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899年,海明威出生在芝加哥附近的橡樹園(Oak Park),他的父母也出生在這里。海明威的父母都是勤奮能干的人,受過良好的教育,多才多藝,并且很適應當時的社會。他們很感激歐洲文化遺產的熏陶,與此同時也自豪意識到美國對這些遺產的完美改造。海明威一家都敬畏上帝,過著充實的生活,但這樣的生活下面卻隱藏著不可調和的矛盾。
海明威的父親是一位醫術精湛的內科醫生,他還喜歡各種野外活動,有著守林人般完備的野外生存技能。母親格蕾絲非常聰明,意志堅定,多才多藝。她不僅能歌善舞,并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他們重視孩子的教育,海明威作為長子備受寵愛。很多方面看,海明威的雙親都是模范家長。
此外,這對父母都是虔誠的基督教公理會教友。他們每個周末都上教堂,飯前還做禱告,根據海明威妹妹薩尼的描述:“我們要舉行家庭早禱,讀《圣經》,再唱一首贊美詩。”父母時刻都在對孩子們強調主流新教的道德準則和行為規范,如有違背都會受到嚴厲的懲罰。格蕾絲會用毛刷抽打孩子們的屁股,而海明威醫生則是使用磨剃刀的皮帶。一旦發現孩子們撒謊或罵人,就會責令他們用苦澀的肥皂擦洗自己的嘴。體罰后,孩子們還得跪下來請求上帝的饒恕。
海明威醫生始終都堅定地把基督教精神等同于男性尊嚴和紳士風度。他曾寫信對海明威說:“我希望你表現出男子漢所有的善良、高貴、勇敢和謙恭,敬畏上帝,尊重女士”。母親則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像傳統的新教英雄一樣,不吸煙不飲酒,婚前沒有性行為,忠誠于自己的婚姻,始終尊重并順從自己的父母——特別是母親。
父母的意愿歸意愿,現實的情況卻恰恰相反。從孩童時期起,海明威就拒絕接受父母的宗教信仰,他絲毫不想成為父母理想中的兒子。十來歲的時候,海明威就下定了決心,打算隨著自己的天賦和愛好去發展。他希望自己能過上名利雙收、美人常伴的美滿生活。這其實是一種被浪漫文學化了的念頭,在某種程度上也是非常世俗的追求,其中毫無宗教痕跡。海明威的確沒有宗教信仰。17歲時,他遇見了比爾·史密斯,比爾的父親是一個信奉無神論的紳士,曾很巧妙地“證明”過耶穌基督從未存在,從此海明威就放棄了宗教信仰。
海明威的第一份工作是在堪薩斯市的《星報》,還租到了一處無人管理的公寓——終于沒人管著他了,再也不用去教堂了。但海明威20歲時,還向母親保證說:“別再為我能成為一個好基督徒而擔心、哭泣和煩惱了。但請相信我還是像往常一樣每晚都做祈禱,信仰仍然堅定”。他這么說不過是為了避免發生沖突。海明威不僅不再信仰上帝,而且認為宗教會威脅人類的幸福。他的第一任妻子哈德莉說,她只見海明威跪過兩次:一次是他們婚禮上,另一次是兒子受洗時。當然之后為了取悅第二任妻子保利娜,海明威假惺惺地成為了羅馬天主教徒。
第二次婚姻中改宗了的海明威對新信仰的態度,就像《舊地重游》中的雷克斯·莫特埃姆那樣不以為然。當保利娜試圖執行天主教的教律時(比如節欲),海明威常常會大怒。小說《一方明鏡之地》中有海明威嘲諷上帝的橋段;《午后之死》中他對耶穌的受難也采取了同樣的態度;《第五縱隊》中,他認為對上帝的感恩是可笑的。說白了他對羅馬天主教的認識就是:厭惡。西班牙內戰初期,某地幾百座教堂被焚毀,成千上萬的神父、僧侶、修女被屠殺。此事發生后,海明威卻沒有表示過絲毫的抗議,甚至流露過對那個地方的好感。與保利娜離婚后,他甚至形式上也不肯裝作是天主教徒了。實際上,自成年以后海明威就不隸屬于任何宗教,他只屬于他自己——崇拜并執行他自己所確定的行為規范。獨立于家庭體系之外的海明威,倚仗著一張漂亮臉蛋、敏捷的才思和縝密的社交計劃,加上渴望成為名人的決心——就像一條“脫韁的野狗”般成長起來(第一任妻子哈德莉語)。
海明威對宗教的拒絕體現了知識分子的特性,但更多地是在反抗自己的親生父母。海明威醫生在夫妻關系中一直是弱者,當兒子與母親發生爭執時,他總是完全支持妻子,所以與其說爭吵是母子間的,不如說是父母共同導致了爭吵。但是,海明威把反抗都集中在母親格蕾絲身上。他竭力把母親和父親區分開來,或者說他在為父親開脫。他甚至把父親自殺歸咎于母親。盡管父親的死因很清楚:這位醫生知道自己患了一種痛苦的晚期癌癥。海明威這么做可能是因為他意識到他以自我為中心的意志和文學才能主要都是來自母親。格蕾絲是一個令人生畏的女人,海明威也正變成一個令人生畏的男人。一山難容二虎。
1920年,母子的矛盾達到了頂點。當時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末期,海明威加入了意大利前線的野戰救護隊。但在父母眼里,海明威仍然不改游手好閑的墮落本性。同年7月,格蕾絲遞交了一份“大抗議書”,她說,每個母親的一生就像是一家銀行。“當她所生的每一個孩子來到人世間的時候,都帶著一本有巨額存款的銀行賬戶,似乎是取之不盡的。孩子總是一次又一次取款。在他整個少年時期,賬戶上沒有任何進帳。然后孩子長成青年,銀行賬戶也一直處于透支狀態,偶爾存進幾個便士;其次就是只有孩子自愿給母親的一些幫助、一些關心以及‘謝謝你’這樣的話……”
海明威的反應可想而知,長期積累的怒氣終于爆發了,他從此把母親當作不共戴天的仇人。多斯·帕索斯說海明威是他見過的唯一一個真正仇恨自己母親的人。另一個老相識拉納姆將軍證實:“從與海明威認識開始,每當提起母親時海明威總是稱之為‘母狗’。恐怕他對我說過一千遍,他是多么恨她,又是怎樣恨她。”這種仇恨以種種方式反映在他的小說當中。海明威甚至把這種仇恨蔓延到了姐姐身上:“我的姐姐馬賽利娜是一個名副其實的婊子。”
繼而海明威又把仇恨擴展到整個家庭。在其自傳《流動的盛宴》中談到:那些拙劣的畫家(海明威的母親就作畫)不會像家人那樣做出可怕的事來傷害你,你所要做的就是對他們不聞不問。可是,對于家人即便你已經學會不去看他們,不去聽他們,不去回應他們,但他們仍然很危險。
海明威對母親的怨恨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在相當程度上毒害了他一生。他明知不應如此仇恨母親,但他無力招架強大的自我意識,因此愧疚感一直困擾著他,也使他的仇恨永不消退。1949年格蕾絲已有80歲高齡,可海明威依舊恨她。他從古巴的住處寫信給出版商:我不想見到她,而且她也知道,她永遠不可能來這里。海明威對母親的排斥超越了對純粹功利主義的厭惡,這種情緒近似于馬克思對待資本主義制度的態度。海明威對母親的仇恨已經上升到了哲學的高度。
1920年7月格蕾絲向兒子海明威遞交的一份“大抗議書”
“這個時候,賬戶上需要一些存款,需要大筆的存款,這就是對母親最好的感謝和理解;還會給家庭帶來稍許的慰籍;無論如何不要傷害她的心,把鮮花、水果、糖果或者是一些可愛的穿戴帶回家中給母親,再加上一個吻和一個擁抱……這是一種悄悄支付賬單的方式,把他們的債務從母親心頭抹去……存入的款項將會使你得到好名聲。據我所知許多母親都接受這些東西,以及更多有價值的禮品和回報,這都來自他們的兒子,而我的兒子比他們都能干。歐內斯特,我的兒子,除非你清醒過來,停止你這種游手好閑、尋歡作樂的生活……不要再用你那張漂亮的臉蛋去做交易……不要再忽視你對上帝和救世主耶穌基督應盡的職責……否則,你前面只有破產并無其他,你已經透支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