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新天
張友最后一次喝酒,是五十三歲那年秋天的一個中午,白酒,外省的一個品牌,翡翠潭,包裝盒上、酒標上注明是十年陳,不過據張友的經驗判斷,顯然有虛夸成分。這幾年,單位日常公務接待,只要上白酒,都是這牌子,固定不變。當然,如果是上頭來人,比如是省里部里來視察,那就上高檔白酒,是上茅臺、五糧液,還是上劍南春、國窖1573,抑或洋品牌,那得看貴賓個人喜好。不過,那種規格的宴席,通常不會安排張友參加,一來他級別不夠,二來按照社交禮儀,下級不該跟上級鬧酒。
跟以往不同,那次喝酒留給張友的印象不那么愉快,不是微醺的陶陶然,也不是物我兩忘,寵辱不驚,而是惶惑與愧疚,最終導致他毅然決然戒酒。
午宴接待規格并不高,除了翡翠潭、十年陳,沒有上其他酒水,菜品也中規中矩,沒有違規之處。然而,事后得知,午宴還未結束,一個舉報電話就打到市紀委副書記兼監察局長手機上。隨后,辦公室主任告知張友,針對喝酒的事,紀委可能要找他談話。
喝酒喝出這等麻煩,酒齡逾三十年的張友始料未及,真可謂老革命遇到新問題。
張友第一次喝酒,是在中學時代。時間,1973年春天;地點,學校食堂;見證人,外國佬和亞洲人。外國佬,其實是一名食堂大師傅。大師傅,在物質極度匱乏,什么都需憑票供應的年代,是讓人羨慕不已的金飯碗。外國佬身材高大,有一頭漂亮的頭發,微黃,自然卷,整天腆著裝滿油水的大肚子,所以才有這樣的美稱。亞洲人,中國公民,張友的高中同學,天生一張黃臉,身材干瘦,臉扁平,與地理教科書中對黃種人的描述十分吻合,故稱。
那個春天的某個星期天,下午,張友和亞洲人到食堂交糧換飯票。按慣例,寄宿生都是星期天下午到校。張友帶上了家里的全部細糧,不帶不行,母親不讓。母親在鎮上的菜場工作,她說,找點下腳菜,家里人可以對付,上中學的人,營養要保證。張友聽了,難免有些心酸。這是張友賭酒的時代背景。
糧食過秤期間,張友與大師傅外國佬閑聊。
張友問:“喝酒了?”大師傅有些自得:“喝了。”張友說:“難怪這么大酒氣。”外國佬豪氣勃發:“喝了四兩!”張友隨口說:“四兩?不到半斤,也不算多。”
“你喝得了?”就像獵犬嗅到了野兔,外國佬來了精神。酒徒大多都這脾氣,不允許別人藐視其酒量酒德。張友說:“我沒說我喝得了,我只說四兩不算多。”
“吹!娃娃家,毛還沒長齊,口氣倒不小。四兩呢,說得輕松,你喝得了?”
“我沒說啊,我什么時候說了?”張友感到好笑。
這一笑壞了事,外國佬仗著酒性,不放過他:“慫娃娃,你敢打賭?”張友逗他:“賭什么?”外國佬更不會放過他了:“你說了算,你說賭什么就賭什么。”張友不敢應戰:“算了,說著玩的。”外國佬卻當了真:“不行,要賭!說的是人話,哪是放屁?賭,不賭不行!你輸了,買一瓶酒給我。我輸了,給你十瓶酒的錢!我就不信你吹,四兩呢,三兩你都喝不了,不是我小瞧你這慫娃娃。”
“不賭不賭,我從沒喝過酒。”
“不賭不行,想反悔?門兒都沒有!不賭我扣你飯票,扣你五斤!我倒不信了,誰讓你吹的。”外國佬使出殺手锏。
飯票!那是張友的命根子,是搜羅家中全部細糧才換得的,誰要扣他飯票,他能跟對方玩命。唉,張友暗自尋思,輸了,不過一瓶酒的錢,就算一周的菜票丟了;贏了,能得十瓶酒的錢。一比十,這場賭能打,豈止是能打?不打簡直說不過去,對不起全家!行,賭就賭,豁出去了。
張友問怎么賭。外國佬說,用一兩的酒杯,量四杯白酒給他,五分鐘內,必須全喝了。外國佬瞪著一雙紅眼,模樣有些過分莊重,難免顯得滑稽:“你在這兒待上半小時,不嘔吐,不昏睡,能說話能走路,就算你贏;你要是吐了,或者睡著了,或者走路摔跟頭,嘿嘿,對不起,那就算我贏。”
張友咬一咬牙,掏出菜票,按面額大小排到桌面上,湊足一元,轉頭對亞洲人說:“你做個見證。我輸了,這菜票抵一瓶酒。我贏了,”他轉向外國佬,“不要你十瓶酒,你給十五卷掛面。一瓶酒抵一斤半掛面,你不算吃虧,怎么樣?”
外國佬很爽氣:“這買賣公道,照辦!”
掛面!雪白的掛面!十五卷!家里沒有一兩細糧了。
張友就像臨上刑場的英雄,滿臉壯烈之色,一口氣灌下四兩白酒。了不得!喉嚨,食道,胃里,全都著了火,胃隨之猛烈收縮幾下。最難受的是喉嚨,先像是被刀割了,然后又像被最火爆的辣椒嗆著,又痛,又麻,又癢,直想咳嗽。張友怕一咳就收不住,會咳壞身子,只好用右手死死按住嘴巴,屏住呼吸,頑強地撐著。只見他渾身顫抖,臉上像涂了雞血,脖子伸長,眼球突出。
外國佬滿臉壞笑:“嘿嘿,慫娃娃,受不了啦?我可告訴你,沒到時候呢,等著瞧!就你那肚子,里面早開始翻江倒海了,一會兒就受不了,要吐。”
亞洲人畢竟是張友的戰友,大聲斥責外國佬:“不許瞎說!”
好一會兒,張友才試著以鼻孔慢慢呼氣,呼出的氣息,是火熱的。然后,他開始一點一點吸氣,還好,沒有嗆著。吸進的空氣稍涼,這讓他的喉嚨好受一些。等氣息順暢之后,喉嚨才漸漸不麻不癢,不過食道里的痛感依舊揮之不去。然后,腹中一陣比一陣燙,仿佛有個蒸汽管子,一會兒捅到這,一會兒捅到那。跟著,頭發暈,腦發脹,眼睛發熱。在心里,張友一個勁對自己說,堅持,堅持住,半小時,不就半小時嗎?死也要扛住!十五卷掛面,要一卷不少贏回來。
又過片刻,口腔干燥異常,鼻孔呼呼竄火,嘴唇發干,臉上滾燙。他問能不能喝點水,外國佬灑脫地一揮手:“隨便。嘿嘿,我警告你,不要一喝就想吐。”
亞洲人替張友倒來開水,水很燙,只能邊吹邊喝,吹一口,喝半口,不過,這樣的水很殺渴。等張友把一碗水全部喝下,渾身出了一層熱汗,過門風一吹,暢快無比,頭腦也清醒了許多。
張友問外國佬,時間到了沒有。外國佬仔細看看手腕上的老式手表,說還有八分鐘,臉上不再有笑容,不過也沒流露出失望:“沒完,早著呢。八分鐘,不算短,越往后越難熬,就看你能不能堅持。”
三個人都不再說話,漫長的八分鐘,在三人共同見證下,一秒一秒,一分一分,慢慢度過。一到時間,張友馬上站起來,口齒清楚地說:“半小時,對不對?不吐不睡不摔跟頭,對不對?能動能走能說話,對不對?我朗誦一首古詩給你們聽,背一首最簡單的——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沒等亞洲人鼓掌,張友自己用力拍手,“行了吧,快給我掛面!”
外國佬倒也爽氣:“那當然,愿賭服輸。剛進的掛面,你小子會算計,走,拿面去。”張友興高采烈接過面袋子,交給亞洲人:“你先拿著,我要小便,都急死了。”說著就噼噼啪啪跑進廁所,撒了一泡黃亮亮的尿。
分了兩卷掛面給亞洲人,張友馬不停蹄,拎著掛面回家。在暮色蒼茫的歸途中,在豪情勃發的酒意里,他以詩人的思維,以
跳躍式的語言大聲喊:“以一當十,值!三碗不過崗,武松!斗酒詩百篇,李白!”
平生第一次喝白酒,張友就顯示出獨特天賦,出師大捷。令張友沒料到的是,參加工作之后,又遇上一次打賭讓他飲酒。不過,這一次是跟一個年輕營業員較勁。
高中畢業后,張友順利地找到工作,工種不是太好,工種好的也輪不上他。他到市綠化部門下屬的綠化大隊學習育苗和嫁接技術,日常工作是植樹管樹。綠化大隊,綠化施工大隊,園林工,這是客氣的叫法,一般人都管他們叫栽樹的,有些看不起。需要指出的是,綠化施工大隊與如今的園林局林政稽查大隊是兩個不同概念。林政稽查大隊是園林局的執法大隊,成員都是公務員,身份硬,待遇高,而綠化施工大隊不過是園林局下屬的施工單位。這就像建筑業管理局的工作人員和建筑隊的木工瓦工那樣,身份不同,地位懸殊。
張友卻格外珍惜這份工作,心想,能自食其力為家庭掙錢就行,管它叫園林工還是栽樹的,不就是個稱呼嗎,有什么好講究的?栽樹的有什么不好?前人栽樹后人乘涼,栽樹總比栽刺好吧?再說了,只要能拿工資,為家庭分憂,就算當個拉糞的,又有何妨?
漸漸的,張友成了綠化隊的佼佼者,特別是嫁接苗木,任你是多嬌貴的品種,幾乎是百接百活,同事們很是看重他。但真正讓張友建立威信的,還是大碗喝酒。
那次,一項綠化任務完成之后,大家在馬路牙子上坐下歇歇。隊長一個人站著,拿條草繩噼噼啪啪抽打自己,撣衣服和褲腿上的灰,一邊說:“我說,我們搭伙吃一頓,慰勞一下自己,怎么樣?”徒工們有些緊張:“上飯館?”隊長一瞪眼說:“球!上館子,等于給人家白送錢。我說的是搭伙,沒說下館子。這么著吧,我起的頭,我先說,我出個實惠的份子,兩斤豬頭肉。”
。
大剪子馬上說,一人兩只燒餅歸他出,帶餡兒的。大剪子是個老實人,老實得出了名,平生只擅長干一件事,操一把大剪子,咔嚓咔嚓修剪灌木,又快又整齊,大家戲稱他大剪子,工種是理發師。
一把刀也不小氣,說他出一只豬耳朵,外加一條豬舌頭。一把刀是綠化隊的精英,同事們很大方地把本屬于外科大夫的雅號送給他。一把刀還是張友的師傅,就數他和張友嫁接技術好。
幾個青工一商量,說是到護城河去抓兩條魚,另外把蔬菜包了。剩下張友和兩個徒工,都是二十郎當歲的小伙子,不知道買什么好,又不好意思退出。
“還沒說酒呢。”張友看看那兩個,開了口。
“球!不說我倒忘了,沒個酒,還搭個球的伙!”隊長一捶大腿。
張友看看大家:“酒我出,要幾瓶?”
隊長很會體諒別人,說一瓶就夠了,又不是什么喜事,有點小酒麻麻喉嚨,騙騙肚子就行了。張友看看隊長,又看看師傅一把刀,問他們幾個都放開量,能喝多少。一把刀說都能喝一點,就不費那錢了,買一瓶算了,不便宜。張友有些固執,問他們三瓶夠不夠。
“夠了夠了,不要這么多的,掙錢不容易。”隊長拍板定案。
張友和兩個徒工去百貨店糖煙酒柜買酒。張友問,有某某酒嗎?營業員說沒有。張友又問,那某某酒呢?營業員說,也沒有。張友一連問了幾種,都是人家沒有的。營業員有些不耐煩,擰著眉頭說:“這么多酒,不夠你挑?”相比于供銷社、代銷點拿大酒壇裝的散裝酒,國營糖煙酒公司、百貨店糖酒柜所賣的瓶裝酒要貴出不少,當時的工資水平很低,因此瓶裝酒的銷路并不好。好不容易等來買瓶裝酒的顧客,又過分挑剔,實在是氣人。
張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左搖搖頭,右搖搖頭,說太淡,不夠勁兒。營業員又拿出一種:“喏,五十八度的董酒,夠勁兒吧?”張友笑了:“就這?我一人來一瓶還不過癮。”
這下營業員真是生氣了,鬧了半天,這幾個愣頭青是逗我們玩呀:“你吃飽了撐的,有事沒事來找茬?你喝!喝不了怎么辦?”
“喝不了我賠你五瓶!”
幾個營業員全火了:“你喝得下,再賞你五瓶!喝不下,別的不要,要你五個大耳巴子。”
“當真?要是我吹牛喝不下,別說五個大耳巴子,就是十個,五十個,我都認了。你們說的五瓶酒,算不算數?”
“誰不算數,誰是龜孫子!”
張友對圍觀看熱鬧的大聲說:“你們都聽見了,請大家共同見證,一賠五,誰不當真,誰就是龜孫子。拿酒來!”
張友站在柜臺前,兩腳微微叉開,仰著脖子,咕咚咕咚,當場喝下那一瓶高度白酒,令所有人目瞪口呆。要知道這時的張友,嘴唇上還只是毛茸茸的呢。
張友贏回五瓶酒,也贏得了同事們的敬佩。兩年后隊長外調,張友這個技術過硬、酒量更過硬的青工,上任綠化隊長。
張友二十六歲結婚,三十一歲時,患上肝硬化。
醫生問張友:“有沒有飲酒的習慣?”
“有,每天喝。”
醫生說,天天喝酒,毫無疑問會損害肝臟。張友有些不信,說自己天生有酒量,從沒醉過。醫生很專業地解答,天生酒量大,這完全有可能,說明體內的醇脫氫酶和醛脫氫酶含量多,這是專門分解酒精的。但無論怎么說,酒精都要經肝臟分解。天天超量飲酒的人,肝臟負擔太大,久而久之,患酒精性肝硬化的幾率很大。
背著張友,醫生對妻子說,沒什么希望了,準備后事吧。
從醫院回來之后,妻子提出離婚。張友倒也爽快,一口答應。沒孩子,財產也不多,不難分割。張友又成了孤家寡人。被酒連累的他,這下該下決心戒酒了吧?不,張友從此以酒代茶,一日三餐,頓頓不離。對此,張友理由十足:
人生苦短,干嗎要放棄個人愛好?
每天起床后,洗漱完畢,張友就在水龍頭下格外仔細地清洗青花瓷杯,茶杯不大不小,倒滿一杯,大概四兩多一點。確信杯子里里外外都干凈了,他為自己斟上滿滿一杯白酒,一口一口慢慢喝光,然后,再喝一杯黃瓜飲,一杯酸牛奶。黃瓜飲是他自制的,名字也是他自己取的。醫生說,喝酒的人多吃點黃瓜有好處,一來黃瓜富含維生素,有護肝作用,二來黃瓜能清熱解毒,可以瀉肝火。綠化隊的苗圃里,溝溝坎坎邊,乃至大型苗木下,有的是空地,張友分期分批,種上很多黃瓜,每天用舂花椒的搗缽碾爛,兌上一點涼白開飲用。這還不算,等黃瓜藤將老,掛果不豐時,他會在黃昏時把藤條在離根一尺來高的地方砍斷,在老根上澆足水,將砍去長梢的老藤往空酒瓶瓶口一插,用棉花塞緊,以防小蟲爬入,酒瓶斜著半埋進土里,等第二天清晨來收取時,黃瓜藤滲出的汁液流進酒瓶,也成了他自制黃瓜飲的原料。他對自己說,管它有用沒用,死馬當活馬醫,再說,這玩意清涼清香,一點也不難喝。
喝完白酒、黃瓜飲和酸奶,張友騎上他那輛永久牌“老坦克”,直奔郊區的苗圃。他是病號,不上班符合規定,上班則是愛崗敬業樂于奉獻。綠化隊里的事,由副隊長一把刀負責。為了體現人道主義,主管局分管人事的副書記,還有人事處長,專門到綠化大隊宣布:鑒于張友以往的貢獻,以及他在綠化大隊的聲望,在他生病期間,保留隊長
職位,但不再管具體事務,大隊日常工作,皆由一把刀主持。
苗圃的同志見了他,大老遠就喊:“張師傅來了,來杯好茶!”
好茶者,白酒也。張友也不客氣,接過就喝,喝完了就去指導,做示范。他是多家苗圃花圃的技術顧問,但從不收一分錢,只收酒,成箱的酒,而且講明了不要高檔白酒,那樣太浪費。酒有了保障,張友索性放開量痛飲,還放出豪言:“練出一身好酒量,陰曹地府會閻王!”不過,夜晚獨處時,他也會自個兒發呆:陰間有沒有酒賣?閻王爺和他手下那幫牛頭馬面小鬼們會不會飲酒?
這樣過了幾個月,張友居然沒死,也沒有什么難受的癥狀。朋友們勸他去復查。張友回答得很灑脫,說查來查去的,一麻煩,二費錢,沒必要。得過且過,過一天折算兩個半天,不是很好嗎?查來查去還不是這么回事?
又過了大半年,張友仍然活得有滋有味,甚至是神采奕奕。這下連他自己都糊涂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上次那大夫喝高了犯糊涂,誤診出了錯?總不能就這么懸著吧,行,咱就再查一次,讓別人放心,也讓自己死心。
張友去醫院復查。碰巧,還是上次那個醫生接待他。醫生早已記不起他,等他做完自我介紹,才露出一副恍然的樣子,繼而很是驚訝:“真好真好,你氣色不錯,來,我再給你仔細查一查。”
一查,天哪!差不多全好了。
醫生說:“我想,你是不是經歷過哪種奇特的中醫療法?”張友笑嘻嘻說:“對呀。”醫生問:“酒呢,早戒了吧?”張友答:“戒了,每天喝茶。”醫生說:“喝茶好,喝綠茶更好。”
“嘿嘿,我以酒代茶,每天四大杯。”
后來,改革開放的形勢越來越好,綠化已變成一件大事。綠化大隊鳥槍換炮,擁有上百號人,六輛大卡車,兩輛皮卡車,還有兩輛吊車。張友呢,漸漸演變為一個身形胖大的中年人。每年,生產基地都有大量苗木外銷,收入頗豐,張友也頗受領導賞識。
一次,碰上個大主顧,因為價格問題,談來談去沒談攏。生意沒談成,一頓便飯還是要管的。大飯店就免了,就在單位食堂應付。張友光棍一個,中午都在食堂就餐。酒至三巡,張友換了個飲料杯,走到主客所在的那桌,說:“我們的苗木質量沒得說,這是你們公認的,只不過價格沒談攏。我作為育苗負責人,感謝你們的贊揚。來,每人敬一杯。”
“每人敬一口,還是每人一大杯?”對方的頭頭以為自己聽錯了。張友說:“士為知己者死,誰說我的花木好,我就感謝誰,該敬他一大杯。來,遠來都是客,每人敬一杯。”張友先與那頭頭碰杯,咕嘟咕嘟喝下一大杯。對方頭頭只喝一小杯。接著,張友又與客人一一對飲,連干四大杯。
對方頭頭一直看著張友,最后站起來說:“就沖你這四大杯,就沖你這爽快勁,成交,簽合同!”
這下可把張友的領導樂壞了。此后一有飯局,局長都帶上張友。局長總是這樣向客人介紹張友:“這是我們的張科長。”張友有些奇怪,自己明明只是個掛名的隊長,怎么叫科長?是不是嫌隊長這稱呼太土氣,不夠身份?
有張友上陣,簽合同起來利索多了。客人左一個張科長、右一個張科長親熱地叫,張友親熱地搭話,親熱地干杯。左親熱,右親熱,對方就醉了。還別說,張友灌醉了對方,對方還一個勁兒夸張友。他們總是親密地拉住張友。的手,大著舌頭說:“張科長夠意思!真漢子!夠朋友!不含糊!不賣奸!不搞車輪戰!”
局長越來越喜歡張友了。有一次,局長喝醉了,張友盡職地送局長回家。局長吐了張友一身,張友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奇怪的是,從那以后,局長疏遠了張友,不再帶他赴宴。張友也不計較,自己買酒自己喝,心想,咳,就那種喝法,一來麻煩,二來浪費驚人,糟蹋好酒,看著都心疼。
一個同事說:“早就想警告你了,該醉的時候,要讓自己醉。”
張友犯了糊涂:“我為什么要醉?”
“不醉也要裝醉!每次都是別人醉,你一個人清醒。等領導清醒了,仔細一想,不對呀,憑什么總是讓張友這家伙,見證我們的丑態?”
張友怔住了,這這這,這是什么思維方式?
“更何況,這次你見證了我們至高無上局長的醉態。”
張友啼笑皆非:“行了行了,受不了,喝酒居然這么費神,喝出這么多麻煩,那還有什么勁?”
接替張友陪酒員位置的是一名女科員,不是很年輕,但長相艷麗,高,白,豐滿,雖說酒量大大不及張友,卻能揮灑自如。一次偶然的機會,張友有幸見識了對方的勸酒風采。女科員咯咯嬌笑著,軟語如綿:
“哎呀呀,可不能再喝了,再喝我可要出丑了。”
“不喝了,你都不喝,我還喝什么嘛。”
“對不起,你是大男人,必須滿杯,我是弱女子,只能半杯。”
“我可是舍命陪君子喲,你這君子,要學會憐香惜玉,不能把我灌醉。”
“不行了,頭都暈了,看看,我都快站不住了。”
“我服了,我服了還不成嗎?”
不要說美酒佳肴了,僅僅這一陣陣軟語嬌笑,足可以令人飄飄欲仙。
張友自嘆不如,從此不再赴任何飯局,在家自斟自飲,每天定額定量,通常是兩瓶普通高梁燒,稍好一點是綠豆燒。他的酒桌上方,懸著本市書法家贈送的墨寶,四個大字:長鯨吞海。
每當看到這幅字,張友心里總是說,到底是文人,喜歡夸張。長鯨吞海?我喝得起嗎?
誰也沒料到,就在張友年屆半百之際,居然時來運轉,被調往園林局綠化處,職務是普通科員,但身份變了,是參照公務員管理的正式編制。
局長換了,新任的沈局長上任后,一個處室一個處室走訪。在人事處閑聊時,沈局問,聽說綠化施工大隊的大隊長張友,技術很過硬,酒量很大,是不是這樣?處長答復,是有這么個人,不過他早不是大隊長了,當年他患上肝硬化,后來好了,現在不正常上班,只拿基本工資,不拿獎金。沈局又問張友今年多大年紀。處長讓手下到電腦上一查,回答說差一個月滿五十。沈局隨即下達指示:這個人能用,就算干到退休,還能干十年。把他調上來,放到綠化處,便于開展工作。
張友的日常工作僅兩項,一項是業務上的,幫本市愛好園藝的頭頭腦腦管理高檔樹木和盆景,一項是接待上的,幫單位在酒桌上搞定需要搞定的人。
園林局定點接待飯店是明月大酒店,酒店里有一間庫房,裝滿園林局的接待用酒,清一色的翡翠潭,清一色的十年陳。
這座城市的發展形勢越來越好,財政收入越來越多,市財政每年撥付給園林局的錢越來越多,下屬單位上繳的錢也越來越多,水漲船高,單位的招待費用也就年年攀升。當然,這不是園林局一家的毛病,大家都這樣。跟交通局、煙草局、電力局這些單位比起來,園林局的招待費,只能算是小兒科,毛毛雨。
不過,即便大氣候是這樣,各單位的招待費,仍然是不便見光的秘密。除了領導層和財務處,就算是本單位的工作人員,大多也不清楚招待費具體數目。問題是任何部門都不可能是鐵板一塊,上下齊心,團結如一人,大多存在小派系和利益小團體,在此背
景下,有些不便見光的事情,就被搬上臺面,甚至反映到市紀委那里。
張友在局里,喝了三年翡翠潭十年陳,已成習慣,十年陳,雖說有些虛夸,比起他前半生喝的老白干、高粱燒、綠豆燒,檔次還是高出不少,酒后的感覺也好得多。
五十三歲那年秋天,是個星期五,園林局有個接待午宴,張友按慣例參加陪同,那個代表團的人多數不勝酒力,張友很順利地完成陪酒任務,自己差不多喝下一瓶翡翠潭。就在酒席還沒結束時,一個男子從明月大酒店旁邊街道上的公用電話亭,打電話向市紀委副書記舉報,重點講了兩條。第一條,市紀委三令五申,機關中午不得飲酒,而現在,就在他打電話的同時,園林局的沈局帶著一幫人,在明月大酒店吆五喝六,窮吃海喝;園林局去年一年的招待費,逼近七位數,今年肯定突破七位數。第二條,姓沈的一門心思撈錢,簡直到了見縫插針費盡心機的地步,就說單位喝的白酒,從本市代理商那里拿貨,每瓶只需一百二十五元,那酒行就是沈局的朋友開的。姓沈的拿貨拿了一屋子,堆在明月大酒店的庫房里,等到吃飯簽單,每瓶酒居然高達兩百六十八元!如此算來,最保守估算,一年下來,單是喝酒,姓沈的就能撈到十萬。
當天下午,辦公室主任小邵就以上情況向張友作披露。之所以專門對張友講,因為張友參加了機關的大部分接待,作為見證人,很有代表性。
小邵說:“老張啊,你是個厚道人,我就跟你開門見山了。”
張友點頭說:“好的,你開門見山。”
“如果紀委的同志找你談話,你不要怕,對于加在你身上的污蔑不實之詞,要堅決否認,這一點不能含糊。”
張友不解地看著對方,心說,是沈局被舉報了,又不是我被舉報了,我身上有什么污蔑不實之詞可以加的?
“比如說,說你天天在跟著局里白喝,這就是污蔑不實之詞。公務接待,也是機關的工作,哪家來了客人不招待?說你跟著白喝,這不地道。”
張友點頭說:“嗯,你這話是實的。”陪酒工作風險不小,換了別人,說不定早就喝壞了肝,喝壞了胃,喝著喝著就喝死了。
“再說,也不可能天天有接待呀,農民還有農閑、農忙呢,誰愿意一年四季開會參觀?這是不現實的。”
張友又點頭:“這話也是實的,天地良心,我并不是天天在局里搞接待。”
隨后,小邵壓低聲說:“如果問你,你們喝的酒是不是沈局販賣來的……”
張友老老實實說:“這我不清楚,我又不管采購,更不管簽單的事。”
“如果問你,一年局里到底要喝多少箱翡翠潭,你怎么說?”
“我不知道。”
“如果問你,就你個人而言,一年要喝掉多少瓶翡翠潭,你怎么說?”沒等張友回答,小邵自顧說,“你是個老實人,心里該有個譜,依我看,你就實事求是說——負責陪客人喝好,這是我的工作,一年到頭,百十瓶酒還是要喝的。”
張友暗想,不止吧?雖說不是天天有接待任務,但有時一天要陪兩頓,中餐、晚餐都不消停,這樣算下來,三百來瓶還是要喝的。不過,既然小邵已替他想好了標準答案,那就照著說吧。
最后,小邵交代,雙休日不要走遠,市紀委的同志可能要找他談話。張友問,紀委雙休日也不休息?小邵笑著說:“就數紀委最忙了。”
接下來的兩天,張友有些忐忑,時時關注自己腰間的手機,生怕錯過了紀委的召喚。奇怪的是,一直到星期天晚上,紀委也沒找他談話。星期一上班,一切照常,也沒人找張友談什么喝酒腐敗的事。11點前,張友估摸同事們忙得差不多了,這才到辦公室去找小邵。星期一通常是最忙的一天,大多數人都下去了,司機們也不在。大辦公室只剩打字員一個人在玩電腦,守著電話和傳真,對門的小辦公室就剩小邵一人。見了張友,小邵招手讓他進去。
小邵說,那事妥了,沒事了。張友有些意外。小邵關上門,這才說,這點屁事,根本不算什么,大案要案紀委還忙不過來呢,誰愿意過問喝酒的事。不過,這事肯定是內部人舉報的,紀委不能忽視,要找沈局談一下話,無非是讓他注意自身形象,搞好安定團結。
“那酒呢,每瓶二百六十八,是真的?”
小邵說,這筆賬要看怎么算。一開始確實是每瓶一百二十五,但那只是總經銷的價,此后要經過兩層分銷,每層加價百分之二十,不算過分,這就多少了?一百八。等進了飯店,飯店酒水利潤一向很大,就這種白酒,按百分之一百五結算,不為過分,這樣就漲到兩百七。最后按兩百六十八結算,聽上去吉利些。這一切算下來,合情合理合法,有什么過錯呢?
張友問,酒到底是不是沈局賣的?
小邵沒正面回答,笑著說,不管是誰賣的,紀委認可了兩層經銷商和飯店加價的事實,本身說明這不算什么。“老張你想想,堂堂局長,居然要通過親戚賣酒來掙錢,這說明什么?說明他膽子小啊,說明他心眼不壞呀。如果他想大把撈錢,那還不容易?就說上次被逮的水務局長吧……”
那水務局長的事,張友是知道的。一項污水處理工程,一個小小包工頭,一次就送了一百八十萬。那局長自作聰明,捐款十萬給紅十字會,還到廟里燒一萬六千六百六十六元一炷的高香。當然了,菩薩要是保佑這種人,那才是怪事。
張友想,也是,就算沈局一年賣一千瓶翡翠潭,每瓶凈賺一百,一年下來,也不過十萬元而已。即便這樣,還要精心準備總經銷和分銷手續,也不容易。出了辦公室,張友仔細回憶,自己一年到底喝掉多少瓶翡翠潭。如果按三百瓶算,那么,就他一個人而言,每年給沈局貢獻的利潤是三萬多一點。
星期二,張友去了一趟人民醫院,回單位后,找到處長,亮了亮手中病歷,說自己肝病又犯了,為了同事的健康,他不打算繼續上班。處長請示沈局,沈局淡淡說,嗯,五十三周歲,又是肝病,行,離崗休養,工資照發,端午、中秋、過年這三大節的過節費照發,但不發年終獎。沈局要處長問問張友本人,對此方案是否同意。張友沒意見,這事就敲定。
張友戒酒了。每天早上,他很早起床,在自家飯桌上從容品嘗自制的黃瓜飲,還有自制的酸奶,然后,對著那幅《長鯨吞海》書法發呆,再然后,他會對自己說:“三碗不過岡?狗屁!這一輩子,光是喝酒,你糟蹋了多少錢?你這老家伙,怎么還沒喝死呢?”
罵完自己,張友騎上電動車,直奔郊區花木公司。人家見他來了,趕緊招呼:“張師傅來了,泡一壺好茶。”
是真正的好茶,綠茶,通常是明前茶,其次是雨前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