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和母親之間,母親始終是一只超載的輪船,任憑風吹浪打,歷經千心萬苦也心甘情愿。
——凡人格言
1986年冬天,我們舉家移民到一個叫龍溪的小鄉鎮。這是一個偏遠的山區,這兒的常住居民都是散居,有時候要隔好幾里地才可以看到一戶人家。因為我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家庭收入極其微薄。加之生父過世多年,繼父異常粗暴,常年酒醉,一家人的生活重擔無形地壓在了母親一個人身上。
1987年,我們姊妹仨開始陸續上學,原本貧寒的家似乎大雪過后又迎來了一輪冰凍!為了學費和生活費,母親起早貪黑地勞作,田間地頭,時刻都有母親疲憊的身影。也就是這一年7月,鄉政府決定開放農貿市場,每逢農歷3、6、9定為趕圩日。為了換取現錢,母親決定每圩都去農貿市場賣菜。
開放農貿市場那天,鄉里請來了花鼓戲團,我便嚷嚷著去看戲,母親拗不過,帶我去了。一路歇歇停停,走過5里地挨到上午8點多才到圩場。母親獨自去農貿市場賣菜去了,我則擠進戲團的人堆里,穿插在人縫里看戲。
時間很快就到了中午12點,母親賣完菜后帶我去吃酸辣面。
吃完酸辣面,我和母親急急忙忙往回趕。我卻一直回味著那面的味道,酸酸甜甜辣辣還香著咧,心里期盼著下一次同母親趕圩……
后來的日子里,生活更是異常艱辛。等到初中時候,我們姊妹不得不去琢磨著賺錢,為學費而付出自己微薄的勞力。和母親一起去趕圩也逐步變成了一種奢望,由奢望變成了遙不可及,因為不可及而又淡忘干凈。值得慶幸的是,母親每次趕圩賣菜回來都會帶上一袋各式各樣的包子,雖然那抵不上酸辣面的味道,但也足實讓我們解解饞。當我嘴角留著包子餡末的時候,母親則是站在一旁微笑著,不言不語。我不解:“母親,你怎么不吃包子呢?”
“呵呵。”母親笑得更燦爛了:“我在農貿市場的面館吃過酸辣面了,還不餓。”
一眨眼功夫,我就中專畢業了,獨自離開家鄉走上了社會生活。
年邁的母親卻總是提起龍溪農貿市場的酸辣面。有時候講著講著還留下了淚痕。去年冬天,我執拗不過母親,恰逢趕圩日,便陪母親去了趟龍溪。
鄉村的中巴車行駛在雞腸般蜿蜒的山區公路上,滿車的人都欣喜地看著窗外的風景。母親卻低垂著臉,若有所思。一下車,母親蹣跚著直接朝農貿市場走去。這兒已經沒有了往日的熙熙攘攘,市場里幾個賣菜的婦人悠閑地打著紙牌。市場里的物件也顯得破舊不堪。
“老姊妹,你怎么舍得來啊?”眼尖的面館老板娘一眼就認出了母親。
“恩,舍不得你啊,特地帶東兒來看看你,東兒還惦記著你煮的那碗酸辣面呢。”母親悠悠地說來:“這不,快來兩碗酸辣面哦。”
母親找了個空座坐下。面館老板娘卻愕然了:“你不要糠饃饃(用谷殼米糠做的包子)啦?你以前都是吃糠饃饃呢。”
“糠饃饃”?不是酸辣面嗎?這回我像一尊木雕立在冷清的農貿市場,心里提起了七八個吊桶:“我母親不是趕圩都來吃一碗酸辣面嗎?”
“你啊,你母親怎么舍得吃面呢?一個糠饃饃才3分錢,一碗面要7角錢。一擔菜頂多賣十來塊錢,碰上價錢低落時才賣得五六塊,你們姊妹都讀書,開銷地方多,哪舍得呢?哎!……這不剛好省著幾角錢帶回幾個包子……”面館老板娘嘆著氣。
“別說了,老姊妹。每次你都故意多數幾個包子給我,怕我嫌棄,還說成是數錯了。我都惦記著呢,這不東兒出息啦,帶他來回你個人情。感謝老姊妹的那份情啊——”母親淚如潮涌。
“不還也罷!我都是要入土的人啦,這些年依仗這面館日子也算紅火,哪像你,孤兒寡母地寄人籬下。忍氣吞聲不說,就東補西湊地送孩子們讀書就不易啦。”
“不說,不說。看看老姊妹的手藝長進了么?”母親打斷了話題。
聽著這段話,我驚詫得半晌無法做聲,只是呆呆地待在那間早已破舊的面館里。桌上那碗熱氣騰騰的酸辣面,我不知道是怎么吃下去的,我分不清那是酸還是辣,哪是淚水,哪是面。
我猛然想起老舍描寫母親的那段話:生命是母親給我的。我之能長大成人,是母親的血汗灌養的。我之能成為一個不十分壞的人,是母親感化的。我的性格,習慣,是母親傳給的。她一世未曾享過一天福,臨死還吃的是粗糧。唉!還說什么呢?心痛!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