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觀處罰條件與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關系要論

【摘要】客觀處罰條件是限制刑罰權啟動的消極的實體事由，是犯罪客觀方面實行行為伴生的非邏輯性危害結果，將客觀處罰條件契入我國刑法理論與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并不沖突。因此，可將該概念引入我國刑法，還原我國立法中某類特殊要素客觀處罰條件的性質，以解決部分罪名的罪過疑難問題。

【關鍵詞】客觀處罰條件 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 關系論

問題緣起

隨著現(xiàn)代刑法調控范圍的日益擴大，我國1997年刑法增設了大量經濟犯罪，其中部分罪名的罪過形式認定出現(xiàn)疑問。如違法發(fā)放貸款罪，該罪法條規(guī)定：銀行或者金融機構的工作人員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規(guī)定，向關系人以外的其他人發(fā)放貸款，造成重大損失的，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或者拘役……在該罪中，行為人對違規(guī)發(fā)放貸款的行為持故意心態(tài)，這毫無疑問。但造成貸款不能收回（重大損失）的后果卻可能是故意、過失甚至沒有任何預見。由此，學界在對該罪的罪過形式進行界定時存在故意說、過失說以及故意與過失并存說三種觀點，爭執(zhí)不下。類似問題在我國刑法多個罪名中存在。為解析這類犯罪的罪過形式，學界從不同的角度和路徑進行研究，以期達成共識。有學者受德日刑法客觀處罰條件理論的啟發(fā)，將我國刑法中規(guī)定的與行為人的實行行為之間沒有直接邏輯性因果聯(lián)系的危害后果界定為客觀處罰條件，排除在主觀罪過認定范疇之外，僅依據(jù)行為人對客觀方面實行行為及邏輯性危害結果所持心態(tài)界定整個罪名的罪過形式。

德日刑法中的客觀處罰條件

在大陸法系刑法中，一個行為同時符合構成要件該當性、有責性、違法性即成立犯罪應當受到刑罰懲罰。但也有一些例外，在同時具備犯罪構成三要件后，行為最終是否被確定為應受懲罰，還取決于構成要件之外的其他附隨條件，如個人之阻卻（解除）刑罰事由及應受處罰性的客觀條件，即客觀處罰條件。①客觀處罰條件，指存在于違法和責任要件之外，決定著行為的應受處罰性，但與行為人主觀故意或過失無關的一些情況。

客觀處罰條件源于古代社會當權者依據(jù)犯罪人的特殊主體身份（如貴族、僧侶）或某種政治需求等因素決定是否適用刑罰的自由裁量權。后隨社會文明進步，受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及法律確定性原則限制，上述自由裁量權被禁止適用。但某些雖非構成要件要素卻能決定某些犯罪的應罰性的客觀條件仍然需要被考慮，法律即將其規(guī)定為構成要件之外決定這些犯罪應罰性的條件。

無論是古代社會為謀求特定政治利益，還是現(xiàn)代社會為尋求一定的社會效果和價值，客觀處罰條件的產生及發(fā)展均與刑事政策理由有著難分難解的關系。換言之，在犯罪構成要件之外附加某種特定情狀決定行為的應罰性，以靈活調整刑法打擊面及適用范圍。客觀處罰條件是基于刑事政策的要求被肯定，其與對行為的評價及犯罪的成立無關，與追求刑法以外的目的相關聯(lián)。②因此，客觀之可罰性條件即有如一種刑罰限制事由，而把本來僅由不法與罪責即可決定之應刑罰性，附帶地加上不法與罪責之外的條件，而限制刑罰之范圍。

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

我國刑法典雖未明確將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規(guī)定為法定原則之一，但其卻在我國刑法理論及司法實踐中鮮活地運行著，由此，我國刑法理論通說將犯罪構成定義為：決定某一行為成立犯罪所必需的一切客觀要件和主觀要件的有機統(tǒng)一整體。學界從不同角度出發(fā)對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的內涵給予了多重解釋，形成以下觀點：一是定罪基礎說。該說認為，刑法意義上的行為是在行為人主觀意識支配下完成的一系列客觀外在活動，從整體上可將其劃分為主觀面及客觀面兩個部分。由此，認定犯罪不僅要求行為人主觀上存在罪過（故意或過失），同時需要產生該罪過支配下實施的危害行為，兩者缺一不可。二是定罪行刑統(tǒng)一說。該說認為，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在犯罪認定及刑罰適用兩個階段均需得以體現(xiàn)，即同時統(tǒng)攝犯罪論與刑罰論。在犯罪認定階段，對行為社會危害性的界定需兼顧主客觀兩個方面。在刑罰執(zhí)行階段，結合行為人主客觀方面各要件具體掌握刑罰從輕或從重處罰尺度，以實現(xiàn)特殊預防與一般預防的良好結合和平衡。

刑法領域堅持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的重要意義在于兩個方面：一是避免片面地主觀歸罪或客觀歸罪。在定罪過程中，堅持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能有效避免兩種錯誤傾向：僅關注行為人的主觀犯罪意圖，忽視客觀的外在行為和結果；或只考慮行為的客觀表現(xiàn)及危害后果，而不考察與之相對應的主觀罪過狀態(tài)。二是正確對待客觀因素與主觀因素的相互關系。犯罪行為發(fā)展過程中，其主觀因素與客觀因素不僅可以統(tǒng)一并存，亦能相互獨立。堅持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即是基于該客觀事實，強調在認定犯罪追究刑事責任時必須同時考慮主觀及客觀兩方面因素，防止片面地依據(jù)游離獨立的某一方面要素界定行為的犯罪性質，使刑罰的適用更為合理。由此可見，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的實質在于對犯罪的評價采取主觀與客觀雙重因素一體標準，避免片面歸罪。

客觀處罰條件與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相耦合

客觀處罰條件在概念內涵上排斥主觀罪過，然而，筆者認為在我國刑法中肯定客觀處罰條件并非是對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的背離。

適用客觀處罰條件并不等同于客觀歸罪。即使在犯罪認定中肯定客觀處罰條件要素，仍未背離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的實質要求。仍以違法發(fā)放貸款罪為例分析。首先，主觀方面：行為人對自己違反法律行政法規(guī)發(fā)放貸款的行為持故意心態(tài)；客觀方面：行為人實施了違規(guī)放貸行為且造成了法律行政法規(guī)被違反、貸款處于失控狀態(tài)的結果。即使不考量行為人對貸款未收回的重大損失的心態(tài)，對違法發(fā)放貸款罪的認定仍然需要同時具備上述兩方面內容，同樣體現(xiàn)了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的要求。其次，雖然生活中行為人對貸款不能收回的重大損失（客觀處罰條件）所持的心態(tài)不盡相同。然而，行為人作為具有刑事責任能力的主體，對違法發(fā)放的貸款可能不能收回的后果至少存在預見可能性，即已經預見到或應當預見到該結果，行為人對客觀處罰條件性質的要素亦存在主觀罪過。因此可見，即使在犯罪認定中肯定客觀處罰條件要素，亦不同于僅依據(jù)行為客觀方面要件進行歸罪認定的客觀歸罪。

客觀處罰條件是限制刑罰權啟動的消極事由。客觀處罰條件與傳統(tǒng)的犯罪構成要件有著本質的區(qū)別，后者是刑罰權積極擴張的正當事由，犯罪歸責的實體依據(jù)，即入罪條件。客觀處罰條件卻與之相反，其基于一定的刑事政策理由被肯定，是刑罰權限制依據(jù)，實際上起著行為出罪的作用。對立法設置了客觀處罰條件的行為，即使行為已經具備刑罰可罰性，但基于縮小刑法打擊面的刑事政策的考量，若客觀處罰條件事由并未出現(xiàn)，則限制刑罰權的啟動。由此可見，附加客觀處罰條件的行為本身即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應當認定為犯罪并給予刑罰制裁，客觀處罰條件卻成為排斥行為入罪的理由，對行為人有利，因此，不考量行為人對之的主觀罪過與入罪適用的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并不矛盾。

客觀處罰條件與實行行為之間沒有直接的邏輯聯(lián)系。我國刑法規(guī)定的客觀處罰條件要素表現(xiàn)為與實行行為相伴隨的某種附隨情狀，即附隨結果。該附隨結果與實行行為的邏輯性危害結果有所不同。如殺人罪中殺人行為與死亡結果之間，兩者存在必然的引起與被引起關系。因此，對這類犯罪，只要確定行為人對實行行為所持的主觀心態(tài)就能自然界定其對行為的邏輯性結果的心理態(tài)度。然而，客觀處罰條件性質的危害結果與實行行為的因果聯(lián)系卻與之存在差異：犯罪客觀方面的實行行為實施完畢之后，客觀處罰條件性質的危害后果是否會產生尚處于或然狀態(tài)，尚取決于其他外部條件或第三人的行為實施情況。由此可見，客觀處罰條件性質的危害結果并非實行行為的邏輯性組成部分。

客觀處罰條件要素的適用恰當衡平了犯罪人人權保障與社會法益保護，與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的內在要求相一致。刑罰為一柄“雙刃劍”的屬性被現(xiàn)代社會所肯定，因此刑罰的恰當適用，刑法控制范圍的適當設定成為立法者關注的重要問題。評判一刑法規(guī)定及制度設計良莠的重要標準之一也在于其能否實現(xiàn)犯罪人人權保障與社會法益保護之間的良好平衡。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同樣承擔著這樣的任務—一般而言，主觀歸罪傾向于社會保護、客觀歸罪更有利于人權保障，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需整體考量兩方面要件，由此實現(xiàn)社會保護和人權保障的平衡。設置客觀處罰條件的犯罪，行為人對實行行為及邏輯性危害結果均有明確的故意，客觀方面已產生相應的行為及結果，具備一定的社會危害性。在此基礎上附加客觀處罰條件性質的要素將未產生非邏輯性危害結果的部分行為排除在刑罰處置之外，正是基于社會保護和人權保障的平衡考慮，與主客觀相統(tǒng)一原則的內在要求相一致。

（作者單位：成都大學政治學院）

注釋

①［德］漢斯·海因里希·耶賽克：《德國刑法教科書》，徐久生譯，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01年，第673頁。

②馮軍：《刑法問題的規(guī)范理解》，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2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