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華燈初上的街道，那疾駛的車輛閃著高高低低、若明若暗的燈，猶如故鄉年邁者熟悉而慈祥的目光。其中，那一雙最低、最暗的燈，仿佛是奶奶的眼睛。

忘不了，黎明時分，那一聲聲輕輕的呼喚。似童年上空日日與我為伴的云朵，伴著清晨暖暖的和風，飄入我少年甜甜的夢鄉。當我和弟弟、妹妹開始穿衣起床時，噴香的蔥油餅、濃濃的米粥和星月饞嘴的目光早已聚齊。飽餐過后，當我們打起飽嗝時，奶奶已經把每人的書包和成串的叮嚀掛在我們稚嫩的臂上。

忘不了，奶奶那寶貝似的“三寸金蓮”，那是她視為生命的“貞節牌”。暮色四合時，她總要像包裹剛降生的弟妹那樣，用整潔的粗白布，一圈圈地纏繞。她是那樣的用心，一邊裹，一邊不斷地修正，不允許出現差錯，直到確認已完全扎實。然后，用厚厚的夜幕覆蓋。

我深知，那里面藏著一本厚厚的故事書，其中封存著舊時一位大家閨秀的隱私，鐫刻著奶奶年輕時刻骨銘心的愛與恨。只是，在漫漫長夜，她生怕我們的目光會燙灼她的舊傷，勾起傷心的往事，所以，不愿提起。至于個中情節，只有到翌日，隨著那層層裹布被徐徐打開，她才會向我們娓娓道來。

忘不了，奶奶那寬大厚實的脊背，曾是我們溫暖綿綿的軟床。兒時瘦弱多病的我，在放學的路上，每每匐在上面，不一會就響起香甜的酣聲。沒想到，一覺醒來，竟已步入了中學時代。

冷酷的歲月，把奶奶的脊背折成一張弓。家庭的航船在各個時期發生的每次轉折都在這里匯聚。我也清楚地知道那弓背上承載的重荷——有臥床三十年的爺爺沉重的嘆息聲；患病的年輕母親無奈的目光；連年歉收的大地的淚水，還有那千年世俗殘留的陰影。

夕陽下，望見奶奶柱著拐杖，邁著粽子般的小腳蹣跚行走的背影。多少次，滾滾熱淚，飄灑胸前。奶奶！你為這個家耗盡了一生的汗水、乳汁和青春。奶奶！你用無私大愛為我們鑄就鋼鐵翼翅，讓我們在各自的天空里展翅翱翔。而你，卻飄零成寒風中那片搖搖欲墜的瘦黃，幾近生命的盡頭。奶奶，這窮困的一生，你耗盡的熱血、汗水和眼淚，就是晚年里你每天按時服用的中藥啊！奶奶，這一生你就是我最大的債主。那只為付出的愛，讓我這一生成了最大的富翁！

奶奶，停下來，歇息吧！讓孫兒用和你一樣曾經負重的脊背，卸卻你全身的累贅，然后，把你像女兒一樣背起，無論到天涯，無論到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