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16歲,倔犟得像雪地里的一棵松樹,要么沉默不語,要么滔滔不絕。
他看著我,那目光不甚友善。
我心里是在意的,這世界上,如果只能讓我在意一個人的目光,那便是他——父親。
可是,那時,我不知道怎么就表現(xiàn)得那么不在意他。我把頭發(fā)染成了黃色,說真的,不好看,那種黃配著一張白臉,像不健康的白化病病人。
晚上,媽媽說:“這樣,明天去學(xué)校會不會挨訓(xùn)?要怎么弄弄才好呢?戴個帽子吧?”
我假裝大大咧咧:“上課讓戴帽子?媽,你別傻了,我既然染了,我就不怕挨訓(xùn)!”
他陰著臉把筷子敲在飯桌上,他說:“真英雄,跟劉胡蘭似的!”
“劉胡蘭是誰?”我目光里的挑釁明晃晃,心卻是虛的。
他沉吟了一下,拾起筷子繼續(xù)吃飯,我注意到他一連夾了三次才夾起一塊土豆。
我果然被老師訓(xùn)得茄子皮色。這還不算完,老師要讓他來學(xué)校一次。
我的心里竟然有某種幸災(zāi)樂禍的感覺。回到家,我在飯桌上把這事輕描淡寫地告訴他,我說:“老師有請,友情提示,做好心理準備,最近我們老師更年期提前!”
他說:“小裳,能不能不這么說話?”
“這么說話有問題嗎?”我的利刺又都豎了起來。他偃旗息鼓,不再吭聲。沒勁,一點斗志都沒有。
我不知道老師跟他談了些什么,中午飯時,他說:“我跟老師給你請好假了,下午跟我去把頭發(fā)染回來。好好的小姑娘,何苦弄得老氣橫秋的!”
我執(zhí)拗:“要去染回來也是我自己去,你去,我就不去!”
他的目光有那么一兩秒鐘的犀利,然后黯淡下去,他從口袋里掏出50塊錢,問我夠不夠。
當(dāng)我以板寸發(fā)型出現(xiàn)在他面前時,他的臉色說不出的難看。他說:“胡鬧!你越來越不像話了,你告訴我,你到底想怎么樣?”
“像畫?像畫就掛墻上了,你不是喜歡男孩嗎?那我就可以做個男孩啊,還可以變性呢!”
他的巴掌落到我的臉上。那是我長這么大第一次挨打。
我揚著頭,絲毫不退縮。我說:“我知道你不喜歡我,我來這個世界上的第一天就讓你很失望了,那就打啊,別忍著,想打就打啊!”
他的手哆嗦著,老媽出來,她是最先哭的那一個,她說:“你們父女倆這是干什么啊?有什么話不能好好說啊?”
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我嚷:“你們都是偽君子,我聽你們說想考慮是否再要一個孩子,你們就是想要男孩,恨不得我人間蒸發(fā)!”
這回給了我一巴掌的人是老媽。
她說:“我沒想到你這么不懂事,早知道,那孩子我們就真的留下了。”
我摔門而出。
窗外大雪,我走在雪地里,邊走邊哭,我覺得孤單。是的,無依無靠的那種孤單。活著有什么意義呢,他們都不愛我,我是個多余的人。我折騰我的頭發(fā),也無非是想讓他們給予我更多的關(guān)注。我沒辦法容忍他們想要一個兒子的想法。真的沒辦法。
我知道他一直跟在我身后,不疾不徐。我走得很快,雪落到地面上,將化未化,很滑,他摔倒。我停下,并不回頭。
他起身,追上來。我跟他站在路燈下,他說:“閨女,咱們回家!”
不回家又去哪兒呢?天嘎嘎冷,我快凍成了一根冰棍。
我跟他的影子合在了一起。路燈下,他臉上的表情很復(fù)雜,他說:“臉還疼不?”我搖頭,眼淚先掉了下來。
不遠處的路燈下有賣糖葫蘆的,他跑過去,買了兩串糖葫蘆過來,一串是圓的山楂,另一串山楂被拍扁了,那是煮熟了的,沒那么酸。我吃了圓的,那才更像糖葫蘆。外面甜,內(nèi)里酸。
我跟他站在路燈桿下,他點了一支煙,說:“我跟你媽真不知道你為這事別扭,你小時候高興不高興都寫在臉上,不像現(xiàn)在,你發(fā)脾氣,你生氣,我們都不知道原因。”
我哼了一聲,繼續(xù)裝。那晚我去洗手間,無意中聽到他跟老媽聊天,他們說起單位一個阿姨要了二胎。老媽說:“其實……按政策,咱倆也可以再要一個……”他嘆了口氣:“我也一直想要個男孩……”
就是這句話進了我的心里。原來他們對我一直是不滿意的,他們一直想再要一個孩子。
他吸了一口煙,說:“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樣,如果你把后面的話聽完就好了。你身體一直不大好,人又倔犟,我們只是希望能有個人陪伴你,保護你……將來,我們老了,離開了這個世界,也有人陪伴你照顧你……”
我不相信他說的話,但是眼淚還是溢了出來。我說:“你撒謊,你是在給你自己想要兒子找理由!”
他苦笑了一下,站起身,跺了跺腳,背著手走在前面。他的身板不再挺拔了,人也沒有了我印象里的高大。
嘴里的糖葫蘆那么甜又那么酸。我跟在他后面,突然覺得應(yīng)該自己長大了,也必須長大了。
青春期的女孩就是有顆冰糖葫蘆心,酸甜未定。
可是,一個長大了的孩子就不應(yīng)該再耍小性子再無理取鬧了,不是嗎?
編輯 姚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