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鄉

年近50的韓東國在國外定居下來后，本指望最多一年半載就會適應新的生活，然后過上舒心如意的日子，誰知一晃5年時間過去了，語言照舊不通，生存環境越發格格不入，尤其是食物最是難以忍受，在國內時他愛品最新上市的極品綠茶，吃才露嫩苗的新鮮蔬菜，喝老城區那家百年羊肉店的醇厚羊肉湯，可在這里呢?

這一切都使得韓東國越來越別扭，失眠隨之越來越嚴重，原本一頭濃密的黑發已稀疏斑白，眼袋更是大得嚇人。而妻子總是很忙，整天打扮得珠光寶氣的難覓蹤影，兒子也很忙，女友換了一個又一個……好在有東東時時刻刻陪伴著。

東東是一條狗，一條再標準不過、再普通不過的中國農村花狗。一個月前的一天，韓東國在集裝箱碼頭散步，實際上他總愛到這里來，因為這里可以時不時碰到中國人，從而可以張開關閉太久的嘴巴，痛痛快快地說一大會兒中國話。那天正聊著，有個工人一臉神秘地對他說：“先生，出海時我舍不得丟下家里的小花狗，便偷偷帶了出來，可是這家伙極不適應海上生活，所以我想把它送給你。先生，看得出來你挺孤單的，這小狗也算給你做個伴，要不要?”韓東國一聽大喜，當即收留了小花狗，并取名“東東”。

一個月過去了，東東越發高大漂亮，越來越活潑，成了韓東國的心肝寶貝，韓東國總是對著它大講特講中國話，說說輝煌的往事，而東東也總是睜著一雙溫順的眼睛靜靜地聆聽，它這副樣子讓韓東國感覺很好、很受用。誰知這天帶著東東上街閑逛時出事了。

當時韓東國正和東東一前一后地散著步，就在這時，眼前出現幾條洋狗。本來井水不犯河水，大家各走各的道，誰知幾條洋狗發現了東東，便一起顛兒顛地圍上來，對著來自遙遠東方的東東又是嗅又是吠的。也不知咋弄的，狗們突然大戰起來，確切地說是東東獨戰群洋狗，只見東東勃然大怒，毫不畏懼，一邊如打雷般咆哮著，一邊拼命撕咬，可畢竟寡不敵眾，很快就被咬得遍體鱗傷，但它依然殊死搏斗。

韓東國嚇壞了，忙不迭地趕走洋狗，望著東東不住流血的傷口，韓東國心疼壞了，抱起東東直奔寵物醫院。

從此后東東就落下了一個病根，每見到洋狗必上前大戰，盡管自個身單力薄，常給咬得皮破肉綻，但決不退縮。再往后事態越發嚴重了，它只要聽到洋人開口講話，就會上前攻擊，嚇得韓東國每次帶它外出都小心翼翼的。韓東國搞不明白這是為什么，尤其是東東近來變得越來越沉默，以往的活潑勁一絲也無，常常獨自躲在一旁呆呆出神，從它大大的眼神內，韓東國甚至驚訝地讀出“憂傷”二字。東東長大了，不再是以前天真懵懂的小花狗了，它有了心思。

這天，一人一狗正呆呆出神，久不露面的兒子小韓回來了，他還帶回來一個洋妞，說是讓爸爸瞧瞧未來的兒媳婦。韓東國也懶得理他，這未來的兒媳婦也不知瞧過多少了，兒子只不過是又換了新鮮口味，又找了一個借口要錢罷了。錢倒有的是，給兒子也毫不心疼，本來想方設法地掙錢就是為了他的，可是兒子不知珍惜，花錢如流水，啥時才是個頭呢?對兒子來說，有錢到底是福還是禍呢?

東東見小韓回來很是興奮，圍著他親熱個沒完沒了，可小韓哪會理它，只曉得抱著洋女友，又是啃又是嘰里咕嚕地說著洋文。就在這時東東爆發了。

只聽得東東突然間一聲大吼，然后惡狠狠直撲那洋妞，洋妞嚇得尖叫一聲，小臉嚇得越發白了，直往小韓身后躲，小韓連忙指著東東一聲大吼：“stop!”

可是，一向聽話的東東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繼續狂追洋妞，小韓大怒，嘴里一邊用英文罵著，一邊用腳狠踢東東。這時更令他吃驚的一幕出現了：東東竟然紅著眼睛向他撲過來!

天哪，這狗東西瘋了，連主人都敢咬了!小韓和女友正沒處藏身，被驚動的韓東國趕了過來，他及時大叫一聲：“東東，停下!” 一聲令下，東東立停，可它嘴里還是不依不饒地發出威脅聲。小韓跳腳大罵：“這狗東西反了天了，趕快殺了它!”

韓東國怒發沖冠，“殺了它誰聽我講話?誰跟我散步?誰陪我聊天?哼!你知道它為什么會咬你嗎?誰讓你不講人話的!記住，以后進得這個家門，一定要講中國話，東東愛聽——我更愛聽!”

東東的怪異之處越發多了，它越來越不肯吃飯，無論韓東國花費心思買來什么都不吃，即使花大價錢買來高價狗糧，東東除了才開始興致勃勃地吃過幾次外，就再也不肯開金口了。

這么著東東越來越瘦，簡直瘦成了皮包骨頭，寵物醫院是跑了一家又一家，可沒有一家能說出個名堂。可把韓東國心疼壞了，沒有東東，他將如何度過漫漫晝夜?

這天，韓東國帶著東東又來到集裝箱碼頭上，喜出望外的是，果真來了一條中國船。聽著濃濃的鄉音，一人一狗就像打了興奮劑一樣，舒暢極了。 就在這時，工人開飯了，他們一邊大口吃著餡餅卷大蔥，一邊吃著各式各樣的菜肴：回鍋肉、小蔥燉豆腐、韭菜炒雞蛋、紅燒獅子頭、蓮藕排骨湯……

韓東國看著、聞著，眼淚突然流了下來，而東東變得異常興奮，圍著人家一個勁地轉，還一個勁地大搖尾巴。有工人笑著說：“瞧這狗倒像是咱土生土長的中國小花狗，我說你這小家伙是不是饞了?來，嘗嘗，這可是從咱國內帶出來的原汁原味的中國菜。”

那工人說著，撕了點餡餅給東東，又把面前的菜每樣夾了些，再看東東，就像頭餓虎一樣直撲過去，一邊大嚼，一邊嘴里急吼吼地哼著，那意思是太感謝了、太滿足了、太激動了……

東東前所未有地吃了個肚兒圓。以至于回去的時候都快跑不動了，雖是這樣，它還是一步三回頭地看著船員們，那眼神令韓東國不忍多看。

大船在碼頭停了3天，東東大飽了3天，那是東東短暫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船走了，東東再次懨懨地不想吃了。

望著骨瘦如柴的東東，韓東國病急亂投醫，這天忽發奇想，要不找一位心理醫生瞧瞧?

那是一位極有名的中國醫生。韓東國向他一五一十地訴說著：東東愛攻擊洋狗、攻擊洋人、愛吃中國飯、愛聽中國話，以至于有一次在街上偶遇一國內旅游團，東東一口氣追了人家3條街，直到大伙都上了車它還眼巴巴地望著……

醫生認真地聽著，臉色越來越凝重，最后果斷地打斷韓東國，說：“癥狀很明顯，東東想家了，想它遙遠的中國鄉村了。它無狗交流，滿耳聽到的全是洋文，吃到的全是洋食，所以極苦悶、極壓抑，這才出現種種異常之處。科學已經證明，連腸胃都是有記憶神經元的，所以總是對以前的美味念念不忘，何況大腦?還有，韓先生，恕我多言，您目前也出現了同樣的癥狀啊——關于東東的一丁點內容，您已一口氣向我訴說了3個小時了，真所謂狗猶如此，人何以堪!”

韓東國一聽大驚，這時醫生向他遞過來一面鏡子，他一瞧，只見鏡子內竟出現一個完全陌生的人：頭發少得可數，眼角皺紋叢生，臉上肌肉極度下垂，面色灰中帶白。而僅僅5年前在國內時，他又是多么氣宇軒昂、精神煥發的一個人啊!

韓東國一把扔了鏡子，失聲大叫道：“不!這不是我、不是的……” 東東死了，是餓死的，也是孤獨死的，小小的身軀縮成了一團。

韓東國一夜老了10歲。就在這時，有警察找上門來。 在機場，韓東國終于等來了前來送他的兒子，兒子神情沮喪地說：“爸，我離婚了，她說因為我有這樣的爸爸，她備感恥辱。爸，你走了，以后我怎么辦啊?” 韓東國無力地搖搖頭，說：“你媽媽呢?她為什么不來送我?” 兒子漠然說道：“媽說她不想見你……” 韓東國暴怒起來，“我走到這一步還不是為了她、為了這個家嗎?”

兒子愣了一愣，然后眼睛內突然射出韓東國從未見過的陌生寒光來，兒子憤然說道：“可媽說你在國內時至少有幾十個女人，這也是為了她嗎?所以，媽恨你，她要跟你離婚，我……也恨你!”

韓東國嘶聲大笑起來，笑了半天后，看了看緊懷里的骨灰盒，親熱地說：“幸好我還有東東!東東，咱們回家了，終于可以大睡、大吃了，我們再也不孤單了!”

飛機呼嘯而起，攜巨款外逃達5年之久的大裸官韓東國被引渡回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