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是二伯父的獨苗苗,也是一棵苦苗苗。奶奶在世時常說他的命硬,很小時父親便撇下他們孤兒寡母命歸西天。時隔不久,母親也耐不得寂寞,把他交給奶奶便改嫁當了他人之婦。大哥從此也就開始了寄人籬下顛沛流離的生活。
二伯父和爸爸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大哥的年齡與爸爸和三伯父相仿,他們一起進過學堂,一起走南闖北,好得像是親兄弟一般。他們還曾作為流亡學生,寄寓在國民政府當官的大伯父的家里,后來又和三伯父、伯母、大伯父家的二姐、三姐,一起參加了解放軍的文工團,再后來就在地方上當了干部。
說起以往的事情,祖上也曾是一個很大的家族,當時滕縣雖然是敵戰區,由于大伯父在南京方面的影響,他們幾個很早就接觸了進步思想。作為一個熱血青年,大哥把自己的名字祥鵬改作小說《家》中的覺新,姐姐們也分別把家族中帶鳥字旁的名字改為小說中主人翁的名字。
我最早記憶中的大哥是個軍人,他在農科所對面的農校里駐軍,經常到我們家去玩。每逢家里人讓我叫大哥時,我總是叫成叔叔,身后的那個漂亮的阿姨,便是我的大嫂了。
大嫂的娘家在農村,是遠近有名的漂亮姑娘,大哥大嫂的婚姻介紹人是我的姨媽。那年作為區長的姨父下鄉偏巧住在了她家,姨媽見她人長得漂亮又溫柔賢惠,便與已老大不小的大哥撮合成婚。大嫂能嫁給長相并不出眾的大哥,實在是大哥的福份。
要說大哥命苦,那么大嫂就是黃連樹下的一個苦瓜了。
說來話就長了,大嫂剛記事時母親就離她而去,她幾乎記不得母親的面容。父親不久為她娶了一個新的娘,這新的娘除了為她帶來兩個需要照顧的一弟一妹外,又接二連三地為她生了幾個弟弟妹妹,還不等將他們帶大,便又命歸黃泉。家庭的重負便落在了尚且年幼的大嫂肩上,縫補漿洗,燒飯拾柴,供養著自家的和他家的姐妹們吃飯上學。父親為了支撐這個家,又為她娶來了一個娘,和第二個娘一樣,除了帶來人家的孩子外,又嘀哩咕嚕地生下幾個。這樣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不下于十幾個兄弟姐妹,大嫂的處境更是可想而知了。她身為大姐,猶如母親一般地照顧著弟弟妹妹們,還要忍受著繼母和弟弟妹妹們的口舌。生性溫柔賢惠,善良聰敏的大嫂,任勞任怨地操持著一家大小的生計,其中的苦楚是可想而知的。直到十九歲那年出閣,才算熬出了頭。
剛結婚的那幾年,是大嫂最為幸福的時光了,她和大哥這兩棵苦瓜相依為命,相親相愛,特別是大哥比她大幾歲,更是百般呵護知冷知熱。兩人的臉上整天掛著幸福的笑容,同心協力地操持屬于他們的那個小家。可誰想,不幸只是打了一個盹,災難從來就沒打算放過他們。大哥在外奔波多年,落下的哮喘病又不失時機地復發了,這始終成了家庭的陰影。春夏秋三季還算可以,可每到冬天大哥的病就發作起來,每每發作總是上氣不接下氣,憋得渾身上下發青,讓人非常害怕。當時大嫂夜以繼日地前后侍候,端茶倒水,問寒問暖,病魔也并未怎么猖獗。
由于大嫂沒有文化,也沒有參加工作,適逢城市人口下鄉,便帶著三個孩子客居娘家。四口人住在一間又矮又黑的小土屋里,房子矮的連頭都抬不起來,小的除了放一張床,連吃飯的桌子都放不開,吃飯時,總有一個人背對著門坐在門坎上。大嫂除勞動養活三個孩子以外,冬天還要把兩個大點的孩子寄養在娘家,帶著小的住進城里,全力侍候著大哥。四十多歲時,大哥的哮喘病真切地厲害了,不得不辦理了離休手續,閑居在家。由于大嫂的精心照料,病情也日漸輕微,有時竟能騎自行車進城或者到我家來玩玩,也許那段日子他們兩個朝夕相處,還算是幸福舒心了。
記得那是一九八一年,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一只大鵬鳥(大哥的名字叫鵬)飛到了我的跟前,兩只眼睛紅紅的,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它脖子一梗便跌倒在地僵硬了。我給嚇醒了,不知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幾天以后從爸爸的來信中我才知道,就是我做夢的第二天的清晨,大哥起來突然覺得渾身不適,無論使用什么應急措施都是無濟于事。大嫂趕忙找來一輛板車,推著他往醫院跑,邊跑邊給他打氣說,你可要堅持住,馬上就到了,醫生會有辦法的。一路上大嫂邊走邊叫著他的名字,可沒等走到醫院,大哥已經沒有聲息了。
那年大嫂只有三十多歲,哭得死去活來,叫天不靈,叫地不應。她想起自己多災的命運,想起自己的童年和少年,好不容易熬到與大哥結婚的年齡,兩人相親相愛發誓永不分離,可剛剛把孩子拉扯大,厄運便又向她襲來。幾個孩子盡管在娘家人和族人們的竭力相幫下,解決了不少的困難,可大嫂和孩子們的精神創傷卻誰也無法彌補。
柔弱的大嫂擦干了眼淚,挑起了家庭的重任,精心地撫養著她未成年的孩子,無論什么人勸她改嫁她都不肯。大嫂日甚一日的身體越來越瘦弱,頭發幾乎全白了,皺紋過早地籠罩了她漂亮的面頰。在失去大哥的那些日子里,她學會了抽煙,而且抽得越來越兇。我明白,大嫂心里的苦已經無法再說了。
好歹三個孩子還都爭氣,有了工作都已結婚生子,大嫂也心滿意足地做了奶奶和外婆。大嫂仍然在拼命地抽煙,她的眼已過早的得了眼疾。雖然孩子們都很孝順,可難免有在媽媽面前耍些小性的時候,大嫂在委屈的時候又去向誰訴說呢?苦命的大嫂。
我一直想勸大嫂,走出來吧,去尋求你后半生的幸福歲月,找一個知冷知熱的人。可是看到大嫂那張飽經風霜的臉,那干瘦如柴的身體,每每到了嘴邊的話就又強咽了回去,不忍心打破她生活的平靜,和她為了大哥堅守的那份永遠不泯的愛。
我曾聽到過這樣的說法,說是從小沒有娘,到老命不強。這種說法是否有科學道理,沒有證實過,可生活給予大嫂的磨難卻給了我無法反駁的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