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魂》
副標題: 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
作 者: [美]孔飛力
譯 者: 陳兼 / 劉昶
出版社: 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出版年: 2012年
定 價: 38.00元
一
1768年是乾隆三十三年,這時的清朝并沒有露出衰敗的跡象,非但如此,按照孔飛力的說法它正處于盛世的頂端。在《清史稿》和《高宗實錄》里,這一年似乎風平浪靜,可以稱得上“事件”的記載,興許要算該年的八月,乾隆允許俄羅斯在恰克圖通商——這是繼雍正六年(1728)中俄簽署《恰克圖條約》之后,中國政府開始允許俄國勢力在恰克圖存在。除此之外,無外乎官員的正常調任和例行的錢糧之類記載。但在這一年發生的另一起事件,或多或少地被當時的清政府統治者們刻意地掩藏。
年初,浙江德清縣城東的水門和橋梁因年久失修而倒塌,一支來自海寧的工程隊投標失敗無功而返,仁和縣的石匠吳東明承攬了修建工程。這件事本來極為普通,卻被臨近一個寺廟的和尚惡意利用。德清城外有兩座寺廟,觀音殿和慈相寺,觀音殿香火鼎盛,而慈相寺則門可羅雀。窮極潦倒的慈相寺和尚為爭奪香火,便利用這個競標事件散步謠言并發了傳單,說投標失利的海寧石匠為了報復在縣城外去觀音殿的路上做了法,路過之人都要遭殃。這個謠言不脛而走。由于民間本來就普遍相信匠人有施法害人的魔力,于是農夫沈士良為了懲罰兩個暴戾的侄兒(這兩個侄兒平時對沈士良甚為莽撞),找到吳石匠(吳東明)要求將寫有侄兒名字的紙片貼在木樁頂部敲打,據說這樣會增添大錘的撞擊力量,人們稱之為“叫魂”,而名字被敲打的人會因此被竊去精氣,不死即病。吳害怕惹出麻煩,將其扭送官府。這個倒霉的家伙受了一頓杖責。但這已經來不及止熄吠影吠聲的謠言。
此時坊間還有傳聞說,有人欲剪萬人發辮,攝魂造橋,用紙剪成人馬,粘入發辮,念咒點血,人馬便能行走,可以取人財物。謠言很快傳遍了江南市鎮鄉村的各個角落,并繼續擴散。很快越過了省界,影響到了十余個省份的社會生活,“從農夫的茅舍到帝王的官邸均受波及。”這是一場真正的集體性的歇斯底里,無端地猜疑,蓄意地誣陷,互相栽贓,演出了一出又一出鬧劇。
叫魂恐慌首先在社會底層爆發。
對于叫魂妖術,官僚們作為飽讀詩書的知識階級,他們不會那么輕易地相信。不過各級官員大都有維護社會穩定的“守土之責”,他們即使不信妖術,也不可能不擔心民間妖術恐慌對地方治安及社會秩序可能造成的后果。無論于公(維持治安及秩序)還是于私(保住烏紗帽),妖術和妖術恐慌對他們都構成了一種威脅。
一開始采取各級官員們都采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瞞報態度,視之為無知妄動。民眾的騷動起初尚能控制,但之后再最高統治者下令追查的高壓之下,圍繞“叫魂案”的清剿運動卻將事件逐漸擴大并直至失控。
“叫魂”所涉及的剪辮一事,大大觸動了清帝敏感脆弱的神經。其時,經康熙、雍正治理,清朝統治漸漸穩固,剃發留辮已為漢人接受,但早先圍繞留發還是留頭所余下的血腥記憶仍然潛伏在帝國的大腦中,尤其長江下游江陰地區的著名的抵抗削發事件,此時彌留在民間的創痛似乎還沒走遠。那象征滿清統治者種族標記的發絲一經觸碰,就引發了可怕的連鎖反應。割辮被視為動搖滿清統治的名分,上下都極為關注。嫌疑者被下令圍剿,以政治罪追究。
于是整部國家機器都動起來,從朝廷到省到府到縣都在清查“叫魂犯”。對大小官僚來講,清查“叫魂犯”不只是保一方平安的小事,而是事關對皇帝忠誠與否的大體。在地方上所謂“叫魂案”大多是好事者虛構的子虛烏有之事,但清查“叫魂犯”的命令卻好比是大街上滿處扔著的子彈上了膛的槍,人人得而用之,去對付自己想要對付的仇家。一時間密告誣陷盛行,社會彌漫恐慌。而社會的恐慌又加劇了弘歷對“叫魂案”的清剿。一些通過道聽途說、捕風捉影再屈打成招而羅織的所謂“叫魂案”紛紛出籠。“叫魂案”的范圍一波一波擴散,從江南波及華北、川陜。一大批乞丐、僧人等社會最低層的人受盡冤屈折磨。半年后,在軍機大臣劉統勛等一些比較清醒的大臣的規勸下,弘歷草草收兵。這場歷時數月、蔓延十二個省、牽動上上下下的歷史鬧劇才得以收場。
二
本是一個無事可記的年份,孔飛力卻意外地記錄了這場發生在還時處清帝國盛世的“鬧劇”,在《叫魂》一書里,孔飛力頗為冷靜地寫下了一幕幕荒誕不經又讓人莫名痛楚的故事,除此之外他還試圖在這本書里完成對這些問題的解答:1768年發生的這場妖術大打恐慌究竟說明了什么?或者預示著什么?它與中華帝國的衰落,是否有著某種內在的關聯?甚至它對當下的中國是否存在什么樣的暗示。
20世紀以來,史學的科學化開始成為現代西方史學的主導潮流。實證主義史學家認為,歷史學應該像自然科學一樣精確、可以驗證,歷史學應該成為一門科學。在“計量史學”的號召下,歷史寫作正在逐漸喪失越來越多的讀者的耐性,在這種歷史寫作觀的影響下,歷史寫作充斥著科學的“世故”和“不近人情”,失去了本應具有的美感和可讀性??罪w力在這股潮流里充當了一個異數,他“逆流”而上試圖將史學與文學放在一起,復蘇歷史事件曾經具有的鮮活性,以優美的語言、生動的敘述和精巧的構思打動讀者。這一切還說明他愿意和我們分享這樣的一個觀念:如果說歷史著作本應是人類關于自己過去的記憶,那么這種記憶要如它所述對象那樣具有鮮活性,才能使當代人產生認同和親近之感。
《叫魂》全書實現了文學與史學的精妙結合,大氣磅礴的理論框架支撐著精致耐看的細節描述,使得一段原本微末的歷史呈現出斑斕迷人的色彩。這本書里我們還可以窺見意大利文化史家金斯堡(Carlo Ginzburg)微觀史學的影子。
關于乾隆畫像孔飛力這樣描寫:
“當畫師為他畫像時,人到中年的弘歷笑得并不由衷——在我看來,甚至還顯得有點勉強。也許,這略帶凄涼的微笑中含有這樣的認識——一宗偉大的事業,往往會因為那些為之服務的人們本身的卑下而變得不再偉大;一個偉大的人,往往難以抗衡多數人的卑下;樂到極點,往往會轉而生悲?!?/p>
孔飛力在《叫魂》中除了主動與新史學保持距離外,他還自覺地向年鑒學派靠近。
年鑒學派認為,沒有什么歷史事件或歷史現象能夠僅僅通過“它們本身的歷史淵源、思維邏輯”就可以完全說明。年鑒學派提倡用社會的、整體的視角分析歷史。在這種史觀的影響下,新政治史不再把政治看成自成統一的、唯一的歷史內容,也不再把它僅僅視為經濟基礎的產物,而是把政治放置在社會網絡之中,它是受多方制約同時又制約各方的一個紐節??罪w力以鐘人杰叛亂的歷史寫作為例,說明他在材料運用上所貫徹的史觀。他寫道:“這些文獻都是圍繞著一個單一的歷史事件而被編排在一起,這使讀者能夠利用有限的詞匯和背景知識充分地了解事情的整個經過。通過介紹大量的歷史資料,我們希望證明從不同的視角去考察一個事件的益處。”
《叫魂》在敘事上的努力不僅停留在文字輕快流暢優美上,而且孔飛力在“講故事”上做足了文章。這些故事,有些是相互獨立的,有些卻是前后相續、呼應的。他把對重大理論問題的分析巧妙地穿插在故事講訴的過程中,并準確把握講故事的節奏,有極強的控場能力,調動讀者的情緒,往往在故事情節出現曲折,讀者情緒隨之高漲的時候,卻故意按下不表,筆鋒一轉,去分析論述有關的原委,闡述故事背后的深層涵義。
在孔飛力的筆下,那個時代所有或蒼白或豐富的靈魂都無法藏匿,這支筆有的時候就像一只精準的手術刀,從一個看似普通的事件切下去,我們卻看到了整個國家衰亡的癥候。18世紀的中國,被人稱道為“繁榮的、進取的、自信的中華帝國”,有別于“19世紀崩潰著和失去秩序的中華帝國”。乾隆末年,中國經濟總量居世界首位,人口占世界三分之一,對外貿易長期出超。中國歷史學家在研究這一段社會史時,基調基本是明快的,有時甚至還是歌功頌德的。但此后僅一百多年,整個世界格局幡然一新,當1840年英國人用武力撞開天朝大門,發現過去那個曾被歐洲人高聲稱頌的帝國已經變得不堪一擊。這由盛而衰的悲劇轉變,究竟如何發生的呢?
三
1768年,正當乾隆及其子民為了一樁子虛烏有的叫魂案而忙得不亦樂乎時,在地球的另一端,卻正上演著若干讓人類進入文明的近代化的事件。
這一年,在英國,阿克萊特發明機械紡紗機,瓦特制成另設冷凝器的新型蒸汽機,《大英百科全書》第一版第一卷在愛丁堡出版,庫克船長發現澳大利亞和新西蘭;在法國,經常出現攻擊君主政體和其他社會既定政策,即被稱為“誹謗”文章的非法小冊子;在德國,萊比錫建立第一所聾啞學校,漢堡建立第一所商業學校。英國在美洲的殖民地上已經有6所大學,獨立戰爭的序幕即將拉開。如果我們再把時間往前推移一點,可以發現,1762年,盧梭的《社會契約論》發表,1755年莫斯科大學建立,1754年哥倫比亞大學(當時稱“紐約學院”)成立,1767年,該校成立了美國第一所授予醫學博士的醫學院。這些事件表明,歐洲國家已先后進入了工業革命,新大陸上的美利堅民族則正處于獨立戰爭風起云涌的前夜。1768年,距1840年還有72年,離美國獨立戰爭還有8年,離法國大革命還有21年。拿叫魂鬧劇和這些事件相比較,也許我們就可以明白,在這片暫時還處于盛世頂端的土地上,悲劇已經悄悄發生,因為當我們還在這里瞎胡鬧的時候,西方人已經在以一種史無前例的革命、科技、工業、教育、貿易、殖民的近代發展方式,發起了一波又一波進步的浪潮,力量的對比就在幾十年以后有了天壤之別,這恐怕是1768年陷于叫魂危機中的君主、官僚和普通民眾做夢也沒想到的。
關于這一段中國歷史,歷史學家孔飛力在222年后如是說:“這是一個看上去正值盛世的時代。但它的種種狀況,是否已在黑色妖術的掩飾下發出了非如此便不能為人感知的關于未來的警告?時處18世紀,倚仗武力而來的西方人尚未出現,生活于那個時代的人們是否已在為中國近代社會創造著條件?”不僅如此,更耐人尋味的是,當孔飛力這本《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在1999年出版時,中國大陸正在旋起一股被視為“現代妖術”的風波,一個正在看這本書的小姑娘,指著電視機咕嚕了一句:“很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