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 黎廣

當人們還在討論該不該把茅臺酒列入奢侈品時,中國還有不少孩子每餐只能就著黃豆和菜干下飯。
2011年10月26日,國務院總理溫家寶在主持國務院常務會議時提出,從2011年秋季學期起,正式啟動實施農村義務教育學生營養改善計劃,試點的范圍包括680個縣(市),約2600萬在校生,其中特困地區學生每天補3元,中央財政每年為此將撥出160億。
早于這一政策出臺前5年,有不少社會機構和志愿團體,著手研究青少年營養構成,2010年,他們在廣西南寧馬山縣展開一場“希望廚房”的援建活動,旨在探索一條在中央財政撥款基礎上,通過地方政府和社會團體共同搭建的學生營養保障體系。
這一體系稱之為“馬山模式”,兩年之間,馬山模式初具規模,且困境與喜悅共存,挑戰與責任共生。
五天十餐
2月20日,周一,下午5點。
下課電鈴一響,12歲的魏平珍慢慢地走過操場,來到宿舍樓二層最角落的房間。在兩排高低床中間,橫亙著一排規格統一的小木頭箱子,它們只夠放下40斤米,或者40斤黃豆。這是宿舍20多個成員的餐桌。
魏平珍從學校的廚房取回四個鋁合金飯盒,分別打開放在木頭箱子上,其中有兩份米飯,一份是用水泡發的黃豆,另一個飯盒裝的是米湯,這是她為自己準備的午餐,學校只負責幫她們弄熟。她叫來在學校認的小妹,兩個孩子就并排跪在地上,魏平珍從塑料袋里拿出鹽和凝固的豬油,加到黃豆湯里。她說這樣吃起來會很香。
魏平珍說,這是她當天的第二頓飯,沒有早餐。“學校里沒有水,妹妹經常口渴,所以就喝米湯。”魏平珍說。但她所謂的那個妹妹,甚至不知道魏平珍有多大年紀。
這是廣西南寧北邊,馬山縣瑤族鄉龍那村龍那小學發生的一個場景,寄宿的130個孩子,每周一都會帶上幾斤大米,幾斤黃豆,這是未來五天,一共十頓飯的口糧。
在這個距離北京大約2400公里的偏僻小學,只有8名教職工,當地人對孩子們吃飯的窘境有些習以為常。
在馬山縣,這樣的學校還有145所,而擁有食堂的學校只有37所。
一切起源于2010年6月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秘書長涂猛和九陽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王旭寧的一次會面。當時,精于勸捐的涂猛二話不說,只是給王旭寧提供了一組山區貧困學生簡陋午餐的照片。這讓曾在山東貧困山區上過學的王旭寧看到,幾十年過去了,中國貧困農村兒童的就餐狀況竟然幾乎沒有變化,王旭寧當即決定捐款5000萬元,用十年時間,為中國中西部貧困地區的學校建設1000個“九陽希望廚房”。
與傳統的公益模式不同,九陽希望廚房項目要求受捐方——廣西南寧馬山縣的地方政府出資為受捐學校建設半封閉的獨立廚房建筑,然后,由九陽希望廚房項目捐贈電力蒸飯車、商用豆漿機、冰柜等成套廚房設備;同時,中國數百名記者參與的免費午餐基金項目承諾在中央政府每人每天3元的基礎上再為馬山縣受捐項目的學生每人每天捐贈一元錢;此外還由受捐學校的學生家長通過義工形式,為學生提供備餐服務。
經過一年多的努力,中國青少年發展基金會和九陽股份有限公司發起的“九陽希望廚房”項目走出一條聯合政府、公益組織、企業、NGO、學生家長共同參與其中的中國公益慈善事業發展新模式。
這一模式被學者稱作 “馬山模式”。
大山里的廚房
馬山縣轄11個鄉鎮(2個瑤族鄉),總面積為2345平方公里,人口卻只有54萬。
汽車在馬山縣的群山中爬行,即便是過了兩個小時,車窗外的景物都沒有明顯變化,沿途所見的寥寥路人,也都是中老年人。
2月21日凌晨6點,12歲的李麗梅從床上爬起來,叫醒比她小四歲妹妹李麗麗,天還沒有亮,65歲的奶奶也剛剛醒來。
李氏姐妹的家距離馬山縣白山鎮的玉業小學只有兩公里。雖然上課的時間是8點,但麗梅每天起床要給妹妹和奶奶熬玉米粥。
麗梅的奶奶說,兩姐妹的父母在貴州挖煤,孩子的爸爸前陣子在煤窯里失去了一根手指,現在貴州的醫院治療。“我的老伴51歲就去世了,現在我都已經65了。”她沒有向《中國新聞周刊》透露孩子們是否知道爸爸受傷的事。
麗梅的眼神總有一股不顯山露水的憂愁。然而,她還是很愛笑,尤其提到她最愛吃的“零食”辣椒,她會興奮地說“太香了”。
盡管奶奶每個月只收到兒子兒媳寄來的300元錢,但在這間有50年歷史的土木建筑里,相依為命的三口人并不覺得日子有多艱難。在麗梅的觀念里,5毛錢是大錢,因為她一個星期只能得到一張。
據統計,這樣的孩子在中國超過千萬。中國教育部2010年統計公報顯示,中國義務教育階段的農村學生已經超過7000萬人,其中3000多萬的寄宿制學生有75%集中在中西部貧困地區。自2011年秋季,中國中央政府每年撥款160億,全國680個縣市,約2600萬在校學生可望享受到均衡的飲食。
盡管如此,涂猛認為缺口還有200億。
2011年初,由《鳳凰周刊》記者鄧飛等500名記者聯合中國社會福利基金會發起“免費午餐”的公益行動,倡議每天捐贈3元為貧困地區學生提供免費午餐。自2011年4月2日正式啟動以來,目前已經為全國163所小學、35000余小學生每日提供一頓免費午餐。
隨著午餐問題得到緩解,有關營養失衡的問題卻逐漸成為新的關注焦點。
一位不愿具名的某NGO負責人向《中國新聞周刊》擔憂地表示,營養不良導致的智力發展障礙、勞動能力喪失、免疫力下降以及各種疾病,造成的直接經濟損失可占發展中國家國民生產總值的3%~5%。
因此,他曾經建議,以日本、印度學生營養餐制度中的辦法為參考,可以對農村學生的營養進行干預。“初期可以經濟指標(每人每天3元錢)來衡量,便于政策的快速推廣和復制;在試點穩定以后,按照每日人體(青少年成長)所需的基本營養指標來制訂標準,比如大卡。”
誰來打組合拳
在馬山縣林圩鎮,地勢相對平坦,土地開發利用率也相對較高。林圩鎮甘豆村中心小學校長李道開說,因為當地的經濟收入相對較高,甘豆中心小學只有學生466人,但已經擁有了“希望廚房”。
上午10點,4個工勤人員已經開始在廚房忙碌起來。除了洗菜、切菜和炒菜以外,絞肉、蒸飯、煮豆漿、燒開水這些工作已經由廚房配套的機械設備完成。“比起以前用5個電飯鍋煮兩次米飯,現在這樣的設備,用起來確實方便快捷。”
上午11點半,學校開餐,二年級一班的29個孩子把不銹鋼飯盆放到了桌面上,等待老師分飯分菜。當天的伙食有白切鴨肉,蒜苗肉片和一份青菜。對于在山里讀書的孩子來說,這一頓飯是“奢侈”的。
事實上,早在1995年,印度就已啟動“全國初等教育營養支持計劃”的免費午餐,并規定每個在校生每餐應保證100克食物。到2006年,標準提高到熱量450千卡、蛋白質12克,六至八年級學生的午餐標準為熱量700千卡、蛋白質20克。
在法國,公立中小學都會有一家公司為學生提供午餐,這些午餐的收費標準也是由地方政府制定的,并且根據家庭收入和用餐天數的不同,制定不同的學生餐費。
在日本,有關部門更是以營養均衡、種類豐富為原則選擇學校午餐食物。早在1954年,日本政府就制定了《學校供餐法》,詳細制定了兒童的營養和食堂面積的標準。到1965年以后,幾乎所有的小學和80%以上的初中都實施了免費供應午餐的制度。
然而,李道開表示,中國的現實問題總是很多。“盡管財政給每個孩子的管理補貼提到高了200元每學期,加上中央財政下撥的2.5元和“免費午餐”基金提供的1元,飯菜質量能夠得到保障,但隨之而來的成本卻在上升。”李道開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光蒸飯的機器,一個小時耗電50度,加上其他機器,一天的電費至少要50元,加上外請的工勤人員每月800元的工資,這給學校的財政帶來了壓力。”
這并不是營養午餐或者是免費午餐遇到的唯一阻力。林圩鎮紀委書記韋文才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說,由于青壯年外出打工,剩下的基本上都是老人和留守兒童。對于沒有工業基礎的山村來說,他們的經濟收入僅僅只夠糊口。“一個地方沒有了青壯年,單靠老人和財政來養活一家幾口孩子,顯得力不從心。”韋文才說,林圩鎮相對較好的原因,恰恰是因為外出務工人員在學到技術以后,于近幾年開始返鄉從事養殖業。
“只要一個地方有了年輕人,他們就會想辦法掙錢,掙到錢,子女的生活很快就會改善,對留守兒童的心理健康也有好處。”
韋文才的這一說法也得到了“希望廚房”負責人的認同。但是,改變當地的人口結構在短期內顯得并不可行,解決這一問題,必須要依據各地的實際情況,集思廣益,打出組合拳。
“我們是用希望廚房的杠桿,撬動了社會和地方財政的資源。”上述負責人表示,“即使中央財政按學生人數撥付了營養餐費,可是在實際情況中,很多學校基本上沒有廚房和供餐設備,甚至承擔不起水、電、操作人員的工資等等。因此,如果沒有專門資金給予支持和保障,中央推行的好政策也無法落地。所以利用企業的管理理念和社會力量,來倒逼地方政府,往往對于地方政府的執政理念也是一種促進。”
與地方政府頻繁接觸的涂猛心存疑慮:“要地方政府答應一起來做,實際上對地方財政的壓力也很大,因為這是一個長遠的工程,一旦開工,就意味著以后每年都要撥款,對于相對貧困的地方,這是個艱難的決定。”
李麗梅可能在最近幾年都無法意識到這些吃飯背后的“大問題”,12歲的她,和同班同學站在一起的時候,已經矮了半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