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樹,玉樹,玉樹……
臨風,臨風,臨風……
讓人費盡思量的“玉樹臨風”,是一個俏的叫人心驚的成語。我以為“玉樹”是美的,大大的美啊,美到可以絕倫,在這世上怕也找不到與此能夠媲美的了。然而還要“臨風”,我無法想象“臨風”的“玉樹”會是什么樣子?我翻成語詞典了,結果讓我失望,這么美的一個成語,卻在厚得城磚似的成語詞典里找不出他的蹤影。是編輯成語詞典的人遺漏了吧?我遺憾著,打開電腦,在“百度”上搜了一下,這里倒是有解,但那解釋僅有八個字“風度瀟灑,秀靈多姿”。這樣的人物會是潘安一類的嗎?我要搔頭了,我在想蘇子瞻、李太白們,我想他們才是玉樹臨風的,舍此,別人夠資格嗎?
不是我霸道,是我的見識有限,那么就靠識家們各自體悟了。
不期而然,我接到中國作協的通知,參與進了玉樹大地震重建訪問團,到了那個天藍水碧、山青草綠、云白風清的地方。幾天的采訪,給我心靈的沖擊真是不小,雪域高原的風光啊,是誰為她起了這么一個大富貴、大奢侈的名字——玉樹!我打探究竟,打探了幾天下來,依然一頭霧水。但我一點都不遺憾,因為我有些心傷地以為,我是找到了那棵品質高揚的玉樹了。
這棵玉樹是一位活佛,他的名字叫江永洛松嘉措,是拉布寺的第四世活佛。300多年前,篤信佛教的藏族同胞,在通天河邊這處代代口傳為拉布的綠洲上,建立起一座規模不小的寺廟。到江永洛松嘉措坐床為寺廟活佛后,他有點不滿綠洲的環境,沿著通天河,勇敢地一路走來,他走到了地勢相對平坦開闊的西寧,在這里,他驚訝地看到了沖天而起的白楊樹。活佛站在白楊樹下,仰望那清白高聳的樹身,他迷惑了,想起他為活佛的拉布,雖是通天河邊甚是稀見的一片綠洲,然而卻只青草漫地,不見綠樹聳立。活佛的目光順著白楊樹的樹身往上爬,他在大白天看見了楊樹梢上的太陽,到了夜晚,他又看見了楊樹梢上的月亮……這是天神對活佛的啟示呢!他用他為善良可愛的僧眾摸頂的手,至為虔誠地把他在西寧看到的白楊樹,小心仔細地摸了個夠,他掌心里佛性飽滿的神經,敏感地體會到了白楊樹的脈動,活佛的心熱燙燙地,他下了一個決心,把白楊樹移植到拉布去,讓通天河邊的這片綠洲上,不僅青草茵茵,還要綠樹婆娑。
玉一般的白楊樹,夠這個資格,有這個條件。
可是路途遙遠,江永洛松嘉措活佛如何把白楊樹苗弄回拉布去?這在交通極不發達的當時,確實是一件難得辦到的事。活佛畢竟不是凡人,他想了一個辦法,在西寧募得一批白楊樹苗后,又雇傭了十多頭馱夫,教他們牽著牦牛,帶來牦牛毛搟下的氈子,浸透濕漉漉的清水,把白楊樹苗裹起來,馱在牦牛背上往拉布走了。帶隊的江永洛松嘉措活佛,對待牦牛背上的白楊樹苗,像是對待他親愛的佛教徒一般,白天馱在牦牛背上趕路,天黑浸在路邊的流水中吃水,一早一晚,活佛不忘為白楊樹苗做法事,焚香祈福。
小小的白楊樹苗,在活佛的心頭,是一簇簇血肉蓬勃的生命!
長途跋涉三十多天,把這批數量達2000余株的白楊樹苗,馱回到了拉布,動員寺廟里的僧眾以及寺廟周遭的百姓,有規劃、有章法地栽植在寺廟周圍及百姓的家居前后……這是點燃玉樹綠色夢想的普羅米修斯火種,草枯了,草青了,一年復始,上年栽植下來的白楊樹苗,在來年的春風里,發芽吐綠,存活下來了60棵。正是這60棵白楊樹苗,在拉布扎下根后,繁衍了200多年,如今已蔓延到更廣大的玉樹地區。
拉布寺的圍墻外,至今還有一棵江永洛松嘉措活佛當年手植的白楊樹,寺廟里的活佛與僧眾,還有寺廟方圓的老百姓,都誠心誠意地把這棵冠蓋巨大的白楊樹,親切地稱為玉樹樹王。
我和這棵玉樹樹王合了一張影,我想了,她可是我在內心深處苦苦尋找的那棵臨風的玉樹嗎?是的呢,我情有所依的承認,她是植物意義上的玉樹,跋山涉水請回了她,栽植了她的江永洛松嘉措活佛也該是一棵玉樹了,中華文化人文意義上的玉樹。
還有扎西才德,他也無愧“玉樹”的稱號。在他的內心深處,有一隊龐大而豪華的車隊,從盛唐的長安城走來,走在了雪域高原的玉樹地區,走在了浪翻濤涌的通天河畔……這個讓藏族同胞念念不忘的隊列,“車轔轔,馬嘯嘯”地已經走過了一千四百年……扎西才德知道,豪華車隊的一輛車輦里,坐著那個名叫李雪雁的女孩,這個女孩就是唐家皇室所封的文成公主。
文成公主的車輦,在這片神奇的高原上留下的轍印,從此再也沒有消失,我赴玉樹地區采訪地震災后的重建情況,在通天河畔的農田里,依然看得到文成公主當年帶來的耕作工具——雙牛抬杠;不遠處的勒巴溝,依然保留著文成公主當年經過時的模樣,溝里的文成公主廟,香火鼎盛,轉經誦如風一般,在虔誠的信眾手里旋轉著……扎西才德感念文成公主的恩德,向他心中的神“白度母”(傳說中由文成公主幻化而來)莊嚴許諾,要使玉樹樹成行,林成片。
平均海拔3700米的高原玉樹,要實現這一理想,不意一個新的神話。
但是扎西才德許諾了,是在文成公主的廟里,向美麗善良的“白度母”許諾的,他就只能義無反顧,堅持做下來。1998年的電視臺,連續不斷地報道著長江中下游洪水的消息。扎西才德更加意識到,他在長江上游的玉樹植樹的意義。他把家里積存的三十萬元全部拿出來,在通天河畔租下了340畝荒灘,種下了十多萬棵白楊樹苗。
高原地區,能把樹苗栽活就很不易,成長起來的艱難可想而知。10多年時間過去,當我站在扎西才德首批栽種的那片樹林前,我只有驚訝和感佩,風刮著連片成林的白楊樹,小兒巴掌般的樹葉子,鼓噪出一片震耳欲聾的喧響。
扎西才德的行動,也正是中央政府所倡導的,2001年,國務院通過決議,要在三江源頭建立起一條高原綠色長廊,長廊的起點就從扎西才德最先植樹造林的通天河畔開始。
無獨有偶,我在走上玉樹地震災區采訪的時候,在西寧市拜訪了我的一個朋友。我慚愧對朋友的了解是那么少。她叫謝靜,是個生得纖巧玲瓏的妹子。我們早些年在一位朋友的婚宴上認識,我聽她說了她在青海西寧的事情,但我沒太往心里去,直到這次來,眼見了她的作為,我心里纖巧玲瓏的她,忽然高大了起來,高大得似乎要與她治理的火燒溝大山一樣了。
火燒溝在西寧市的郊區,所以有個火燒溝的名字,那是一點都不冤枉它的,在謝靜沒有承包它之前,它的確像被大火燒過一般,光禿禿,少見草木的樣子,而且又還承擔著西寧市垃圾收納的功能,這就使火燒溝變得更加滿目瘡痍,荒涼恐怖……在四川的老家,謝靜經營著一家被服企業,因她經營有方,被服企業的效益很是不錯,可她32歲時,一個偶然的機會,她來到青海省的西寧市,結緣了西寧市的火燒溝,這便注冊了一個綠化火燒溝的綠通實業有限公司,自任公司經理。
一個多么時髦的四川妹子啊!在火燒溝摸爬滾打,幾年時間過去,到我見到她時,差點把她當成她雇傭來植樹種草的一個農家大嫂了。
那里太荒涼了!川妹子謝靜的故鄉天府盆地,修竹茂林,四季蔥蘢,她見不得高原的荒涼,特別是高原重鎮西寧,怎么能沒有一片涵養城市的森林呢?她在故鄉四川開公司掙錢,掙了錢,又在西寧開公司花錢,10多年下來,數千萬的投資,撒在上萬畝荒山禿嶺的火燒溝,效果是顯然的。我在西寧的日子,謝靜自己駕車,拉著我在火燒溝她自己設計、自己修建的山間公路上跑了一圈,我看見了今日的火燒溝,早已沒了火燒的跡象,滿目青翠,仿佛謝靜的故鄉一樣了。
如今,怎么贊美火燒溝都不為過,可在謝靜走進火燒溝,栽下第一棵樹時,誰又會贊美火燒溝呢?然而在這里栽一棵樹,哪怕是一棵草,容易嗎?不說別的,僅僅澆樹的水,都要從數公里外的河溝里拉到山腳下,然后往山上擔……一擔一擔……一擔水一次只能澆兩棵樹苗,謝靜一年栽樹都在幾十萬棵以上,咱們算一算,粗粗的算一算,這要多少擔水呀!
我不知道別人怎么說謝靜,我在火燒溝坐車跑了一圈,我把她叫了傻姑娘。想想看,她有丈夫,有自己的孩子,她不顧一切的駐守在火燒溝,不顧一切的綠化火燒溝,她自己守得住,她的丈夫守得住嗎?她的孩子守得住嗎?終于是,不能忍受的丈夫,躲開她,逃的沒了蹤影;不過還好,她的孩子沒有離開她,和她一起堅守在西寧,堅守著母親謝靜的綠色夢想。我很想見見謝靜的孩子,她說小家伙長高了,長大了。我聽她快樂的口氣,好像她生養下來的孩子,就像她栽植在火燒溝的樹苗一樣,相得益彰,使她驕傲。
《人民日報》于去年的十月,連篇整版的報道了謝靜的事跡,稱她是一位癡迷植樹的女模范。我以為《人民日報》的說法是對的,但我要說,癡迷植樹的謝靜,是把她也像一棵美麗的白楊樹,根植在火燒溝里了。
暖暖的,風在吹,火燒溝謝靜栽植的樹木臨風搖動,我在謝靜的身邊,突然又想起那句美得叫人心顫的成語:玉樹臨風!
哦!江永洛松嘉措活佛、扎西才德是臨風的玉樹,美麗的謝靜,不也是一棵臨風的玉樹!
自 在
想要一枚閑章,就刻“自在”兩個字。
我把這個想法說給幾位篆刻界的朋友,欲望他們滿足我的這一想法。不過呢,我對此提出了自己的設想,也就是說不能簡單地刻出兩個字,而是想好好地設計一下,把“自在”兩個字,以上下結構的形式,刻成一尊佛的形象,于佛的形象中隱含這兩個字。不知是我的想法太過理想,不切實際,還是別的什么原因,幾位篆刻界的朋友,初聽我的請求時,都答應得很暢快,但事過數日,卻沒誰認真來刻,我的愿望,就還只能愿望著。
我在想,自在成佛,這應該不是我一個人的愿望吧?有血有肉的人,誰能不希望自在呢?
自在了好啊!
但什么是自在呢?這或許是要我們認真回味的。可不可以這樣說,所謂“自”,即是趨于無限的小我,也就是“己”。而“在”,便是趨于無限的大自然,也就是一切的客觀存在,兩者相互對應,小我的自己,發現和認識大千世界的存在,并自覺適應這一存在,與之和諧相處,共生共存,從而獲得“自在”,這該是多大的幸福啊。
佛的主觀境界,就是希望獲得自在,而且還要是大自在。世世代代的大德高僧,孜孜不倦地為了這一功德,苦苦參悟,苦苦修行,我不懂佛門中的清規戒律,也不懂佛門里的經綸大義,所以是不敢多說,更不敢亂說的,那么,我就只有以現實人生來說一點自己的看法了。
現實人生,其實也都向往著自在,也渴求著自在。
自在人生,是個非常誘惑人、迷醉人的境界呢。然而,我們誰又能自在得了?好像是,人人都向著自在的方向奔走,卻極少有人能得自在,這使大家非常泄氣,困頓不堪,甚而完全絕望。不自覺地閉上眼睛,倒斃在奔向自在的路途上…...自在的路途,可是非常險峻的,有時還非常的險惡,雷電冰雹會有,天崩地裂也會有,而且最是無法捉摸,可能還正晴空萬里,可能還正風和日麗,卻突然地遭遇天災,遭遇人禍。使追求自在的生命,畏懼不能行,慌恐復徘徊,
美好的自在啊!你在哪兒呢?
也許就在畏懼的心里,也許就在惶恐的腳下。難道不是嗎?女兒尚小的時候,要上幼兒園了,在我和妻子的說教里,把幼兒園描繪成一派天堂樂園的樣子,然而,我的女兒并不這么看,她的小心眼里,除了懼怕還是懼怕,一次一次地向我和我的妻子詢問,詢問幼兒園的阿姨,詢問幼兒園的伙伴……到現在,我不知道我和妻子對女兒的說教,究竟是一種哄騙?還是一種真心?總之,在頭一天入幼兒園時,女兒還是有點期盼,也還算是高興地去了她懼怕的幼兒園。可是,接下來的日子,女兒不想去幼兒園了,那個被我和妻子說教得天堂樂園一般的地方,仿佛人間地獄似的,讓女兒抗拒著,并哀哀地央求我和妻子了。
女兒說:爸爸,我不去幼兒園好嗎?
女兒說:媽媽,我不去幼兒園好嗎?
我和妻子沒有理解女兒的哀求,一次一次的,強行地,把女兒送到幼兒園,我至今不能忘懷,好多次在幼兒園的門口,把女兒塞進去的那一剎那,女兒因為懼怕,幼小的身體都要不由自主地發抖…..我看見了,不只是我的女兒,所有來幼兒園的孩子,莫不如此,眾多懼怕的小生命,在早晨的幼兒園門口,構成了這樣一幅情景,孩子們望園卻步,哭鬧糾纏在父母們的膝下,大放悲聲,惹得父母特別無奈,軟硬兼施地往幼兒園的門內推著孩子,然后,背過身去,抬手抹著眼淚。
同樣在幼兒園的門口,待到夕陽西下時,又會是怎樣一種情景呢?父母早早地等在那里,焦急地盯視著幼兒園的門口,等到自己的孩子出來,立即迎上去,把孩子抱起來,在孩子的左臉上親一口,又在右臉上親一口,而孩子則咯咯笑著,其樂融融,其情陶陶,一幅共享天倫之樂的美妙時刻!
這個反差說明了什么呢?孩子不能得其自在。
要命的自在啊!就這么種植在每個人的心里頭,使人牽腸掛肚,孜孜以求而很難獲得。
愛是求得自在的一把鑰匙,而且是唯一的,非如此,不能有半點的自在。怎么愛呢?愛自己是一個方面,及他是另一個方面。人不能愛自己,不會愛自己,又豈能奢談愛他人。而愛自己,又必須根植于愛他人的基礎之上,偏之于一隅,不是自私利己,就是虛偽欺世。相互不能獨立出來,而因相融相合,愛自己,愛他人,必然獲得大自在。
這個他人,不僅為人類一極,還包含大千世界的一切存在,譬如一棵樹、一株草、甚或一只螞蟻……當然還包含人的意念、夢想和意識形態等等。
自在是個大題目,無所不在的佛,說清楚過沒有,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說不清楚的。我唯一的愿望,就只想能有這么一枚閑章,讓我閑時把玩在手,時常想著這個題目。
為人不為人
我要申明,這是從朋友馬永慶的嘴邊剽竊來的材料呢。去年的一次聚餐,大家喝酒窮聊……不對!應該是富聊了,有酒喝還說窮聊,不是太矯情,就是太做作。聊得興起時,桌子上的菜冷在瓷碟子里,沒人動了,大家只是嗞啦一口酒,嗞啦一口酒,好像是,說得十分知己的話頭,就是最好的下酒菜了呢。
馬永慶不是個太愛說話的人,因為桌子上有位叫熊召政的朋友,他從湖北來,五馬長槍,說得興酣,大家聽著,在一個不算話口的空隙里,馬永慶說了。他從漢字的結構上說了兩個字,一個是“偽”字,一個“佛”字。生來深具佛性的馬永慶,把這兩個字玩味出味道來了。他讓大家把這兩個拆開看,“偽”是“人”字旁加一個為什么的“為”;“佛”是“人”字旁加一個不為什么的“弗”。這太有趣了,不拆不知道,拆開來一看,讓人真是大吃一驚,原來是,老祖宗造字的時候,是這么看問題的,一個人極力標榜自己為人時,結果是個“偽”;而一個不想為人,結果卻成了“佛”。
發聾振聵……過去了許多日子,想起馬永慶在酒桌上這一拆字,我還是要擊掌欽佩的。我以為,這是對人醍醐灌頂般的一種啟示呢,想想我們的生活,想想我們人,是不是這個樣子啊!
我不禁要冷汗淋漓了,做人居然是如此的困難,想著人所以是人,不為人還作什么人?但是一旦為人,卻又是“偽”的,甚至是“假”的,這可如何是好?問題就這么不容回避地擺在了我們面前,需要我們來解決了。那么,何者是“為人”呢?說透了就是人的欲望,欲望獲取,欲望所得。
對人來說,欲望是天生的,用娘胎爬出來,睜開眼睛的頭一件事,就是要尋找到母親的乳房,母親的乳房里有他所欲望東西——乳汁。香甜的乳汁啊,誰都不能自己帶著來,自己滿足自己,這就需要向他人獲取了,盡管這個人是自己的母親。向母親獲取,母親香甜的乳汁在喂養一個生命成長的時候,點點滴滴地也在喂養這個生命的欲望,讓他在成長中,獲得更多更大的欲望。
說心里話,我很想把上述這幾句話刪去。但我刪得了紙上的幾句話,卻無法刪去人在成長中的這一事實。有一傳統折子戲,講一個成長的男子,犯下殺頭的大罪后,被綁在斷頭臺上,他的母親來看他,他淚水婆娑,母親淚眼婆娑……判官詢問就要奔赴黃泉的男子,還有什么愿望?男子抬起淚眼,說他想最后再吃一口母親的乳汁。母親的乳房還有沒有乳汁,這時候是不要緊的,要緊的是兒子的愿望,母親沒有猶豫,解開衣服上的紐扣。把已經干癟了的乳房,送進兒子的嘴里……判官沒有想到,母親也沒有想到,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死罪兒子把母親的乳房叼在嘴里,上下牙齒一用力,竟然把母親的乳房血淋淋地咬了下來!
觸目驚心……這出折子戲現在不見演了,過去演出的時候,每到這里臺下都會一片驚呼。但不知驚呼之后,大家是怎么想的?我不得而知,我在今天回想起來,既同情那位母親,也同情那位挨刀的兒子,他們母子都是欲望的犧牲品。
人活一生,睜著眼睛,看什么都想要,到了最后,想想吧,要到手的東西,什么又是自己的呢!便是萬千人頭換來的江山,都欲鐵打鋼鑄,最后不都一代一代,總在改名換姓地改變著!
把自己的欲望減少些,再減少些……這會使人活得輕松些,自在些,也就是說有了那么些點“佛”性。不要太在意怎么為人,流水三千,我就取一瓢飲好了,不會虧了別人,也不會虧了自己。
不虧就好,別想著賺取,人就是和諧的,社會也就是和諧的
旗 袍
張曼玉的風情萬種,應該感謝的最是旗袍了。
一部《花樣年華》的電影,熱播過去已有十多年了,記得住內容和情節的觀眾,不知能有幾何?但要說起張曼云在電影中穿過的旗袍,每位觀眾都能說出一二款的,特別是追逐時尚的女孩兒,差不多都能說得更為清楚。我認識的一位婦人,把生意做得很大,現在年齡長了一些,在熱播《花樣年華》時,她應該正是花樣年華的那個樣子。我們春節在一起聚餐,她就穿了一件旗袍,大家贊美她時,她來了勁,說她穿的這襲旗袍,就是香港為張曼云定制旗袍的那家裁縫鋪,為他量身特制的。的確是,這件旗袍太合她的身材了,面料顏色也極講究,光光鮮鮮,雖是冬季,在暖暖的包間里,也映照得她滿面生輝。接下來碰杯吃菜,時不時地,還要扯到張曼云的旗袍,這位身穿旗袍的婦人,把《花樣年華》中張曼云的出場到劇終,一件一件穿過的旗袍式樣及色澤,全都說得有鼻子有眼,仿佛她就是張曼云,在《花樣年華》里,一件一件地換穿著那特別的數十款旗袍。
我有一陣子的驚異。很快地就又理解了。
國人的服裝,拿得出手與西方世界比試的,大概只有男裝袍子,女服旗袍了。這里不禁使我想起老家的一個人來,她叫什么,沒人說得清楚,而從她上世紀四十年代初,自南方的京陵來到關中西府的扶風縣開始,便成了一個傳說。
傳說最傳神的是麻子太太的旗袍,那時候的關中西府,婦女的服飾,清一色的家織布,不是藍,就是黑,心巧的女人,也會扎染幾朵梅花什么的,總之,非常的單調。麻子太太從京陵來了,她是國民黨將軍馮華堂的姨太太,在南京當軍長的馮華堂,是我們西府非常少見的一個人物。蔣介石在南京召集國民黨軍界將領開會,問大家日本人打來了怎么辦?要大家書面報告,所有的人,長篇大論,戰略戰術地寫,馮華堂沒有,他在報告紙上,操筆只寫了一個“打”字,交給蔣委員長,二話沒說,轉身就回了他的官邸。他沒想到,委員長對他的答案特別欣賞,來日把他的軍階往上升了一級,同時還配給他一個美如天仙的女機要。
這位女機要就是跟他回到老家來的麻子太太。
麻子太太的臉上確有幾顆小麻子,是白麻子,仿佛北斗七星般,分布在麻子太太的鼻翼兩側,不但一點都不傷害她的美麗,似乎還為她美麗添了幾分彩。她從西府的降帳火車站下車,改乘一輛馬拉的轎子,上了渭北高原,一路走過扶風縣城,再走過法門寺,往東北方向的老家豆會村去……快近家門的時刻,很懂禮數的麻子太太,在馮華堂的攙扶下,從馬拉轎子里鉆出來,腳踏在了故鄉的土地上,手挽將軍丈夫馮華堂的胳膊,一步一步向前走來了……其時正值陽春三月,遍地的小麥都起了身,綠汪汪,潑了油一般,其中還夾雜著一綹一綹的油菜,也都開了花,黃澄澄,招來一群群蜜蜂,一群群蝴蝶,可能是麻子太太太新鮮,太不一樣吧,蜜蜂和蝴蝶,又紛紛地飛離油菜地,飛到她的身邊,翩翩然然,舞之蹈之……都是本鄉本土的鄉親,大家不認識麻子太太,她的將軍丈夫大家是認識的,散落在田野里,或是圍觀在村莊里的鄉親們,認出了將軍馮華堂,卻也驚訝得問候不出來,大家所以驚訝,不是因為將軍馮華堂,而是挽著他胳膊的麻子太太,她一襲紅綢旗袍,兩邊的開衩那么高,在她款款的走動中,會要露出半截兒雪白的大腿。
啊呀呀!啊呀呀!
所有的人,不分男,不分女,不分老,不分少,眼睛盯在了麻子太太的身上,嘴巴張成了一個圓,卻發不出聲來,像被麻子太太的旗袍施了法,只在心里驚訝莫名地感嘆著。
受周秦文化長期浸潤的關中西府,開天辟地地走來了麻子太太。
穿旗袍的麻子太太啊!三日后,送走了將軍丈夫馮華堂,她就挑頭辦起學來,今日這樣一色旗袍,明日那樣一色旗袍,召集四鄉八村的鄉紳,在她家支起八仙桌子,好吃好喝侍候著,號召大家出錢出力,為地方開辦一處新式學堂。不知是大家不理解,還是嫌她一個穿旗袍的女流,一件造福鄉里的好事,響應者卻沒一人。麻子太太沒有氣,她把家里待客的八仙桌撤下來,用將軍丈夫留在家里的幾桿槍,組織起一支小小的武裝,收留下一幫被日本人從東北和華北趕到內地逃難的人,東鄉里折廟,西鄉里折戲樓,折回來,在她自愿捐出來的百二十畝地上,從春暖修到冬冷,呼呼啦啦地,為家鄉辦起了一所像模像樣的新學校。
學校的學生,大多都抗日流亡而來的東北孩子和華北孩子。開學那日,學生門列隊在學校的操場上,唱著慷慨激昂的抗日歌曲……自任校長的麻子太太,在一幫招聘來的教師們的簇擁下,走到學生們的面前,她講的什么話,沒人能記得,但她那天穿的旗袍,被大家記住了,也被大家傳說下來了。
傳說麻子太太那天穿了黑緞子的旗袍。黑緞子黑得閃亮,黑得十分莊重,傳說還說黑緞子旗袍上是有花兒的,什么花兒呢?是梅花嗎?是紅色梅花?還是黃色梅花?傳說很不一樣,你傳說你的,他傳說他的,傳說著,就還起了爭執,但也不會爭執到哪兒去,總有和事佬站出來勸說了。
和事佬勸說:旗袍上什么花兒重要嗎?
和事佬勸說:麻子太太辦的學校才是重要呢!
的確是,麻子太太辦起的學校,在抗日戰爭時期,收留聚集了幾千人的流亡學生,他們一批一批,有一部分從學校畢業直接去了抗日前線,有一部分北上延安,參加了共產黨的八路軍……對此,大家也有傳說,傳說畢業離校的青年學子,走的時候,都舍不得走,把麻子太太像自己的親娘簇擁著,說不完的離別話,熬到最后,終究不能再熬下去,是男生呢,就深深地給麻子太鞠上一躬,轉身含淚而去;是女生呢,干脆撲進麻子太太的懷里,哭上一鼻子,再轉身抹淚而去……麻子太太的旗袍,因此會涂抹上一把一把的淚水。
關中西府解放在1949年的夏季,這么一位熱衷辦學、且深為學子們愛戴的麻子太太,被新成立的地方政權抓起來批斗。批斗的地點,就在麻子太太嘔心瀝血創辦起來的學校里。那一天,學校里人山人海,口號聲此起彼伏,沸反盈天……麻子太太身穿一件白綢旗袍,被一條麻繩捆著,像只粽子一樣,站在眾人的面前,挺著胸,仰著頭,而且還一臉的淺笑,像太陽一樣。批斗會開著,不知是誰起的頭,總之是一位婦女,她抓起麻子太太辦學時遺留下的一塊半截磚,竄到麻子太太的身邊,就往她身上砸。她一起頭,呼啦啦涌來一群人,而且都是她一樣的婦女,人手塊半截磚,沒輕沒重,雨點冰雹似的,往麻子太太的身上砸……主持批斗會的人,有一時的愣怔,到他們覺醒過來,去制止粗布黑衣和粗布藍衣的本土婦女時,麻子太太已被婦女們的半截磚砸趴在地上,再也沒能站起來。
砸死麻子太太的婦女們,事后說:她和我們不一樣!不是一點不一樣,是太不一樣了!
現在想,婦女們砸死麻子太太的理由是多么荒唐呀!但卻也是她們的心里話,麻子太太和她的旗袍,是太不容于西府婦女千百年的粗布黑袱,藍布褲子了。還有她創辦的新學,也算關中西府史無前例的。女孩子不做針線,也在她的學校里張嘴唱歌,抬腿跳舞,搖頭晃腦念書,她在關中西府弄出了多少與大家習慣了的生活不一樣的事物啊!
麻子太太死了二十多年,文化革命后,是砸死她的那些婦女的兒女們,聯名請愿,為麻子太太平反昭雪,并且在她創辦的學校里,集資為她塑了一尊身穿旗袍的塑像。
我就是在麻子太太創辦的學校里讀完中學,而后到西安上的大學。前幾日,一批畢業于這所學校的校友串聯起來聚餐,起先選定了二十桌飯,后來增加到五十桌,把那家在西安頗具規模的酒店,煩擾得實在沒地方擺桌子這才罷休,讓許多聞訊而來的校友,打游擊一般,在餐桌縫隙里轉磨……突然地,來了一位人到中年的女子,她一襲旗袍,藍衣白花素綢,小高領、細腰、盤扣、滾邊,長度剛好搭在腳背上……她的到來,把大家的眼光全都聚焦在她的身上了。而且她一開口,更把大家的心,也都收攏到她的身子上了。她說了這襲旗袍,說是她外婆的珍藏,許多年了,外婆把旗袍壓在她的箱底里,只在春日的時候,偷偷拿出來曬曬,然后再仔細第疊好,壓回箱底。外婆去世后,母親繼承了外婆的這襲旗袍,她像外婆一樣,小心地珍藏著。今天,咱們校友聚餐,母親把這襲旗袍取出來,幫我穿在身上,讓我來告訴校友們,這襲旗袍是麻子太太許多旗袍里的一件,我外婆跟了麻子太太幾年,外婆結婚時,麻子太太沒有別的東西送,她讓外婆從她的旗袍里挑,外婆不好意思,麻子太太順手取來這一件,送給了外婆。
女校友的話,吧喧鬧的餐會現場說得鴉雀無聲,大家站起來,走到穿了旗袍的女校友身邊,與她合了一張影。
合影中,那件麻子太太曾經穿過的旗袍最使讓人心動!
2012年5月7日西安曲江
責任編輯/何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