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對親生母親并沒有印象,母親離開家的那年,她還太小,兩歲,是沒有記憶的年齡。與父親一起生活到五歲,便有了繼母。與其他類似家庭所不同的是,并非父親娶了繼母,而是繼母娶了父親。這聽起來不太容易理解,但是自那時起,她就明白,自己與父親住在繼母的房子里,花著繼母的錢。
繼母家里有一個大她三歲的男孩,并不欺負她,卻也很少說話,偶爾看她一眼,帶著不屑的神情。 繼母開了一家水果店,同父親的感情似乎很好,做好飯要等著父親回家才可以吃,還要為他燙上二兩酒。那時,父親在一家工廠做臨時工,領(lǐng)著很低的薪水。
她是一個沉默寡言的孩子,與繼母不算親近。繼母出學(xué)費供她上學(xué),為她和父親洗衣,與同齡的孩子相比,算不上幸福,可也相安無事。就這樣,平平淡淡地生活,直到十歲那年,父親所在的工廠出現(xiàn)舊廠房坍塌事故,四個工人被壓在下面,其中就包括父親。
她趕到醫(yī)院時,父親已經(jīng)被純白的單子蓋住,身旁是號啕大哭的繼母。她怔怔地站在病房門外, 繼母的兒子在身后推她,快去看看你爸啊……她回過神來,死命地撲過去,哇的一聲哭倒在父親身上。
父親出殯那天,她呆呆地捧著遺像,聽到有人說,這孩子多可憐,不知道會不會被后媽趕出門去。當(dāng)晚,她做夢,自己衣衫襤褸地沿街乞討,不時地有男孩子們向她身上扔石子,罵著。醒來后,生平第一次,她有了極強的恐懼感。
清晨, 繼母像平時一樣做飯,喚她起床,仿佛一切從未發(fā)生過。她頭很疼,低聲乞求,“我今天,可以不去上學(xué)嗎?我想爸爸。”
她以為繼母會同意。可是, 繼母面無表情地說,“不行!不去上學(xué),你爸就能活過來嗎?”
那天,她是哭著吃了飯,哭著背起書包出門的。出門前, 繼母在她身后叫她的大名, “周家玉,你記住,從明天開始,別再讓我看見你哭。”
(二)
從那天開始,她不敢再哭。她害怕會惹惱了繼母,趕她出去。也從那天開始, 繼母幾乎沒有對她笑過,說話時也是大吼大叫,與父親在世時完全不同。她想,果然是后媽的作為,自己一定要快快長大,離開這個家,再也不要回來。
她讀初一那年,第一次來了月經(jīng)。她害怕,恐慌,盡管不想對繼母說,可實在別無他法。她跟著繼母進了廚房,支吾了半天,只說了一句,“我,我尿血了。”沒等她說完, 繼母就上下打量她一番,把她帶進房間,扔給她一個衛(wèi)生巾,依舊冷著臉說,“那是正常的,從今天開始,你長大成人了。”
她捏著衛(wèi)生巾紅了臉,不知如何使用, 繼母并不幫她,也不指導(dǎo),斜著眼睛看著,大聲吼她, “周家玉,什么事情都要靠別人去教你嗎?”只是一瞬,她委屈的淚水忽然涌了出來,含在眼里,強忍著,不敢流出來。 繼母伸出巴掌,在她臉旁,并沒有落下,只說,“你敢哭就試試,看我不打爛你的臉。”她終究忍住沒有哭,也牢牢記住繼母的話,從現(xiàn)在起,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要指望任何人幫你。她開始學(xué)著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還有縫扣子。繼母說到做到,再沒為她洗過一次衣服,也不需要她洗家里的衣服。的確是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己做不到的,學(xué)著做。
(三)
繼母沒有讀過多少書,她的兒子學(xué)習(xí)成績也一般,中學(xué)畢業(yè)后讀了中專。可是繼母命令她,必須拿第一,不然就別回來。
盡管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算差,可是距離第一名還存在著很大的距離。她心里是有恨的,恨這個狠心的女人對自己的苛刻,她覺得, 繼母是在千方百計找理由趕她出門。可她現(xiàn)在不能離開這里,她不能成為乞丐。因此,必須對繼母的命令百依百順,只是,她在心里,無數(shù)次地詛咒,詛咒繼母的兒子將來不孝順?biāo)火B(yǎng)活她,讓她成為老乞丐。
不得不學(xué)習(xí),萬家燈火已熄滅后,惟獨她的燈還亮著。有時侯實在太困,就趴在桌子上睡一會兒,醒來后接著學(xué)習(xí)。她討厭學(xué)習(xí),她知道,自己沒有選擇,必須拿第一。期末考試成績公布,她的名字向前躍了二十多名,排班級第三。連班主任老師都有些震驚,一向沉默寡言的她會忽然排到前三名來。同學(xué)們也驚訝地望著她,她卻用力咬著嘴唇,沒有一絲勝利的喜悅。
她在學(xué)校的操場上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天漸漸黑下去。不知道繼母會怎樣對她,會不會真的把她趕出去。當(dāng)她猶豫著走進家門時,繼母并沒有問她為什么會回來這么晚,只是指著墻角罵,“不爭氣的廢物,跪著去,今晚不許睡覺。”原來,繼母見她遲遲不回,去她同學(xué)家問過,知道她沒有考第一。
那晚,她一直跪著,面對著墻壁,沒有落一滴眼淚,也沒有說一句軟話, 繼母唾液橫飛地叫她廢物,她會記得,而且記一輩子,為這句廢物,她發(fā)誓要考上大學(xué),重點大學(xué),畢業(yè)后掙很多錢,然后她要把錢摔在繼母的臉上,問她,你當(dāng)年說誰是廢物?第二天,她艱難地從地上站起來后,腿一軟,又跪了下來。 繼母的兒子動了惻隱之心,放下手中的筷子,過來扶她,被繼母阻止了,讓她自己站起來,這次是教訓(xùn),再不拿第一,就讓她滾。
(四)
她沒有被繼母趕出去,因為她做到了,每次考試都是第一名,甚至,她成績上的突破被老師當(dāng)作典范,讓她寫學(xué)習(xí)經(jīng)驗,在家長會上念,讓家長和同學(xué)們借鑒。那天, 繼母也在臺下,依舊面無表情。會后,許多家長圍上來,問繼母是怎樣培養(yǎng)孩子的。繼母說,“她的第一是跪出來的,不考第一就得跪著,要么趕出去。”
在場的老師和家長們,表情都凝固在臉上,用異樣的目光打量她和繼母。那一刻,她的自尊心受到了莫大的摧殘,那是她僅有的驕傲。她狠狠地咬著牙,先行跑回家去,她已學(xué)會萬事不哭,萬事不求人。可她無法發(fā)泄心中的憤恨,她用拳頭向墻壁砸去,一種疼痛傳遍全身,她覺得舒服多了。她發(fā)泄夠了,發(fā)現(xiàn)繼母正在她的身后站著。 繼母愈發(fā)胖了,像腫了一樣,冷笑的時候,臉上的肌肉一顫一顫的,在她看來,猙獰無比。 繼母冷言冷語,“這點事就把你氣成這樣?以后要遭受打擊的地方多得去了,下次是不是就得上吊了?”
繼母的唾沫星子噴了她滿臉,“我告訴你, 周家玉,你想死,也得以后掙了錢,把欠我的都還我以后再死。”她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在聽完繼母的責(zé)罵之后,一字一頓地說,“你放心,我一定會把欠你的加倍還給你。”也許繼母并沒有想到她會這樣回擊,張著嘴愣住,許久才惡狠狠地說,“你先考上重點高中再說吧,普通高中我可不供你,我看你拿什么錢還我!”
(五)
繼母水果店的生意大不如前。從前,她會偶爾拿回來些較小的蘋果或是橘子,或者是已經(jīng)發(fā)爛的香蕉。但是現(xiàn)在卻很少這樣了。她每天坐在床上,一張一張地數(shù)錢,錢也變得少了起來。這些,她看得清楚,現(xiàn)在她只祈求上天保佑, 繼母千萬不要掙不到錢,那樣就無法供她讀書了。
那天,住在隔壁的同學(xué)來找她,是繼母開的門,同學(xué)說, “周家玉借我的參考書看完了沒有,快中考了,我也急著用。”
參考書的價格并不便宜,兩本一套,厚厚的大開本,要五十多塊錢。因此,她幾次想向繼母要錢買,都沒有張開嘴。可是,第二天, 繼母就給了她一百塊錢。確切地說,是甩給她一百塊錢,像施舍一樣,說,“去買書吧,買和人家一樣的書。”她撿起錢,心剛被溫了一下,卻立刻又被繼母的話冷卻回來,“這一百我記在賬上,你掙錢了得加倍還我。”
她真的考上重點高中時,以為繼母雖不會表揚她,卻也會高看她一眼,事實證明,她比繼母那個每天只知道玩的兒子強多了。而繼母只是拿著那張錄取通知單一遍遍地核算著學(xué)費,還時不時揚起頭說一句,“真是討債鬼,要不看在你會還我的份上,我肯定不再供你。”
她和繼母商量打算住校,遭到反對, 繼母戳著她的額頭,“住校不用花錢是不是?”她鄙夷地看著繼母橫向發(fā)展的臉,沒再繼續(xù)說下去,順從地住在家里。她知道,自己只要再堅持三年,就真的勝利了。
(六)
三年后,當(dāng)她拿到那一紙鮮紅的錄取通知書時,她還是哭了。她太久沒有哭過了,可是這一次,她必須哭一場。她去學(xué)校報到的前一天, 繼母給她包了餃子,沒有說話,也沒有送她,她背著厚重的行李離開了那個不算家的家, 繼母轉(zhuǎn)過身,給她一個冰冷的背影。
逐漸,她已經(jīng)不再需要繼母寄錢過來,自己在外做了兩份家教的工作,包括寒暑也不曾回去,掙來的錢雖不多,但也可以供自己讀書和生活。繼母也從不打電話給她,更不會來學(xué)校看她。大學(xué)的生活豐富多彩,她找回了自己的同時,逐漸把繼母從腦海里抹去。
大三那年春節(jié)前夕,她接到了繼母兒子的電話,他只說讓她回去一趟,沒說其他。其實她極不情愿,為什么要回去呢?沒有人對她存有感情,她也對任何人沒有牽掛,虧欠的,也只是多年以來,像養(yǎng)只小動物一樣的所謂的“恩情”罷了。但她會還錢,她想,只要大學(xué)畢業(yè),她掙了錢,會兌現(xiàn)她當(dāng)年的承諾,加倍把錢還給繼母,爾后,她們之間,再無關(guān)系。
回去后,還是那棟房子,還是那些擺設(shè),只是,冷冷清清的, 繼母的兒子坐在一邊抽煙。她沒有主動問繼母去哪里,本也是不屬于她關(guān)心的事情。 繼母的兒子不知道抽了多少煙后,起身給了她一個破舊的日記本。
她當(dāng)然記得,那是繼母的賬本,專門記她哪年哪月花了什么錢,很多次她見到繼母一絲不茍地在上面寫著,見到她,就合上說,“別以為你欠我多少我會忘了,我可都明明白白地記著呢!”她冷笑一聲,拿起賬本,抬頭看他一眼,問,“怎么,現(xiàn)在就要我還錢?”賬本里,掉出一個存折,她猶豫著打開,上邊存有兩萬元。
(七)
她沒有想到,那不是賬本,而是繼母的日記,更沒有想到的是, 繼母已經(jīng)去世了,并且把房子留給了兒子,把賣掉水果店的錢給了她。她沒有覺得自己有多悲傷,有的也只是震驚。打開日記,一頁一頁翻下去,她的手開始顫抖,繼而,抖動地拿不住那個本子,掉了下去,砸到自己的腳上。她蹲下來,確定自己的眼里,有眼淚噴薄而出。
繼母說,“老周,你放心,我不會再找了,再說也不一定有人接納我這個帶著兩個前夫孩子的女人。我一定會把家玉帶大,讓她做個有出息的人。”
繼母說,“你別怪我對孩子狠, 家玉不同別的孩子,她沒有親身父母,她必須堅強,獨立,刻苦!家玉沒有考第一,我罰她跪是在跪你,她不考第一,最對不起的是你。”
繼母說, “老周啊,我是從農(nóng)村里出來的,沒讀過多少書,我不會教育孩子,我不知道我的教育方式對不對,但是家玉考上大學(xué)了,重點的,她可以自己養(yǎng)活自己了……我笑了哭,哭了笑,我也該歇歇了,我累啊!”
繼母說,“我這老肝病,越來越嚴(yán)重,估計也活不了幾天了,想找張照片當(dāng)遺像都沒有,前兩年只顧著干活了,怎么不知道照張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