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當寒風料峭,每當雪花飄飄,每當夜色深沉時,我都會想起爺爺,一位飽經風霜,渾身洋溢著泥土氣息,有著風蝕刀刻般面容的老人。第一次見到爺爺,是在六四年的夏天。
爺爺雖然只有六十歲的年紀,卻像百年古董那樣,在黝黑瘦長的臉上,寫滿了歲月留下的痕跡;曾經高大挺拔的身軀,已經為艱苦的生活和沉重的勞動壓彎;一張嘮嘮叨叨的碎嘴,訴說著人生的不易和歲月留下的創傷。
爺爺家的院子很大,種滿了茄子、辣椒、豆角、黃瓜,這些農家自給自足的蔬菜。還種了農村少見的花花草草,如色彩艷麗的家百合,不但有著蒜瓣一樣的花根,還結著玉米粒一樣大小的種子,這是我過去從未見過的;爺爺家的房子很高,差不多有兩層樓房那么高。通過十幾層的第一級臺階,登上了院中套著的小院。再走過十幾層的臺階,才走進煙熏火燎的灶間。
爺爺的家從外邊看,建得高大雄偉氣勢恢弘。農村少見的院中院,更是為建筑增色不少。可如果走進屋里,和外邊形成強烈的反差。屋里的陳設十分破舊,只有一個高桌兩個太師椅,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據說在爺爺的口中,念念不忘的有三件大事,第一件是裝修房子,第二件是老兒子娶媳婦,第三件是抱大孫子。后兩件大事,沒用他怎么操心,就輕而易舉地實現了。可是第一件大事,由于年事已高,由于經濟條件不好,直到他去世依舊沒有實現,這不能不說是他人生的一件憾事。
爺爺小時候家境殷實,受過良好的私塾教育,成年后在城里做買賣,練就了一手算盤絕活兒。后來家中遭逢大難,入不敷出而導致家道日漸衰落。等到他們兄弟紛紛成家,自己挑門兒過日子的時候,老娘只給了二十畝地,由此成為地地道道的農民。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讓爺爺養成了一生節儉的習慣。這不是一般的節儉,有點兒葛朗臺般的吝嗇,生活中難得一見的摳門兒。爺爺有一句口頭禪,說“吃不窮,穿不窮,算計不到才受窮”。爺爺一生精于算計,可到頭來照樣兒受窮。爺爺整天干活,可他的衣服從不讓洗,說“一件好好的新衣服,還沒穿壞就洗壞了”。
說爺爺一生節儉,吃的粗茶淡飯,穿的是農家粗布,過艱苦樸素的生活。那他都攢下什么了?當然是錢了。一九五八年,母親領著我和姐姐,回河北老家探親。爺爺拿出一大卷子錢,給我和姐姐疊東西玩。一大堆花花綠綠的,有偽滿的、民國的、邊區的,票面有十元的、百元的、千元的、甚至萬元的,等這些東西到了我們手里,都成了一文不值的爛紙片兒。
說爺爺一生節儉,到頭來兩手空空,什么也沒有攢下,恐怕也不是事實。在那個動蕩的年月,爺爺除攢下一堆廢紙外,還有一百多塊的銀元。可是,新中國成立以后,金銀便成為硬通貨,不再上市流通了。可憐爺爺手里攥著錢,除了娶媳婦做鐲子外,就再也沒有什么用途了。
爺爺有一句口頭禪,“省著省著窟窿等著”。所以每日對著殘燈孤影,不住地長吁短嘆,感嘆生活的不易,感嘆世事的艱難,感嘆財神的吝嗇。其實,在爺爺生活的年代,戰火硝煙彌漫,人民水深火熱,能夠茍且偷生,已經是一種奢侈了,還談什么攢錢呢?即使在五六十年代,人民剛剛飽嘗戰亂之苦,缺吃少穿生活苦不堪言,怎么可能積累起驕人的財富呢?
我很感嘆爺爺,窮其一生不停地攢錢,到頭來既沒有過上好日子,也沒有攢下什么值錢的產業,更沒有蔭及子孫后代,留給自己的只有遺憾。即使自己有文化,一輩子節衣縮食量入為出,把一分錢掰成兩瓣兒花,還是沒有過上想要的生活。
如今的爺爺,早已化為一陣輕風,回歸了他摯愛的土地。只是他艱苦樸素的精神,將永遠留在我的記憶里,成為我人生的座右銘。只是,我再也不像他那樣生活。我舍得吃舍得穿,舍得女兒受良好的教育。只是想盡自己所能,幫助女兒實現有車有房的夢想。
我想,如果爺爺泉下有知,一定會為自己愚昧無知,過度的節儉而感到羞愧;也為他的子孫后代,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而感到欣慰。因為我們現在過的,不就是他朝思暮想,并為之努力奮斗,一直想要得到的生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