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與皇后,一對綾羅綢緞的封建伉儷。皇后憑仗特殊的香宮貴位,隔一簾朦朧,與中國封建專制的皇權朝朝夕夕生發著剪不斷理還亂的瓜葛,并影影綽綽,恍兮惚兮,編織了一道撲朔迷離的風景,使原本紛繁斑駁的宮廷秘闈,更加光怪陸離,云霧彌漫,“煙籠寒水月籠沙”了。
北魏開國皇帝拓跋珪極目社稷千秋,棄絕兒女情長,不失為一代高瞻遠矚、謀深慮遠的帝王。他毅然廢除拓跋鮮卑千百年來傳統的兄終弟及王位禪讓舊習,代之以從漢族引進的太子繼位新制,并以遠祖桓帝的皇后祁氏另立“女國”、致死平文帝的教訓為鑒,法效漢武帝,立了一條極為殘酷的“子貴母死”宮禁鐵律——凡為皇帝所生之子,若立為繼承皇位的太子,其生母必賜之以死。
拓跋珪曾在賜死自己的寵妃、元明帝母親劉貴人時,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地說:“昔漢武帝將立其子而殺其母,不令婦人后與國政,使外家為亂。汝當繼統,故吾遠同漢武,為長久之計。”婉轉娥眉,其情也悲。“一旦紅顏為君盡”,“虞兮虞兮奈若何”。比孔明“揮淚斬馬謖”更叫人萌生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的凄婉之嘆。拓跋珪說罷這句話,我們發現他迅速把身子背了過去,面對一扇木雕的窗戶。窗外正是“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的明亮季節,而拓跋珪的臉色,卻黯然如一張揉皺的紙條。
拓跋珪這一宮禁,其初衷也激烈,其手段也極端,然而只觸其枝葉,未傷及根本,端的是按下葫蘆浮起瓢。由于太子嬰幼失母,須另選一名乳母代為撫養,于是就釀懷出一個中國歷史上空前絕后的乳母干政的荒誕怪胎,終未擺脫禍起蕭墻的規律和悲劇,并以一隅獨具北魏特色的政治風景,化入帝制中國“后妃干政”的紛繁畫屏。
云岡石窟雕有多幅關于太子的佛經故事,都傳神地透射出拓跋鮮卑新型父子世襲王位制的光曦。那“姨母養育”的意趣,仿佛不是源自佛經,而就藍本于北魏乳母代養太子的史實。由于太子是帝王的接班人,“阿私陀占相”就為太子罩了一輪神圣的光環:“譬如江河海為第一,眾山之中須彌最勝,凡諸光暉日為無上,一切清涼唯有明月,天人世間太子為尊。”
后妃干政,是男權發生“斷檔”之時的特殊補充,也是中國君主制度中一個無法開解的千千結。一方面,男尊女卑的儒家綱常倫理與陽主陰輔的傳統秩序意識,必然排斥和防范后妃干政。另一方面,“后”與“帝”最初的角色定位同屬于君王,縱向而論,“后”往往又是傳統孝道下太子的母后,這便使母權主持國政暗含了可能性。后妃干政比之于男權統治阻力重重,就常常更多地訴諸于暴力鎮壓的酷殘和采取一些非程序化的陰謀,并不得不借助外戚力量作為自己的勢力。
“生于長安,有神光之異”的馮太后,系北燕王馮文通的孫女。北魏太武帝滅取北燕,遂將其擄入宮內。“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縱使清明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骨子里帝王血統的基因指向,宮廷氛圍柳煙般似有若無的潛默熏染,時為太武帝昭儀的姑母雅以漢傳統文化教育,天資聰穎、敏于好學、“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馮太后,10歲即被文成帝選挑為貴人。漢家女的馮氏,如何“神光”,多屬夸張,也不一定天姿國色,但我相信必是秀外慧中。那雙鳳眼音樂般流盼的鮮麗固然可人,而從骨頭里散發出的靈智之光和美,更叫人紛紛然失去抵制的能力。天生麗質,我想到這樣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詞,一如在沒有月光的夜晚,想到一蕾瑩亮冰潔的雪。
四年后,馮氏與四大驚艷美人以鑄造金人的方式競選皇后,她技壓群芳,穎然勝出,以令“六宮粉黛無顏色”的回眸一笑,拜為文成帝拓跋濬的皇后。
木秀于林,花燦于園,需要優質的陽光、水分和土壤。其間,姑母馮昭儀巧于周旋,文成帝乳母常太后對馮太后偏愛呵護,以及拓跋王朝選美擇士不挑剔其出身背景,是構成馮太后步步為營、節節晉升的“環境生態”條件。其姑母和常太后在馮太后以后生涯中,都滲入濃淡不同的榜樣影響。
頗具戲劇意味的是,尚在馮太后作貴人之時,文成帝拓跋濬宮中另一貴人李氏,捷足先登,紅顏薄命,前腳為皇帝孕而生下太子(即后來的獻文帝拓跋弘),后腳便踩入“子貴母死”的美麗陷阱。
就在李貴人被賜死當月,馮貴人(馮太后)“方離柳塢,乍出花房”,闊步踏上了皇后的金黃色地毯,這一悲一喜,仿佛一牌賭局:李貴人凄凄慘慘戚戚背面,卻是馮太后的吉星高照。
馮太后比誰都更清楚,子貴母死與她距離有多近。沒有親生太子或許有點遺憾,但未成為宮禁祭壇上的供品,更叫人慶幸。在這一宮禁的“死亡谷”面前,當時的宮嬪后妃都望而卻步,“相與祈祝,皆愿生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
文成帝把太子撫養權交與馮太后,表明了皇帝對她由衷的信賴,事實上猶如交給馮太后一把打開北魏最高統治權力大門的鎖鑰。當然,這要歸于魔術般的歷史巧變。就像人們不會想到拓跋濬生命的第二十三個年輪會定格成句號,誰都難以料及,馮太后竟然繼承夫皇遺志,在北魏政治舞臺上揮斥方遒,叱咤風云一番。
百年修得共枕眠。馮太后與文成帝十年夫妻,恩愛有加。她不僅深情地施太子以母愛,而且常常在文成帝國事決策中參與高遠政見,頗得皇上賞賜。
在馮太后影響下,文成帝和太子弘都受到了良好的漢文化熏陶。文成帝反思太武帝滅佛帶來的時弊,大有興佛之意,對佛藏著一懷崇敬的馮太后,就心有靈犀地在一旁熱情擁立,并幫助文成帝草擬興佛詔書。
拓跋北魏的信仰,從文成帝和馮太后開始得到了重塑。
那次跟隨文成帝踏春郊游,沿波光粼粼的武川水行至蔚然深秀的武州山,“靈山多秀色,空水共氤氳。”兩人都被山巖沁滲出的一襲鐘秀通靈之氣怦然打動。
春到平城,乍暖還寒,“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武州山崖畔一片蒼郁的古柏青松,掩映著一樹花開欲燃的山桃。山桃花盛開一樣青春的馮太后,一顆心仿佛被桃紅騰地一下子點著了,她一手拽著文成帝的衣襟,一手指著那樹山桃花說:皇上瞧,山桃花!詩云“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此可謂也。
文成帝也一樣興致勃發:皇后在此等候,待朕前去折它一枝回來。說罷,就像草原雄鷹,敏捷地攀樹登巖,鉆進了樹叢。
馮太后急得大聲而呼:皇上,當心!
……文成帝這一突發的舉動,嚇壞了一幫隨從。眾人呼地像一股旋風,一哄而上,前去保駕。這時,松柏林中傳來文成帝爽朗的回應:皇后忘了,上次躍馬圍獵,朕可是力拔頭籌啊!
文成帝折得一枝山桃花,送與馮太后,一臉春風地說:皇后,朕登山而上之時,忽然冒出一個想法,若建佛寺,朕以為非武州山莫屬。
馮太后聽了心中一陣驚喜,連忙會意地說:皇上英明,武州山真乃國之靈山!
……
直至天色漸晚,文成帝與馮太后方才戀戀不舍地離開武州山,帶著侍從一行打道回府。
就在行將入城當兒,宮車突然停了下來。馮太后和文成帝撩起車帷一瞧,那匹駕車的御馬正銜住一位過路僧人的袈裟不放。
馮太后靈悟地對文成帝說:皇上,馬識善人。此僧風鑒閑約,若有佛光之照……
不錯,這個僧人便是應興佛之詔而進京的曇曜。
后來在曇曜主持開鑿云岡五窟時,馮太后數次陪同文成帝前往巡幸,并在操持太和年間,把云岡石窟的雕造,帶入了鼎盛之期。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苦其心志。孰知,文成帝英年早逝,馮太后頭頂那一方艷陽天驟然暮色蒼茫起來。
“料得年年斷腸處,明月夜,短松岡。”悲痛的火焰燃燒著馮太后的情感和理智,使她不禁墜入一片輕生的霧靄。
按照拓跋傳統葬禮風俗,文成帝大喪三天之后,其“御服器物,一以焚燒”。隨著火焰躥起,群臣眾妃“哭聲直上干云霄”,馮太后的哀傷攀升到了極限,“離歌自古最銷魂,聞歌更在銷魂處”,一身縞素的她儼然一只圣潔無比的飛蛾,撥開一道人縫,一聲裂帛般的哭喊:皇上,我隨你一同去了……就一頭撲向烈焰騰騰的火堆。
人們都被驚呆了,一時不知所措。虧得兩位太監明白過來,慌忙上前將她救出,馮太后“良久乃蘇”。吉人自有天相,太后只燒焦了半襟衣服,一縷頭發,玉體安然無傷。
這一殉情壯舉,不僅使葬禮的悲慟抵達高潮,而且宮廷內外,朝野上下,馮太后像一只火鳳凰傳為美談。尤在鮮卑王族的心坎上,鑿下一撇深重的印記。而對于馮太后自己,無異于一次靈魂的涅磐。
葬罷文成帝,十二歲的太子弘戴上了一國之君的皇冠。皇恩浩蕩天下太平的頌歌剛剛落音,一場篡位謀反的腥風血雨就撲面打來。丞相乙渾乘皇帝年少,公然濫殺異己,欲行政變。
乙渾大意失荊州,“機關算盡,反算了卿卿性命。”“一緘書札藏何事,會被東風暗拆看。”一場如花春夢破滅在宮中一個年輕女人手里,這個年輕女人就是二十四歲的馮太后。
馮太后平日處事適度,不顯鋒芒,在乙渾眼里不過是一個只管撫養太子的乳母太后,沒有列入要殺的名單。
此時的馮太后,的確缺乏政治經驗。她雖目睹過一場場飛紅濺血的宮廷事變,而如此零距離地親歷刀戈相見,生死交鋒,卻畢竟是第一回。看護好年少皇帝,保住北魏江山,以慰夫皇文成帝在天之靈的上蒼之命,使她渾身揚起一股女媧補天、精衛填海般的勇氣和力量。
庸人與天才在平淡無奇的日常生活中,不易察出有何別異,惟在緊要關頭,才會反差出冰與火般的比照,才會領略到杰出人物云霞飛揚般的風姿。
馮太后努力按住心頭的緊張,密不透風地將文成帝在世時赤腳追蹤的幾位重臣召在一起,如此這般地作了令幾位老臣都欽佩的應對策略。
就在乙渾叛亂的刀劍逼近皇位的危急時刻,馮太后的麾下如從天降,一舉誅殺了乙渾,并夷其三族。
成者王侯,敗為賊寇。平息乙渾之亂,充分展示了一位鐵腕皇后天才的意志和品質,并使她成為最大的贏家。獻文帝對乳母倍加感恩,尊其為皇太后。宮中上下,無不為馮太后的英明、善斷和果敢而折服,而畏懼,而傳頌!
馮太后的政治大廈,擁有了堅固的基石和柱礎。
環境是成功的老師。一個人的才智本領,往往是被“逼”出來的。嚴寒,逼出了梅香;礪石,逼出了劍鋒;峭壁,逼出了飛瀑;“逼上梁山”,逼出了一群英雄好漢,逼出了一幕“大河向東流”、梁山豪杰“風風火火闖九州”的歷史“活劇”。美國《社會學》的作者戴維?波普諾的理論是:人們很難接受這樣一種觀念,即我們自己的前程和機會,甚至我們對幸福和挫折的感覺,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外在于我們的力量來決定的。但是正如米爾斯說的“有時它會帶來可怕的教訓,有時卻帶來輝煌的成就。”因而能知道自己生活中機會的惟一辦法,就是要明白自己在這個社會中的地位以及影響著我們的社會勢力。
馮太后輔佐拓跋弘打理朝政一年有余,快速清除了乙渾叛亂投下的陰影,蕭條的國家經濟萌露出復蘇的綠意,舉國春秋順序,政通人和。這當兒,獻文帝的李夫人生下太子拓跋宏,隨后便做了子貴母死的殉葬品。馮太后就拉著獻文帝的手,樣子親昵地說:“弘兒,自古英雄出少年,你父皇年少有為,豐功偉績,他即位之初,恰與你同齡,現皇孫宏兒有母后養育,日后你就親理朝政吧。”說這話的時候,我似乎看見馮太后的嘴角,閃現一絲難以名狀的微笑。于是,“及高祖(孝文帝)生,太后躬親撫養,是后罷令,不聽政事。”
“罷令”是馮太后極為高明的一招,是她自導自演的一場“智斗戲”,也是其政治上成熟的象征。“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獻文帝畢竟年歲已長,且身后分布著以叔父拓跋子推為首的一股強勢。馮太后若不適時地抽身而退,就會被困于風口浪尖,而太子宏養母的位置,也隨之會被別的貴人乘機搶去。太子養母身份的舉足輕重,馮太后有著刻骨銘心的體會,爭得太子撫養權,就等于贏得了一張在權力場上進退自如的王牌勝券。
在這次不足兩年的簡短攝政期間,馮太后還做了一件功德無量的大事:秉承夫皇文成帝遺愿,毗連曇曜五窟,新鑿一洞洞石窟,主要有現存中部的7-8、9-10、5-6、1-2四組“雙窟”和11-12-13一組“三窟”。
早在曇曜開鑿五窟伊始,文成帝即為之既定了基調和主題,那就是“令如帝身”的“云岡魂”。知皇帝莫如皇后,馮太后在充分體現文成帝“云岡魂”旨意的同時,作了大膽發揮和深刻創意,溶進了自己高邁的思想和心韻,為“云岡魂”傾注了新的內涵。
馮太后故國北燕曾為北方“三寶興隆之地”。馮家為崇佛世家。馮太后之兄馮熙,于洛州所寫并被斯坦因編為996號的《雜阿毗曇心經?卷六》,現藏倫敦大不列顛博物館。做了孝文皇后的馮太后的兩個侄女(馮熙的女兒),受家風影響,后相繼削發為尼。馮太后對道士僧徒圣恩澤被,網開一面,《南齊書?魏虜傳》有這樣一段描述:“太和三年(公元479年),道人法秀謀反,事覺……咸陽王復欲盡殺道人,太后馮氏不許。”
馮太后主政這一時期的云岡佛像,女性化特征明顯,第7窟“六美人”供養人佛雕,“寶相莊嚴,拈花微笑”,可謂代表。其中,無疑潛隱著某種默契。佛像女性化的創舉,突破了此前清一色男性佛像的單調局面,實為石窟造像藝術的一大變革。
馮太后還要把自己“二乾重蔭”、“明離并照”的攝政現實,在巖石上雕成永遠的歷史。這幾組石窟就呈現為前后雙窟及釋迦牟尼與多寶二佛對坐雕像的“馮太后模式”,由東向西屈指數來,云岡“二佛并坐”造像近四百處,創為中外石窟史上一景無與倫比的奇觀!宿白認為,“開鑿雙窟成組的窟室,是當時特定的政治形勢的產物”。北魏《暉福寺碑》和《辯正論》索性分別將馮太后與皇帝并稱為“二圣”和“二皇”。前者云,“我皇文明自天,超世高悟。……太皇太后圣慮淵詳,道心幽暢……”,故“擇形勝之地”,“為二圣造三級佛圖各一區。”并“伐良松于華畎之陰,掇文瑤于荊山之陽。……爰自經始,三載而就,崇基重構,層欄疊起,法堂禪室,通閣連暉……”
釋迦與多寶對坐的經典依據見于《妙法蓮華經?現寶塔品》:
古時遙遠東方的寶凈國,用一方仙山靈水,精華地孕育了多寶佛。多寶佛臨終前發下一條誓愿:若能成佛,在廣袤無垠的十方國土,只要有人講《法華經》,我的塔就會在那里頓然顯現。億萬年之后,此話應驗在釋迦牟尼于耆阇崛山演講《法華經》的現場。多寶塔從地下像太陽一樣冉冉升起,婆娑世界霎時變成“琉璃為地,寶樹莊嚴……曼陀羅花遍布其地”的天堂凈土。十方世界云集于此的“千佛”,都渴望一瞻古佛尊容,釋迦牟尼就伸開右手,輕推“七寶塔戶”——隨著一聲城門洞開般的訇然之響,坐在塔里的多寶佛光彩映徹地亮相在眾佛面前。多寶佛親和地說,我是專門為聽經而來,并挪動佛體,騰出半個位置,招呼釋迦一同入座……
這種觀法被稱作“法華三昧觀法”。
趙樸初有詩驚贊:“釋迦多寶同龕坐,維摩文殊對床談。時空玄理寓神話,魅力更賴形象傳。”
云岡石窟的雕刻題材和內容,經過馮太后時代調色板的勻兌,更趨多樣化,更富有社會現實意蘊。宿白發人深思地提示:“外來的佛教石窟藝術,在北中國,就是這個時期,較顯著地開始了逐漸東方化。之所以出現這種情況,當然主要由于孝文帝漢化政策的逐步實現,但倡導開鑿石窟的馮氏的北燕佛教傳統是不是在其中起了某些作用?”
戚繼光有詩句云:繁霜盡是心頭血,灑向千峰秋葉淡。走出北魏,步入唐朝,就感覺武則天展轉騰挪中,飄忽有馮太后的影子。“月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馮太后時代的“二圣”版本,在武則天時期得以復制:高宗為天皇,武則天曰天后,世人遂以“二圣”并稱。著名龍門奉先寺盧舍那佛像,有“皇后武氏助脂粉錢二萬貫”碑記,作為菩薩,該佛像女性面貌表現多多,且“方額廣頤”,與歷史記載中的武則天有某種暗合導向。駱賓王撰《討武曌檄》中的“曌”,系武則天為自己的圣名所造之字,何人識得?朝中有不滿武后者,遂被武則天借不識之由斬殺。而“曌”的后面,柳泄春光,叫人讀出幾絲馮太后“明離并照”的熹微。走過唐朝,跨進清代,我們看到“垂簾聽政”的慈禧,正在為東施效顰的成語典故,匆匆添加一例新解。
獻文帝“聰睿夙成,剛毅有斷”,一度披堅執銳,揮師南伐,北征柔然,東定青州,卓建功勛。獨立理朝不久,與乳母馮太后政見相左,時有摩擦;馮太后雖退居后宮,卻仍處于權力的核心,操握著皇權之柄;獻文帝料理朝綱時,無論是大臣們的眼神,還是奏折的字縫,都恍恍然潛伏著一影無形的阻力和壓力,這使他頗感矛盾和苦惱。“殘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書黃葉村。”為尋求解脫,獻文帝就常常把自己關在崇光宮和鹿野苑的“巖房禪堂”,“黃冠素服、持戒誦經”地漫游在“黃老”學說的“長亭更短亭”:“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也。有名,萬物之母也”;“重為輕根,靜為躁君。……雖有榮觀,燕處超然”,以至“雅薄時務,常有遺世之心。”早在一旁覬覦王位的叔父、時為京兆王的拓跋子推乘虛而入,百般離間獻文帝與馮太后母子關系,誘使其將皇位禪讓于他,以重彈兄終弟及舊曲,葬送漢化前程。
獻文帝畢竟年少稚嫩,經不住叔父等人諂言蠱惑,竟欲下禪讓拓跋子推的御旨,并對馮太后身邊的人開刀問罪,斬殺了母后最寵愛的面首(情人)李弈。
馮太后寵養面首,或許事出有因,但《魏書》以“行不正”斥之,恐有言過其實之嫌。蔡東藩的《南北史通俗演義》對馮太后功績視而不見,一味指責其迎暖送新,朝歡暮樂,內行不正,穢瀆深宮,實為攻其一點不及其余之謬。還是黃仁宇先生對馮太后的評語客觀公允一些,他說大凡中國歷史上有才的女人,私生活總受訾議。
愈是執著于事業,情感就愈是豐富,也最怕落日黃昏般的孤獨和寂寞。“幽人聽盡芭蕉雨,獨與青燈話此心。”馮太后打理朝政,政治開明,慧眼識珠。一些有識之士或領旨,或進諫,“出入臥內”,“久寵帷幄”,勢必引發一些好事者猜忌和非議。縱然青春守寡、銀蓮玉貌的馮太后,與寵臣一二紅燭夜話,有染于宮,也自是情理之中,與其為政作為而比,畢竟白玉微瑕。馮太后終究是女人,而不是女神。
“女性現象是社會發展程度的天然尺度。”封建君主制下的男權,雖含有保駕王位世襲,以及象征王族興旺的歷史可理解性,但更多的是對異性擁有高度占有權和支配權。秦始皇“后宮列女萬余人”:“明星熒熒,開妝鏡也;綠云擾擾,梳曉鬟也;渭流漲膩,棄脂水也;煙斜霧橫,焚椒蘭也。”唐玄宗不甘落伍,“宮嬪大率至四萬”,一派“宮女如花滿春殿”的宮廷艷景。對比鮮明的是,女性命運往往以“悲慘世界”作底色,縱然是女后,稍越雷池寸步,也會背上千古罵名——歷史有時竟是如此的不公!
獻文帝不念十多年養育之恩而以怨報德,像一把冰冷的匕首,在馮太后的心靈,刺下一傷寒徹的失望與痛楚。
“枳句來巢,空谷生風。”
“江暗雨欲來,浪白風初起。”
起于青萍之末的風,“吹皺一池春水”。
馮太后敏銳意識到這場“禪讓”風波,不亞于乙渾作亂。她毅然決然地收回罷令,再度出山,巧借身份、威望和在宮中的勢力,把獻文帝行將禪讓于京兆王拓跋子推的皇權奪了過來,交給年僅五歲的拓跋宏。“上(獻文帝)迫于太后,傳位太子,是為孝文帝”。(有研究北魏歷史者疑孝文帝系馮太后私生,許是一個待解之謎。)
獻文帝禪讓叔父王位的謀算遭到挫敗,十八歲做起了太上皇,于心不甘,與母后積怨愈益加深,在拓跋子推等人唆使下,常干擾太后政務。馮太后覺出皇宮庭院深深,燭光斧影,她與孝文帝拓跋宏出宮入殿,時有遇害之險。
保存自己的最佳兵器,不是劍,不是戟,而是消滅對手。
先下手為強,勇敢者易勝。
寧可錯殺,不可遺漏。
幾度權力角逐,宮廷游戲規則,馮太后已了然于心。她目光一揚,密令心腹,投藥入食,將年僅二十三歲的獻文帝鴆毒而死,并斬草除根,將其一干黨羽趕盡殺絕,“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下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縱然宮廷親殺是封建社會統治集團內衣上常見的一滴血,但每每讀到這一情節之處,我的心總會鋪滿秋日原野般的憂傷。我總想那一刻的馮太后,其心境也是悲涼的、復雜的。如果悲涼也有重量,那一定像一塊沉默的石頭。民間有俗話:生子不養不如養子親。獻文帝在馮太后的懷抱里曾經幸福和甜美地睡過,笑過;也淘氣地鬧過,哭過。獻文帝牙牙學語的第一句話是馮太后高一聲低一聲教的,聽的第一個故事是馮太后娓娓而述的:
獻文帝:“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卓吾民之財兮”。“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眾星拱之”。母后,這兩段話弘兒已經默寫會了。
馮太后:弘兒,光在紙上寫會還不夠,要記在心上,寫在心上。上善若水,你是皇子,日后是要照著它去想,去做的。
獻文帝:弘兒懂了。母后,弘兒還想聽《山海經》里的故事。
馮太后:從前,有一座軒轅山,山上長著好多好多的竹子,竹林里住著一種黃鳥,它鳴叫的聲音很好聽,而且好像是在呼喚自己的名字。人如果吃了這種鳥的肉,就永遠不會再有妒忌的心理了……
……
雖非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常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鐵的存在不是為了流血,匕首的成功絕非鐵的愿望。寒光閃過鋒刃的一瞬,我看見人性的罌粟花,開著血色的燦耀。
黑洞并不黑,它是極其白熱的,輻射著X射線和伽馬射線以及強大的能量。正是這輻射和能量,不知要比黑色恐怖多少倍。
繼位的拓跋宏,是馮太后牽著他的手走進圣殿,又由馮太后抱他到皇帝寶座之上。
五歲幼童,談何朝綱。朝中“事無巨細,一稟太后”。太后處事果敢,“及登尊極,省決萬機”,“是以威福兼作,震動內外。”
“玉在匱中求善價,釵于奩內待時飛。”“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北魏王朝的歷史舞臺,選擇和推出一代女杰,拉開了馮太后時代的序幕。“愷撒的歷史將描繪出愷撒的形象。”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愷撒對暴風雨中的水手說:“放心吧,有愷撒坐在你的船上!”
從拓跋珪建國到馮太后第二次稱制,北魏王朝已經風雨跋涉了七十多年的驛路里程。奴隸制和封建制在這里交織并存,雖然封建化已展現出強勁拉力;多民族文明在這里碰撞交匯,雖然漢化已呈主導潮流和歷史大勢。
各種民族的、社會的、統治集團內部的矛盾,像潮水退落后河床里的石頭犬牙交錯般地浮露出來。追逐封建模式的先進一派與恪守部落聯盟軀殼的沒落一族之間的沖突日益激化,由此引發的宮廷內亂此落彼起。“波撼岳陽城”,北魏政權的大旗,隨時可能與“降落”這個動詞連在一起。
建國初期實施的離散部落、息眾農課政策,曾使國運一時昌盛,此刻卻孵化出一個個山頭般的“塢壁割據”。一些州郡牧守權力畸形地膨脹擴大,一面與最高統治抗衡抵觸,一面巧取豪奪,魚肉百姓。“富強者并兼山澤,貧弱者望絕一塵”,是當時社會現狀的一筆歷史寫錄。
凡此種種,也是漢晉以來中國封建社會制度運行過程中,屢屢顯露出的社會性弊端和結癥。
馮太后再度攝政之始,即高文典冊,詔以天下。選賢任能,不拘一格,“博采下情,勤求箴諫”。
馮太后對所用之臣,或“假以恩信”,或“待以親寵”,甚至對獻文帝身邊的能臣親信,也量才委之以用,“太后生性寬豁仁裕,不計前嫌,事后仍待之如初”;但“決不放縱自流”,“太后多智略,猜忍,能行大事,生殺賞罰,決之俄頃。”——極盡恩威兼施之能事,足見其君主雅量、政治修養和高超的統治術。蔡東藩擊節贊嘆:這是英雄手段。這一剛柔并濟、“王霸張弛”的統治術,實為漢族歷朝帝王慣用的伎倆,漢宣帝曾將此精辟地概括為“漢家自有制度”:王道貴文,以德治天下;霸道尚武,以力平天下;王道顯于外,霸道隱于內;王道偏陰柔,若微風細雨;霸道偏陽剛,似倒海狂瀾;王道偏于舒緩,若行云流水;霸道偏于急驟,似風卷殘葉;王道偏于和順,用之于懷柔遠方;霸道偏于暴烈,施之于削平群雄;王道偏于守成,辛勤謹慎以使受業滋長;霸道偏于創新,革故鼎新以求變法圖強。
馮太后把人心都籠絡到手,即帶領小皇帝拓跋宏和一幫變革意識強烈的文武大臣,走出“花重錦官城”,或到州郡巡察政情,或至鄉里體恤民意,更為清晰地理出一條漢化思路,親手點亮和高高舉起了一盞“太和改革”明燈。這盞明燈不僅光照北魏,而且在中國歷史上留下了一抹永不熄滅的燦爛,并使我們對馮太后油然而生的欽敬之情,遠遠超越了對呂雉、武則天和慈禧的歷史興味。
馮太后刪繁就簡,撥開枝蔓,緊扣“財者,帝王所以聚人守位,成養群生,奉順天德,治國安民之本”和“國以民為本,民以谷為本”的主題,追本溯源,托周改制,把改革這篇文章的重頭戲,一竿子“做”到了萬頃土地和百姓炕頭之上——
變革生產方式,頒之以封建生產關系的均田制;
從嚴整飭吏治,詔之以俸祿養廉的班祿制;
強化中央集權,推之以暢通政令的三長制;
開拓漢化綠色通道,定之以禁止同姓嫁娶的婚姻制;
……
太后身體力行,親頒這套新制,并“改定律令”,輔之以極嚴酷的法度。“法禁嚴峻,司察所聞,無不窮糾。”
《資治通鑒》有一宗記載:秦州、雍州刺史和長安鎮將等一批貪官污吏,以身試法,或被當即處之以死刑,或被流放于邊塞服役。就是景穆帝拓跋晃的兩個公子拓跋天賜和拓跋楨,因貪贓枉法,馮太后也一樣撒之以恢恢天網。她親臨皇信堂,以“當存親以毀令邪,當滅親以明法邪”的威嚴詰問,撲滅大臣們為之說情的氣焰,鐵面宣旨予以“削奪官爵,禁錮終身”。同時,對在調查此案中“受楨賄,為之隱”的欽差大臣呂文祖,革職黜罰,一并治罪。如此,“遠近肅然,莫不震懾”。
歷史有時相似得叫人震驚,叫人失去時空意識。這一則古老的“記錄”,印刷在當今世界上任何一國報紙的版面,都像是從現實的水塘里撈出的一條新鮮魚。
不要看到“開放”二字就只想到鮮花,還有心靈和思想也熱愛開放;不要看到“上升”一詞就只想到太陽和氣球,還有石頭和靈魂也需要上升。當然靈魂也會發生降落,靈魂的降落那是多么的可怕啊!
用“古代”去稱呼歷史,毋寧用“昨天”一詞。“昨天”不過是“今天”的風曾經吹開吹落的一朵花;歷史人物是“昨天”太陽沉落之前還在這片土地上晃動著的三維身影。翻閱北魏的歷史,常常被讀入一色透明而巨大的恍惚和空曠里,沉入一卷“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那樣的繾綣氛圍中。馮太后、孝文帝并沒有走遠,好像就在山的那邊,風的磁帶傳送出他們清亮的說話;云岡大佛的衣袖上,還留著他們的指紋和體溫;他們說不準什么時候還會回來,也許這當兒就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正笑談著我們的一言一行。愛因斯坦放達而幽默地說:對于我們篤信物理學的人來說,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區別只不過是一種幻覺而已,盡管這種幻覺有時還很頑固。
太和改革穎然跳出唯漢而化的條框,摒棄良莠不分、全盤迎合的俗見,乘長風破萬里浪,開通一程“鑒殷周之失,革秦漢之弊”、創北魏之新的金色之航。
從秦漢始,如果平民是社會的底線,那么匠人一直生存在底線之下。北魏歷朝皇帝三令五申,禁止匠人與百姓雜婚,并把提高匠人身份的機會扼殺在死刑的防范中。
馮太后一改前朝之令,還民間匠人一角婚姻和擇業的自由度,冰釋了工商業寒冷的季節,開創了中國歷史上減輕手工業者人身自由的先河。
北魏的社會生產力,如井噴般得到空前釋放。
燦爛的思想政治之花,必然結成豐滿的經濟之果。這句哲言,曾在我們生活中一度風靡。經濟基礎不僅是策使上層建筑變革的深刻運力,也是檢驗變革是否成功的數字化物質化標準。
“殷憂啟圣”,“多難興邦”,這是中國的一銘傳統古訓,沉重而光明。太和改革,春風化雨:從蔥嶺到大秦,北魏疆土處處潤澤出五谷豐登六畜興旺的好年景,“云中川自東山至西河二百里,北山到南山百有余里,每歲孟秋,馬常大集,略為滿川”;以至,“百國千城,莫不歡附”,“商胡販客,日奔塞下。”
北魏賦稅大增,國力強固;百姓春耕夏作,安居樂業;社會風清月白,堯日舜年。三長制的推行,使北魏王朝真正確立了中央集權統治。那一項富有全新封建土地制度意義的均田制,歷經北齊、北周、隋、唐三百余年不衰,成為中國農業史上一塊稻花飄香的里程碑。(均田制的原創雛形實為周朝的井田制。《孟子?滕文公上》里有井田制古老輪廓的勾描:“方里而井,井九百畝,其中為公田,八家皆私百畝,同養公田,公事畢,然后敢治私事。”)
太和改革以一項社會性系統工程的擴散力,多層面、全景式地觸及政治、軍事、經濟、禮制、法律、宗教、文化、習俗等社會制度和社會生活。它不僅是拓跋鮮卑漫長漢化的深刻概括,也是晉末以來北方各游牧民族漢化涌潮的系統總結,又是啟動北魏跨入洛陽時代的一望無際的遼闊平臺。雖然洛陽時代,已是漢化凱歌的余韻,是漢化的瓜熟蒂落。孔子云:“齊一變,至于魯;魯一變,至于道。”北魏王朝踏在太和改革的蹺板上,完成了由氏族部落向封建制過渡的最后一躍,自是題中應有之義,更深層次的價值在于,太和改革產生的沖擊波,使中國正在走向成熟的封建制度得到重要的糾偏、修復和完善。史學家黃仁宇對北魏太和改革作了深度分析和評贊:隋、唐所承襲的原始機構,可由北齊、北周追溯到北魏拓跋氏。特別是均田制,直接影響了中國歷史發展的走勢,既導致中國古代社會保持穩定的經濟基礎,又構成了中國社會發展演變的動力。由此深入,黃仁宇對第一帝國(秦、漢)與第二帝國(隋、唐、宋)作區分時,手中所持的一項主要標準,便是太和改革的均田制。
有的學者更把太和改革評價為中國封建社會三次改革之一,第一次是春秋戰國時的商鞅變法,第三次是明代張居正倡導的改革。甚至,還有學者把禮法合一的中華法系的基本奠定,也歸功于北魏太和改革。
“黃四娘家花滿溪,千朵萬朵壓枝低。”望著太和改革結出的國泰民安碩果,馮太后不禁喜上眉梢,驕然而笑。
馮太后打小就養成了讀書研志的習慣,對教育之于人和社會的深刻作用,有著格外清醒的認識。她欣然下詔,令各地興辦學館,更大面積推廣漢文化教育,并將自己特為孝文帝編寫的《勸戒歌》和《皇誥》,發至各學館用作教材讀物。“一枝竹管安天下,錦繡心機卷里藏。”
馮太后日理萬機,卻依然牽掛著云岡石窟工程,常常與孝文帝親臨武州山石窟寺祈福還愿,每次去還為工匠僧侶帶去些衣服食物。
云岡僧侶云集,經聲回蕩,晨鐘暮鼓,香火連綿,成為旺極一時的禮佛圣地。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君主的喜好偏愛,不令而令。馮太后的云岡所為,一如風助火威,以云岡為中心,北魏再掀建寺興佛新潮,朱彝尊記說:“太和中,四方諸寺,凡六千四百七十有八。”北岳恒山的懸空寺、大同靈丘的覺山寺、河北蔚縣與涿鹿縣交界處小五臺山的金河寺都是這一時期的造物。
在興建云岡靈巖寺的同時,馮太后還大動作地調運人力財力,興宮起殿,營造皇城,以展示馮太后時代的宏偉氣勢和皇家氣派,使太和改革的成果物質化、建筑化。“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所增建七寶永安行殿、太和殿、安昌殿、坤德六合殿、乾象六合殿和太極殿等六座宮殿及一些堂、閣、門等建筑,都一色飛閣流丹,金碧溢彩。
建筑是一定時代的思想、理念和物質語言表述。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馮太后把孝文帝叫到自己身邊,商定了具有非凡意義的兩大建筑規劃——
“太和十年,詔起明堂”,以“齊美于殷周”為指導理念,使之聳然而成一座漢化的標志性建筑;
移道壇崇虛寺于“桑干之陰,岳山之陽”處,以對應民族融合和統一,在宗教領域實現儒、道、釋三教合一。
“黃帝合宮,殷人總章,殷人陽館,周人明堂”。明堂,是華夏的祖傳建筑。《大戴禮?盛德》有云:“明堂者,古有之也。”《通志?禮略》有載:“黃帝拜祀上帝于明堂。”據傳,舜有總章之坊,總章即明堂之地。《禮記》敘說:“周公朝諸侯于明堂之位。”鄭玄注《周禮?考工記》云:“明堂者,明政教之堂也。”漢武帝在長安起建的明堂,曾是漢代一項舉世聞名的工程。“天地氤氳,萬物化醇。”明堂特征是圓頂方體,寓“天人合一”之意,故又有“天道之堂”之譽。《人間訓》有釋:“天道曰圓,地道曰方。方者主幽,圓者主明。”“明堂”在中國政治社會生活中,凝結和發散著一種超建筑的特殊意味。
移建在北岳恒山之下、金龍口西峰翠屏山懸崖峭壁間的崇虛寺,因其巧借巖石為依托,妙取半插懸梁為根基,深鑿洞穴于陡壁,高掛層樓疊閣、朱廊棧道于空中,極盡險峻奇巧之能事,或如一箭蓮花盛開云間,或如一影蒼鷹盤旋九霄,后人遂稱之為“懸空寺”,名列恒山十八景之冠,并已引起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注意,攝入世界文化遺產名錄的視野。
來自拉丁諺語的一句話說,四季之美盡在晚秋。晚年的馮太后“性儉素,不好華飾。”她簡化膳食,一改宮廷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奢華舊制。對侍從下人,既“嚴明”又“寬容”。一次在宮內吃粥,竟吃出一只蜻蜓,陪吃的孝文帝怒色如鐵,廚師嚇得跪下求饒,馮太后卻笑而釋之,風趣地說,想必是廚師熬的粥太香了,連蜻蜓也想飛來嘗一嘗。
一滴水可以映出太陽。這一細微情節,成為一時佳話,廣為流傳,直至民間。
子夏請教孔子:《詩經》上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絢兮”,這話意味著什么?孔子解答道:“繪事后素。”意思說,繪畫總是先描五彩,后歸素樸。
“度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卸去晚妝,洗盡鉛華,釋然走下權力圣壇的馮太后,此時已變得十分慈善可親,心胸比海洋和天空更放達浩博。
成語說“爐火純青”,其實最熾烈的火焰,不是青色,不是黃色,當然也不是藍色和紅色,而是無色。無形無色無聲,才是最高境界的形、色、聲。
“榴花照眼明”。太和改革的燈光、馮太后的德行和才情魅力,像平城老窖里的酒香,飄播到南朝,引得一些文人雅士棄南北上,爭相來尋找夢中的一片樂土,隨之,也帶來了一札札南朝的文明訊息。那個以注《世說新語》而名載史冊的南朝人士劉孝標,擔風袖月,不遠萬里來到平城,為曇曜云岡譯經的功業,添加了一筆燦爛的力量。
“顯晦安危之中,屈伸潛躍之際”,本是對道武帝拓跋珪的形容,卻也適宜于馮太后。
從亡國之君后裔、降臣之女,到貴人、到皇后、到皇太后、到太皇太后、到君臨天下主宰歷史的一國之主,一路上山重水復,柳暗花明,馮太后終于登上了北魏最高統治的峰頂——“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從文成帝到獻文帝再到孝文帝,馮太后參政一朝,攝政兩朝。無限風光在險峰,她閱盡宮廷勝景、人間春色,像一位出神入化的書畫大師,借用一方宮帷金硯和一枝權力的彩筆,濃研杰然超群的慧智才思,在江山社稷的畫稿上,書風繪雨,揮灑自如……
馮太后雖為漢族出身,卻沒有以“身在曹營心在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的報復心理,把已經執掌在手的一壁北魏河山拱手交于南朝,而是力圖把拓跋鮮卑帶入漢文明軌道,打造一國全新全盛的北魏王朝。“縱使移將深苑植,幾曾稍改抱天心”。她也曾既“立文宣王(弘)廟于長安,又立思燕佛圖于龍城”。(龍城即盧龍城,今河北喜峰一帶,曾為北燕舊都。唐朝王昌齡有詩云: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征戰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當她從獻文帝手中奪過北魏國璽大印之時,也一度有過廢黜孝文帝,自己登基做女皇的雄心,甚至已經啟動了這一預案,使拓跋宏“乃于寒月,單衣閉室,絕食三朝。”然而,阻力和風險之大,出乎意料。“春秋之義,量力而舉,度德而行。”靈慧的馮太后立即調整部署,變正面強攻為迂回智取。她要從漢化孝文帝拓跋宏入手,實現漢化拓跋鮮卑和北魏的夙愿。“太和改革”是她的杰作,云岡第二期造像是她的杰作,甚至孝文帝及其隆功盛業也是馮太后傾情雕琢的一部偉大作品。
“欲存老蓋千年意,為覓霜根數寸栽。”馮太后把融會貫通于心的華夏文明、漢族精神,筆力鮮媚、紙墨精新地編撰成《勸戒歌》三百余章、《皇誥》十八篇,一字一句孜孜不倦地教誨孝文帝,使自己的理想和心曲,一點一滴,乳汁一般沁入到拓跋宏靈魂深處,滲透在其血液和骨髓之中。試看孝文帝的棋局,每弈一子,不都自然而然地貫徹了馮太后的初衷意圖?每占一目,不都亦步亦趨地沿循了太和改革的方向路線?
如此馮太后,怎能用言語了得,“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平城是馮太后的福地,也是她生命中的故鄉。尚未步入晚年,她就帶著孝文帝把自己的墓地選在了平城近處茂林修竹、風水奇佳的方山。
虎豹孤行,松柏獨立。馮太后不愿死后葬于拓跋祖塋云中金陵,而要埋在她為之傾注了畢生智慧和心血的這片熱土;她要在另一個世界,注視孝文帝繼往開來,使漢化的北魏王朝江山永固。“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后皇嘉樹,橘徠服兮,受命不遷,生南國兮,生固南徙,更壹志兮……”
馮太后高站方山之頂,眺望四面山河一周。之后,對孝文帝講了一段舜帝與妃子的故事。講罷,她揚起炯炯目光,射向高天流云:“舜葬蒼梧,二妃不從。豈必近附山陵,然后為貴哉!”——這就是馮太后:性格峭拔。傲然獨尊。獨留青冢向黃昏。……
北方的山,要么不長樹,要長就是青松;要么不飛鳥,要飛就是雄鷹;要么不開花,要開就是雪蓮;要么不流水,要流就是黃河。從北方冬天走過來的人,頂得住生活中所有的寒冷。而懷著夏日的欲望,誰又能抵達落雪萬朵的意境?
是的,或許河流永遠高不過源頭,但是你不應該忽略另一個事實:源頭永遠比不上河流一路繽紛的視野和波瀾壯闊的生活。決定事物的往往不在于追求什么,比如權力、金錢,而在于以怎樣的境界去追尋,包括目的、手段,當然最重要的是態度,一顆高尚的靈魂。拿破侖坦率激昂地說:我熱愛權力,一點不錯,但我是以藝術家的心靈愛它,正如音樂家熱愛他的小提琴,是能從琴中奏出和諧的音樂來。
公元490年9月,在一派秋色如畫的豐收景象里,一代文明皇太后,終曲了她那支旋律傳奇而玫瑰般鮮艷的生命絕唱,在京都平城太和殿溘然駕崩,葬于方山,墓名永固陵。
因太后有旨在先,所以葬禮簡樸。孝文帝下詔說:“尊旨從儉,不申罔極之痛;稱情允禮,仰損儉訓之德。”盡管如此,天下百姓念太后恩德,皆以不同方式為其奔喪。
誰的手指翻動《詩經》的書頁,吹來一曲婉約的清唱,撩人一懷綿綿哀思:“野有蔓草,零露溥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人類其實猶如一株樹,一些葉子凋落了,一些新芽吐綠了,就構成了樹的生長,樹的歷史。一層層十分近似的葉子,被時光掩埋,還原成最初的泥土;另一些形狀色彩獨特的葉片,超越了時光,超越了季節,成為人類永遠的“社會記憶”。
歷史和記憶總是通過時間來完成。時間是人類約定俗成的一種說法,并標有季節、分秒的不同刻度。但不同的人賦予不同理解。孔子視之為一河流逝的水;博爾赫斯論之為白天與夜晚,白天的時間如一條線,單純而明了,夜晚卻是線一團,繁雜而纏繞;塞林格把時間折成了一個墻角,這個墻角將兩面不同的墻完整地銜接成一體。到了史蒂芬?霍金《時間簡史》那里,空間——時間展開一個有限無界的四維面,類似地球的表層,只是比地球多了兩個維面。我曾對時間有過消極的認知:大自然手里只有四張牌——春夏秋冬/打來打去打不出什么新意/天空就那么一盤棋/每天把星星擺上來擺下去/太陽和月亮下了幾千年也沒分出個勝負/墻角一張殘損的蛛網/是戰爭與和平小說里一頁別致的插圖/誰是失敗一方/誰是勝利盟主/托爾斯泰老人也一樣閃爍迷惘/惟有時間的清風/像生命的影子/從網眼里無聲地穿過。……不,時間不是我們的對手,而是朋友,人與時間是人與自然的關系。愛默生正是這樣認為的:“人是時間的綱領,人也是大自然的相關物。他的力量就存在于他廣泛的親密關系之中,因為實際上他的生命是與有機物與無機物的整個生物鏈緊密纏結在一起的。人們心靈深處生發出一條條寬敞大道,通向大自然中每一個物體的心里,就像從羅馬廣場走出的公路,分別向東西南北延伸,一直到達每一個省的中心。”
時間和空間是人類生存、活動的平臺,也是人類創造歷史的參與者。就像一枚果實,里面混合著陽光和空氣的元素。作為個體的微生命,“生存不過是一陣輕風”。人生長恨水長東。一切都在改變除了改變,一切都將被遺忘除了遺忘。“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春風欲勸座中人,一片落紅當眼墮。”“只今唯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而人類的大生命,卻與天地同久。“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曾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的蘇東坡,后在赤壁懷古時終于走出迷茫,幡然醒悟道:“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天與我皆無盡也。”春池綠草,青枝紅蕾,不只是演繹生命延續的主題,告訴你冬天已經過去,點燃你對春的熱愛、未來的向往,而且生機盎然地揭示:世界不承認死亡,一切暫時的死亡都是新生的過渡和轉換,天地間只相信一種存在——生命,永恒的生命!如果把時間比作一條無限延伸的長春藤,那么,人類的大生命、人類的集體記憶就是歐?亨利筆下那一片永不凋落的綠葉;發展的人類的文明就是開千年不敗的生命之花。也許時間會對鐘表的模仿和假設不屑一顧,但一定感激是人類的文明創造,證明了時間作為一種特殊生命的存在價值和意義,就像云岡石窟,藝術地攝照下1500多年前的一段時光,而且直至今天仍然是時間棲息的暖巢和宮殿。
孝文帝以“文明”尊謚馮太后,不知初衷何在,就今日“文明”之意,與馮氏一生映照,可謂名實相符,天然合一。然而,這位“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巾幗烈女,至今人們不知其芳名珍字,且史海蒼茫,已無從考證。“誰言一點紅,寄解無邊春?”
方山,今位于大同市以北25公里的一片丘陵,“南面就京”,“左右山原”,綠樹簇擁,碧草朝圣。遠遠看去,酷似一塊墨玉紫硯。
昔時,方山四周建有廟宇、殿堂,更有方山石窟寺,蔚為壯觀。隋煬帝楊廣北巡,登臨方山有遺篇《謁方山靈巖寺》:“梵宮既隱隱,靈岫亦沉沉。平郊送晚日,高峰落遠陰。回幡飛曙嶺,疏鐘響晝林。蟬鳴秋氣近,泉吐石溪深。抗跡禪枝地,發念菩提心。”
方山腳下曾是一圓湖水,美名“靈泉池”。春來塞上,白楊夾堤,波色微明,“晶晶然如鏡之初開而冷光之乍出于匣也”,所以酈道元以“皎若圓鏡”稱之。正是李清照向往的人間詞境:“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馮太后與孝文帝常來此處,或揚鞭催馬,圍獵取娛;或宴請賓客,觥籌交錯;或與侍臣泛舟吟詩唱和,其樂融融。清代詩人史夢蘭《全史宮詞》有詞佐證:“馬上新裝鎧著銀,風搖彩幰滾香塵。靈泉獻斝排鵷鷺,胡舞翩翩拜雁臣。”
方山頂上一扇平緩開闊,若一甸千畝空中草原。草卉中,遍布一種俗名“地茭茭”的小草,開一星星淡紫色的小花,馨香百里,故得名“百里香”。李時珍《本草綱目》尚有別名記載。當地百姓親切地稱之為“太后香”。“雷聲忽送千峰雨,花氣渾如百和香。”百里香其香釅濃,藥用價值極高,清代時曾以貢品入朝進宮。我曾擷采幾苗帶回,夾在一冊書中,數月過去,打開來,不僅芳染書頁,且滿室盈香。
今日的方山,那一湖靈泉池已若“黃鶴”不翼而飛。然而東西兩邊相距數里,分別有長城關隘鎮川堡與得勝堡護衛守駕,兩條御河支流飲馬河與萬泉河恰像銀色絲綢從身邊纏繞而過。登臨馮太后方山永固陵,頓生一種更上一重天的感覺。平城的一動一靜,盡收眼底。而且令人極易想到唐代詩人陳子昂《登幽州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的詩句。
永固陵相去不遠處,有孝文帝的虛宮萬年堂作伴。一陵一堂,“相看兩不厭”,只有風,在訴說著它們之間的距離。
“云中北顧是方山,永固名陵閉玉顏。艷骨已消黃壤下,荒墳猶在翠微間。春深巖畔花爭放,秋盡祠前草自斑。欲吊香魂何處問?古碑零落水潺瑗。”明代詩人年富仰慕馮太后,踏遍方山,追尋馮氏英魂,留此篇章。及至清代詩人素庵冒了《魏陵煙雨》也來尋訪馮太后芳蹤,卻“多情反被無情惱”,只因“吊古漫勞回首處,不堪駐馬讀殘碑”。而今,荒冢雖在,殘碑了無,只留“一捧塵土與光榮”,更叫人生發片縷“此地空余黃鶴樓”、“白云千載空悠悠”和“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的滄桑、惆悵、惋惜的情愫。
小小方山,畢竟因了馮太后的永固陵,而顯得巍峨秀美,卓爾不群。
馮太后是在北魏男權事實上出現真空之時,以“母權”的名義,步出后宮,踏上“高處不勝寒”的政壇的。其政治上杰出的成功,使重重擠壓下艱難生長的母后權力,得到一次全新的舒展和伸張。
像女媧是中國的第一個女發明家,馮太后是中國歷史上第一個女改革家。
論功論德,論才論智,在中國古代帝王與皇后譜系中,絕代皇后文明馮太后,叫多少男性君主黯然失色,自嘆弗如,也令前她千載的漢呂皇后,后她百年的唐武則天、千年的清慈禧,都難以望其項背。更使以王夫之為代表的“母后臨朝未有不亂者”的論調,如日照殘雪,風卷秋葉。
孝文帝無愧孝子賢孫,他接過太和改革明燈,從平城到洛陽,一路不滅地照耀下去,圓滿實現了馮太后的漢化遺愿。并將云岡石窟正欲建造的第6窟,下令雕琢成佛母洞,以示世世代代對文明太后的景仰。
或許遷都洛陽、最終完成“混一戎華”偉業的大決策、大行動,是馮太后生前密留于孝文帝的“錦囊妙計”。孝文帝在將此“妙計”付諸于偉大實踐的暴風雨前夜,特地拜謁永固陵,長跪于馮太后墓前,久久地與祖母默然交流、話別……
云岡與敦煌都有“千佛洞”。云岡共有“千佛造像”兩萬四千余個。佛教認為,在佛國世界的三劫之中,每劫都有千人成佛。《雜寶藏經》中的姻緣故事“鹿女夫人緣”應為“千佛像”的源根。這段姻緣故事在《水經注》開篇“河水”章里,“嘩啦啦”地流成一則極為動人的民間傳說:恒水上游一國王的小夫人,生一肉胎,大夫人妒之,言其不祥,遂盛以木函,令其順水而漂。下游另一國王拾之,開啟,見一“千小兒”端正殊好,便收而養之。待“千小兒”長大,既勇且健,所往征伐,無不摧服。這天,上游國王聞報“千小兒”來伐,愁憂滿腹,慌不擇路。小夫人問知情由,即登上高樓,對“千小兒”喊話說:“汝是我子,何故反作逆事?”“千小兒”說:“汝是何人,云是我母。”小夫人說:“汝若不信,盡張口仰向。”小夫人即以兩手捋乳,乳作五百道,俱墜入“千小兒”口中。“千小兒”即跪拜其母,棄放弓仗,一場戰事遂煙消云散。
由此,我又想到曾經看見過的一幅漫畫:一小男孩站在地球上撒尿,腳下那根標有“戰爭”字眼的導火線,已濕漉漉地被小孩撒出的“清流”澆滅。魔鬼般可怕的戰爭,在童稚面前,熄滅得那樣輕松,那樣簡易,仿佛信手刪去一個不喜歡的詞語。
這一故事一漫畫與馮太后之間,并非遠隔千山萬水。在母性和童心善良、純潔的象征意義上,她們是相通一脈的。有這樣一種說法:一個躁動不安的男人,在一位永恒的女性面前,總會像一片落葉,不由自主地安靜下來。盡管有人對馮太后微詞多多,以至責罵,但由她開創的“太和之治”不能不說其中有一種力量是來自母性的海洋。而佛教、道教、儒教殊途同歸,萬變一宗,本質上都是教化、啟蒙、希冀人們乃至整個社會回歸善良、純潔、友愛的家園。這個家園也是人類最初和最后的道德圣地。像“麥田的守望者”那樣守住這個家園和圣地,是我們每個人的神圣使命和責任,也是云岡最淺和最深層次的意蘊揭示。
《大方便佛報恩經》說:“佛以法為師,佛從法生,法是佛母。”《智度論》闡釋得更為具體明徹:“般若波羅蜜,是諸佛母。父母之中,母之功最重,是故佛以般若為母,般舟三昧為父。”
云岡石窟的佛母洞富麗豪華,氣勢宏偉,象征著馮太后母儀天下,功垂千秋。
美國《紐約時報》曾評選出一百位對歷史有過重大影響的人物,隋文帝楊堅榜上有名。而我卻想,若馮太后能夠提名或入選,這次活動將會因之變得分外搶眼,并使其權威性陡增新強的亮度。——“流傳百代千年后,定識人間有此人。”
作者簡介:
聶還貴,山西原平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現任大同市文聯主席,《云岡》雜志主編。著有詩集《三月的愛情》、《啊,紅罌粟》、《抽象的界碑》、《雪落黃昏》、《情詩愛歌》,小說散文集《雪泥鴻爪》,評論《審美意象與詩的靈魂》,譯著《電話里的愛情》等。短篇散文《野狼》被收入中學課本,長篇學術散文《雕刻在石頭上的王朝》獲山西省社科百篇(部)工程一等獎,《中國有一座古都叫大同》獲鄂爾多斯文學獎。
責任編輯/魏建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