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勇
朝鮮發射衛星,全球震驚。寧靜了幾十年的東北亞漸漸成了遠東的巴爾干,這不能不讓世界多了些隱憂。
其實,朝鮮的“光明星”主要是發射給國內民眾看的。一個封閉數十年且不斷受到國際社會制裁的國家,不可能憑借自主力量制造出威脅世界的武器。即便能,最多也就是威脅鄰邦。
依據過去地緣政治理論,朝鮮是中國的屏障。唇亡齒寒,朝鮮失,中國本土必然直接面對來自外部的威脅。因此,中國在過去一百多年為朝鮮打了好幾次仗。這幾仗都證明屏障理論并不靠譜,中國為此付出沉重代價,嚴重拖延了現代化進程。
我們過去時常說,日本是近代中國發展的“克星”,每一次重大歷史關頭總是日本出頭挑戰中國,讓中國歷史逆轉。其實,仔細考察,每一次逆轉的背后,都能發現朝鮮的影子。
1894年,洋務運動進行到第三十四個年頭。洋務運動確實存在不少問題,今天可以指責這場運動治標不治本,沒有進行體制改革,是一場畸形的現代化運動。但是,應該相信,中國如果不發生外患內亂,沿著洋務新政路徑走下去,一定會在“同光中興”的基礎上有所改變,也會隨著經濟持續強勁增長而改變發展方略,逐步融入體制改革的內容,調整“中體西用”架構中中學與西學的比重,加大西學,減少中學,最終與世界一致。這不是一個預設判斷,而是洋務三十年基本經驗。
一切都因朝鮮問題而打斷。1894年,中國為了朝鮮內政——改革還是不改革,與日本開戰。戰爭結束,中國發展方向逆轉。放棄過去三十年學習西方的傳統,轉身向東,學習日本,步入一個維新時代。表面上看,這是中國人知恥而后勇,是一個新時代的開辟,但實事求是地說,這樣的體制轉型對中國傷害甚大,三十年洋務新政承擔了甲午戰爭失敗的責任,這為稍后的極端主義提供了契機。
結果也令人意外。戰爭剛開打,朝鮮政府請求日本幫助他們將清人驅逐出朝鮮,中國在國際上喪失了顏面。戰后,朝鮮脫離中國,成為一個獨立主權國家,與中國脫離宗藩關系,成為《馬關條約》第一款。這成為近代中國巨變的開端。1895年,儼然將近代中國歷史分成前后兩截。
《馬關條約》后,中國開始了新的艱難歷程,中經義和團戰爭、《辛丑條約》、新政,至1905年憲政運動,中國終于找到了一個值得期待的新方向。然而,僅僅幾年時間,中國又因朝鮮而改變了方向。
1910年8月,日本、朝鮮兩國政府簽訂《日韓合并條約》,這是對東北亞政治格局的一次重大改變,引起中國朝野各界高度恐慌,此后持續不斷的國會請愿運動由此而起。國會請愿運動引發預備立憲計劃提前實行,也由此引發武昌起義,將大清王朝送進歷史。
進入民國,中國朝野對朝鮮獨立運動高度關切和支持,始終站在朝鮮人民一邊。在國際反法西斯陣營努力下,日本終于宣布投降,亞洲的歷史因此巨變,朝鮮重新獲得獨立和主權。
朝鮮獨立,并且因東西方冷戰被肢解為南北。至1950年代初,中國新生政權又因朝鮮問題而出兵作戰。
朝鮮戰爭的結果至今眾說紛紜,或以為中國因此奠定了大國基礎,或以為因此讓中國徹底滑向了蘇聯陣營,徹底改變了近代以來中國先學西方、后學東方(日本)的基本路徑,改為學習北方的蘇聯。孰是孰非,當然可以繼續爭議,只是由此可以看到,一個并不太大的朝鮮半島,實際上關涉近代中國的路徑和前途。一百多年中國現代化之路幾次被中斷,被改道,都與朝鮮有直接或間接關系。
過去很長時間,朝鮮確實為中國的藩屬國。這種關系可深可淺,可親可疏,有的藩屬國,路途遙遠,多年來往一次,關系就沒有那么親近。朝鮮不然,距中國京城不遠。所以,中國看重朝鮮,朝鮮也素來亦步亦趨追隨中國,是中國文明的幾個好學生之一。
但到了近代,朝鮮與中國、日本、越南等一樣,面臨怎樣接納西方的問題。中國在經歷了兩次鴉片戰爭之后,終于踏上了學習西方之路。日本更甚,面對西方,稍事抵抗,發現不行,立即轉變思路,打開國門,竭力歡迎西方勢力與資本進入,鼓勵并引導日本走上西方化。惟獨朝鮮,沒有將國門真正打開,始終樂于以“神秘王國”向世界展示自己。
世界各國應該幫助朝鮮擺脫孤立,開放國門。在這方面,中國政府1882年幫助朝鮮與美國達成的《美朝修好通商條約》是一個成功范例。中國政府當時的目標就是要將西方各國引進朝鮮,讓朝鮮在很短時間與英國、法國、德國、意大利諸大國達成類似協議,以“大國均勢”防止日本、俄羅斯單獨覬覦、獨占朝鮮半島。
“大國均勢”保證了重新的開放與發展,保證了東北亞的和平,讓中國有精力去處理其他更為緊迫的外交內政問題。這不僅對東北亞,更對世界和平有利,而且也是對朝鮮最合理、最人道。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