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末年,安徽石臺縣仙寓山。
今天是霧里青新茶上市的第一天,仙寓茶莊的老板崔友貴起得很早,親自坐在柜臺里,只等貴客上門。霧里青雖然價如黃金,但只要是尊貴的客人來了,說要買霧里青,他是必定要請客人到茶室去看一番茶道表演的。表演的人,由他的親生女兒依云擔任。其它相對普通的茶,則是由丫環來表演茶道。
霧里青茶主要產自海拔1000米以上的仙寓山上,生長在高山云霧之中,且只采春天里生長出來的第一抹嫩芽,在清明后至谷雨前一周采摘最適宜。這種茶葉,合適的時間采摘是寶,過時的采摘就是草了,所以產量很少,每斤霧里青大約有20000到25000個芽頭。
依云從十四歲起就表演茶道,每年只是在霧里青采摘后表演幾次。今年她18歲了,這個春天,她為新上市的霧里青表演完茶道,就收手嫁人了。嫁的人,就是自家茶莊的炒茶師傅陸振新。傳說陸振新是茶圣陸羽的后裔,在茶藝上頗有天賦。崔友貴無子,欲將陸振新召贅,兩家已有婚約。崔夫人更是早將陸振新視為半子了。
早在年前,崔友貴就放出話去,茶客們都知道今年是依云最后一次做茶道表演。茶葉行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表演茶道的只能是清麗的未婚女子,婚后的婦人不宜再拋頭露面。崔友貴篤定今年自家的生意會超過往年,他很清楚女兒在茶客心中的地位。他算準了今年的茶客不會少,說不定還有“大魚”呢。
正在做著發財夢,茶莊來客了,崔友貴打眼一瞧,這客人身著緞面薄袍,腳踏云紋靴子,舉止沉穩,身邊還跟著一位相熟的老茶客李思明。李思明熱情地介紹著:“這位是遠方來的貴客唐老板,仰慕霧里青之名而來,快叫依云出來吧。”
崔友貴連忙擠出一臉笑容,早就打扮好的依云不用父親叫喚,自個就輕盈地飄出來了。她挽著望仙髻,一雙素手托著一個銀質的托盤,托盤上面是一只玲瓏剔透的玻璃茶壺,配了四個白玉般的茶盅兒。
“一看就知唐老板是風雅之人,小女經過幾年的反復試驗,對于泡茶小有經驗。現在,我們一起來品嘗霧里青,一邊品,一邊講解可好?”依云纖手如蘭,嘴巴里卻是飛珠濺玉一般,茶不醉,人都要先醉了。唐老板的目光追著依云白里透紅的玉面,眼珠子竟懶得往茶上多看一眼了。
依云顯然見慣了茶客的好色嘴臉,不以為意,悉心講解起茶道來:“我們知道,霧里青要經過37道工序才能制成茶。但是,這么好的茶要如何泡?除了水好,還要茶具好。小女子經過對比,發現茶杯不薄不能起香,不潔不能襯色,所以我這方喝茶的杯子采用上好的白瓷薄胎杯,像玉一樣潔白。”她拿出一撮霧里青茶葉置入玻璃茶壺里沖泡,將第一遍洗茶水棄掉。然后,她將四個茶盅擺成杯口相接的方陣,提壺轉圈,將第二泡茶水依次注入各個盅內,紅唇貝齒嫣然一啟:“這叫關公巡城,可以保證各個盅里茶湯濃度一致。”
此時,各個盅內騰起一縷乳白色的霧氣,同時從霧氣中散發出一股誘人的蘭花香氣,加上泡茶的是妙齡玉人兒,不說唐老板和李思明,就連崔友貴自己都陶醉了。“女兒,你往年泡茶沒這些說法啊?”
“女兒交了幾個茶友,取人之長補己之短罷了,請各位試下,味道如何?”依云微笑道。唐李二人爭相贊嘆,都說如飲瓊漿、沁人心脾,是難得的好茶。
接下來的三輪沖茶,依云總是把壺底幾滴茶水小心翼翼地往各個茶盅里各注幾滴,以示公平一般。但她卻不解釋,只是別有深意地看著大家。唐老板看出來了,這是依云等著客人主動發問,他就開了口:“敢問姑娘,都說酒壺里的最后幾滴酒是發財酒,你這個想必是發財茶,討賞的意思?”說著,他就去搭鏈里摸出兩錠銀子來。
依云嬌聲阻止道:“唐老板你這是小瞧我了,每一壺的最后幾滴茶,是精華,各個茶盅輪流滴注叫韓信點兵。總之,今天的茶道主要是跟廣東潮汕那邊來的泡茶師傅學的,這樣喝茶越喝越有滋味,正所謂夢里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品完茶,唐老板豪氣地丟下兩個銀元寶就走了,說改天再來買茶。
第二天上午,李思明一個人來了,繞過茶莊,到了后院,進門就道恭喜,說:“崔老板,昨天來的是新上任的巡撫大人唐連忠,看上你家依云了,想娶做偏房,要跟她這一輩子壺中日月長呢!”這一席話,把崔友貴和夫人嚇傻了。
“這……我家依云與店里伙計陸振新三年前就訂下了婚約,婚期就在一個月以后,你是知道的。”崔友貴一口拒絕了。
李思明露出一臉替他著想的神色來,說:“等下媒婆柳三娘就來了,唐大人是什么人?你這個茶莊是不是不想開了?你把那么漂亮的女兒嫁個伙計,你虧不虧啊?依云跟了巡撫大人,就是一步登天了,將來扶了正,封個誥命夫人都是可能的事,好過賣一輩子的茶葉是不是?”
這一下就說到崔友貴的痛處了,把依云許配給陸振新那年,女兒還是黃黃瘦瘦的,哪知道她女大十八變,變得這么漂亮,還這么聰慧呢?
還沒容崔友貴和夫人想明白,柳三娘就帶著豐厚的聘禮來了,一盤盤的元寶,一匹匹的綢緞,錦繡燦爛,晃得人眼花繚亂。
等到弄明白原委,陸振新臉上是青一陣白一陣,趁著人亂就悄悄走了,他覺得自己是沒臉再在這兒呆了。他的對手是巡撫大人,他完全沒有一點能力去抗爭。
依云關了閨房的門,要死要活地剛喊了幾句,就被崔夫人唬住了,她勸道:“依云,我們的茶莊和身家性命可都在你身上啊!你還是從了唐大人吧,人家是巡撫,我們是生意人家,高攀了呢。”
“早說過不要叫我出來表演茶道了,你們就是不聽!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們為了吸引人氣,不惜讓我拋頭露面,這下可好,惹出麻煩來了,就叫我一個人扛著!”依云憤憤地說。
晚上,眾人點收完聘禮,依云的情緒也漸漸平復下來,五天以后就要出嫁,必須把茶室的所有東西都清點一下。這一清點,才發現出了大事,茶室里兩個裝滿霧里青的青花瓷瓶都不見了,不說茶葉貴不貴,就是那兩個瓷瓶也是古董。一個是明弘治民窯出產的青花花卉蒜頭瓶,一個是明成化民窯出產的青花嬰戲圖瓶。
“茶室只有自家人有鑰匙,八成是陸振新偷走了!他知道斗不過巡撫,就趁亂卷起寶貝走人!”崔友貴本來還有點同情陸振新,這下就只有恨了。
依云冷笑道:“那兩個青花瓷瓶原是他給我們家的訂婚聘禮,如今我們負了人家,他拿走東西也是應當的。說來還得感謝他,不是他,我們還不知道霧里青包上錫紙放到青花瓷瓶里保管最相宜。”
原本依云還想悄悄找著陸振新私奔的,因為這兩個不見了的青花瓷瓶和茶葉,心已涼了一半,心灰意懶地由著父母給她準備出嫁的事。
第四天,陸振新的一個小同鄉來店里取他沒來得及帶走的衣服,和伙計們說起陸振新在老家珂田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戀人,那姑娘一直在等他,見他回鄉還是單身,就有思嫁之意,陸振新便答應娶她為妻。
陸振新那個青梅竹馬的戀人,原是要嫁給陸振新的,因為依云和仙寓茶莊,陸振新對那個戀人變了心,但每次回鄉時,都以報答戀人母親救助過自己的名義,上門看望給些銀兩。
崔友貴看到陸振新連幾件衣服都要托人來拿回去,想到不翼而飛的兩個青花瓷瓶,氣就不打一處來,按經商的規矩,伙計辭工,是要結清薪俸的,厚道點的老板,還會多給一個月的工錢。如今有了巡撫女婿撐腰,崔友貴覺得自家門檻都高了三尺,把陸振新平日的好處一下放在腦后,只想著眼前了,不由得沖著他的小同鄉發火:“陸振新的衣服可以拿走,薪俸得他本人來結賬,我家不見了東西,還得問問他!”小同鄉不知陸振新到底拿了東家什么東西,也不敢多說什么。崔友貴以為自己說到點子上了,就把陸振新的幾件舊衣服氣呼呼地甩到柜臺上,任由那小同鄉狼狽撿了悻悻而去。
依云自此對陸振新死了心,只想早點嫁人了事。加上民俗受了聘禮的姑娘不宜再單身出遠門,她就把去找陸振新問個究竟的心事放下了,一直到上花轎。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又到了新一年的谷雨時節。今年新摘的霧里青,由于換了炒茶師傅,試炒的成品茶硬是沒了往年的味道,總像是差了一點什么。崔友貴大驚失色,即刻把依云接回家泡茶。可依云怎么泡也不是原來的味道,這才想起是換了炒茶師傅的原因,崔家有心去求陸振新回來,卻又拉不下臉皮。不用說,去年那個小同鄉撿了陸振新的衣服回家去,肯定把他的話一五一十學給陸振新聽了。
今年的霧里青,偏偏沒有還不行!往年給皇家進貢霧里青輪不到自己這個小茶莊,今年不同了,唐巡撫老早就給他下了訂單,要兩斤霧里青拿去獻給皇太后。既然不能去找陸振新,他只能去找別的茶莊老板,想請人家的師傅代炒霧里青,卻都被婉拒了。看到父親真的著了急,依云才說我想辦法找下陸振新,茶葉炒制等不得,我快去快回。
仙寓山的南邊,新開了一家茶莊,也叫仙寓茶莊,只是招牌下方多了一個“李”字。當家老板就是李思明。他原是鹽商,近日張羅著開了茶莊,還把新炒制出來的各種茶葉送給唐巡撫嘗鮮。嘗來嘗去,依云品出了熟悉的味道,無論是毛尖,還是霧里青,她只要品上一杯,就能分辨出是不是陸振新炒制的。識味察人,她知道陸振新是到李思明那里高就了,只是她在巡撫家行動不自由,一直不能去李氏仙寓茶莊一看究竟。
今日得以出門,依云就裝扮成采茶女往李氏茶莊這邊來了。正如她所想像的那樣,陸振新就在李思明茶莊里炒茶。
“你……為什么在這里?”依云怯怯地問。
陸振新瞥了她一眼,說:“你終于來了,有沒有當上誥命夫人?”依云把脖子一梗,誰稀罕?他不過拿我當沖茶的侍女待罷了!”
父親茶莊的霧里青要急著炒制,現在沒時間多說情事,依云表明來意,陸振新拿出一紙契約,說:“我今年只能在李氏這里炒茶,他給了我二千兩銀子的股份,到年底可以分紅。如果我違約,不僅這二千兩銀子沒有,每個月的薪俸也要被扣完。”
依云愣了一會,忽然叫道:“李思明,你滾出來!這是一個圈套,你引誘唐巡撫到我們家茶莊,慫恿他娶我,就是為了挖走陸振新!因為陸振新是仙寓山數一數二的炒茶師傅!”
“哈哈,還是依云小姐聰明,一下便想到了!”李思明從隔壁房里走出來,做作地大笑。“要挖到陸振新,沒有一點手段是不行的!這兩年,茶葉行情比鹽好,我就想轉行做茶葉,但是想做個出色的茶商,肯定需要一個出色的炒茶師傅!你不要怪我啊。”
想起家中的霧里青要炒制,依云忍下怒火,在征得陸振新同意以后,她跟李思明商量借用陸振新一段時間,但李思明就是不答應。沒奈何,陸振新說要跟依云單獨說幾句話,總算把李思明支開了。
陸振新說:“過去有會當家的媳婦,每次煮飯,就抓一小把米放到另一個壇子里存起來。等到荒年時,那壇米可以救一家人的命。”依云不解地看著他。陸振新說:“霧里青的茶葉很珍貴,我想積少成多,將來或許有用。于是,我每年炒茶時,都悄悄抓幾把用錫紙包好,放到青花瓷瓶中,藏到茶室的一個暗格里。這些年積累下來,暗格里的霧里青,應該不會少于兩斤,你先拿來救急,給巡撫進貢給太后去。味道和今年新制的不會兩樣,我原先嘗試過的。那兩個跟你訂婚時的青花瓷瓶,我離開你家那天也放到暗格里了。”
“你為什么不自己帶走呢?”依云有些不解。
“我想你總有一天會來找我,到時告訴你,不是可以給你一個驚喜嗎?”
依云聽著,兩行清淚就下來了,她主動地往陸振新懷里靠,陸振新卻趕緊避讓開,說:“你我已有家室,為各自珍重好。我明年契約到期,便回鄉開荒種茶,本朝康熙帝一直鼓勵百姓開荒。霧里青雖好,畢竟數量有限,不能做老百姓的日用茶。我知道你嫁給巡撫是不得已,我不怪你,是我沒福氣。”
倆人灑淚而別,依云回到家將茶室暗格里的霧里青取了出來。經過試飲,味道果然跟新茶難分伯仲,這才放心地交給巡撫大人,安然渡過了眼前的危機。
而依云想起陸振新對自己的情意,心中無限惆悵。
〔責任編輯 柳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