然我也有極個別特別要好同學,但是我就不知道怎么和大多數同齡人交流。比如年末的時候,我們會寫賀年片,很多同學就在給我的賀年片上寫,建議你下課的時候多跟同學們聊聊天。我確實是不知道怎么和他們聊天。我是在上了天津音樂學院之后,在大學里面才找到釋放自己的地方。可能我很適合學藝術,因為我很能和搞藝術的人玩在一塊兒。
其實,我一直以來是理科比文科好,我不太喜歡背啊記啊的東西。我的理科成績在班上一直都名列前茅,到了高二的時候我突然之間發現所有的人都在低著頭學習,當時的內心特別焦急恐慌,怎么大家都這樣了,沒有交流,只有競爭,心里面的狀態是挺害怕的,當時文科班有我的好朋友,我就想從理科班轉到文科班。因為我覺得文科應該比理科更有人情味,結果上了文科班后我發現自己的政治成績上不去。我的班主任和我媽說讓你們女兒按照模式去寫論述題,她非要按照自己的方式去寫,老師特別著急。可對于文科考時的方式我是怎么也進入不進去,本來我對文科還抱著很大的希望,后來學著學著覺得應試的內容很枯燥,漸漸就沒有興趣了。正好在這個時候遇到了古琴的打譜會。記得當時是高二,張子謙紀念大會在揚州召開,也是機緣巧合,來揚州參加這次大會的天津音樂學院的李鳳云老師去我們家看望外婆,當時周圍的人跟我說,你彈琴給李老師聽聽啊,我就彈了。在紀念大會上的時候,李老師從我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就回頭對我笑,我當時就覺得心里特別溫暖。我以前從來沒有看到老師對我這么笑過,李老師是第一個對我有發自內心的溫暖的笑的人,那是一種很無私的發自內心的笑。
在開那次大會之前,我實際上都是無意識狀態去彈琴,家里人教我什么我就彈什么。參加大會時我在會場上待了三天,聽不同的人彈琴,突然之間就喜歡上了古琴。我發現,原來古琴這么多色彩和風格,感覺大開眼界。后來我和我媽說,如果有古琴專業的話,我想考這個專業。其實,當時上海音樂學院和中央音樂學院都已經有古琴專業了,天津音樂學院那個時候沒有。我媽和李老師見面,就聊到我的想法,李老師答應說回學校之后,和學校申報一下,如果能批下來,就通知我過去補習一下考試的內容。我當時特別想考,一門心思地就想學習古琴。2000年,我入學時天津音樂學院剛剛設立古琴專業,從系主任到院長都審批得特別順利。非常感謝我的導師李鳳云老師,為了讓我上好大學,她經常會囑咐給我上課的老師好好幫助我,她把我當成自己的女兒那樣來看待,真的對我特別好。我一直都覺得能夠遇到這么好的學校這么好的老師是我的幸運。
在我讀研究生時期,我認識了我的先生,當時他在南開讀研究生。我們之間的緣分也十分特別,我上研二的時候,李老師與南開大學曾憲章博士為我們古琴專業學生開設了卡耐基培訓班,最后一堂課上,我先生被他的同班同學帶過來旁聽了,后來我們就認識了。他出生軍人世家,所以生活上非常自律,并且做事細膩嚴謹,為人也忠厚誠信。我們先是做朋友,后來聯系久了,就覺得像親人一樣。我和我先生之間的感情一直都很平靜,我們常常會心照不宣,對于很多事情我們都有共同的世界觀和價值觀。我們最大的不同是,他邏輯思維很強,說話做事都很有條理,而我喜歡跟著感覺走,我想可能是受了音樂的感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