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塵馨


“有時候我真不懂,在臺灣做政治干嗎讀那么多書?每天去都是講沒知識的話。倫理、民主、自由,政治、媒體、下水道,這兩句話對我來說,完全對稱????一個靠腦筋使喚的人怎么會去做政治?我們其實根本活在一個原始叢林的狀態之中????”在北京某劇院的地下排練廳里,宋少卿用激昂聲調念著臺詞,賴聲川和現場工作人員一起輕笑。
農歷元宵節一過,賴聲川就開始復排自己1999年的舊作《十三角關系》。一瓶可樂,幾包零食,每天只排整部戲的5分鐘,還是原來的習慣和節奏。
雖然親身經歷了一場暴風驟雨式的輿論攻擊,但是導演并沒有讓它在戲里留下痕跡。《十三角關系》對臺灣政治的諷刺和原來一樣,不增不減。
扣上“臺灣張藝謀”的帽子
10多年前,賴聲川用《十三角關系》和《千禧夜,我們說相聲》向政治戲劇告別。1984年表演工作坊成立以后,賴聲川的作品無一例外地充滿了對臺灣政治的觀察和嘲諷。但是千禧年帶給他的提示是,去掉了政治、社會等外在的東西后,反而可以找到一條更寬闊的路。于是有了2000年的《如夢之夢》,七個半小時,一部史詩的長度專注于探索人心,發現內在。
即使是2008年的《寶島一村》,這部有著濃重政治歷史背景的眷村題材戲劇,賴聲川也是強調“無關政治”,他只注重描述“一群想回家而不能回的難民”。
可是有些東西終究躲不開。
2007年歲末,時任臺北聽障奧運會總執行長的盛治仁找到賴聲川,試圖說服他執導開閉幕式。在這之前,賴從未與政府有過任何合作,也沒有執導過任何大型的戶外活動。與盛治仁也只是從電視上認識。
聽奧組委會原本屬意的是定居美國的電影導演李安,后因李安的外國團隊費用太高而作罷。熟知臺灣文藝界的陳文茜告訴好友盛治仁,臺灣本土最重要的兩個創意人是賴聲川和林懷民,這兩人可以,而且他們都是有世界級眼光的導演。
“最早賴老師的意思是,能不做就不要做。我們不是做這個行業的。”賴聲川的妻子丁乃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她同時也是表演工作坊的行政總監。所謂“主旋律”、與“政府”合作、大型戶外活動,這些對于諳熟劇場經驗的賴聲川而言都是陌生的。
再次登門的時候,盛治仁拉上了兩個人做說客,賴聲川的精神導師林谷芳和他們共同的好友陳文茜。
“臺灣不是有太多機會站在國際舞臺上。這是我們可以向國際展示的機會。”盛治仁對賴聲川說。除了同年7月在高雄舉行的世界運動會,臺灣從未舉辦過任何國際性綜合運動會——發出聲音卻無法讓人聽見,恰巧又契合了聽奧的主題。賴聲川被說服了,也有了感覺,“我希望臺灣被看見”。
在臺灣的標案制度中,除了競標,還有一個特例是“指定”,當沒有人可以取代的話就可以“指定”。“所以他們就指定了賴老師來做。”丁乃竺解釋說。
這是賴聲川與“政府”的首次合作。恰也是馬英九“政府”實施“文化作為臺灣的首要發展戰略”文化新政策的開始。
“這是聽障奧運史上最棒的一次開幕式。”2009年9月5日,當臺北聽奧開幕式結束后,國際聽障運動總會主席丹娜達·安蒙斯對總導演賴聲川這樣說。
完美演出的背后,過程絕非一帆風順。舞臺上幾小時的華麗演出,舞臺下卻得克服一連串政府法規、時間、資源及設備的局限,幾度讓賴聲川深感挫折。
依照臺灣“政府采購法”規定,任何公共工程的承包,都必須由爭取承辦方撰寫標案、參與競標,待“政府”審核確認得標后,才能拿到預算去執行。在排練過程中如有任何新需求,都必須再跑一次寫標案、競標、等候審核的流程。
“受限于法規,我們幾乎是一次就得成功,沒有任何出錯的空間。”賴聲川始終覺得,藝術創作有時是需要獨裁的。
“可不可以以后我都不再做這個了,我為政府該做的貢獻做完了。”事后,極度疲憊的導演這么跟妻子商量。美國柏克萊大學戲劇博士畢業后,賴聲川以《那一夜,我們說相聲》《暗戀桃花源》兩出戲奠定了他在劇場界不爭的地位,之后近30年的劇場實踐探索,賴聲川和他的戲劇已經在臺灣甚至亞洲華語劇場形成了鮮明的特色和良好口碑。他已不需要通過“政府”的大型活動來抬高身價或知名度。
聽奧一炮打響之后,眾多的戶外活動邀請接踵而來。賴聲川夫婦盡可能地推辭。最后只接了“2011臺灣燈會”和臺北花博會,前者因陳文茜的推薦加上對方的誠意而接受了,花博完全因為籌委會臨時改變計劃而去救火。
從此,這位以做先鋒話劇奠定業界地位、始終拒絕“被主流”的導演被媒體戴上了“臺灣張藝謀”和“馬友友” 的帽子。民進黨稱如賴聲川、蔡國強、陳勝福等藝術團體,都是馬英九之友,簡稱“馬友友”,意思是只要是馬“政府”,都會找他們辦活動。
不過當賴聲川聽說有人推舉了他來做臺灣辛亥百年紀念晚會時,他對妻子說,“我絕對不要再做了。”
但這次,丁乃竺倒有些動心了。
“我承認這件事有部分因為我私人的感情。”丁乃竺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丁乃竺的祖父丁懷瑾在孫中山于東京成立同盟會之初就加入了,并任東京支部長。1911年辛亥革命發生,丁懷瑾與熱血志士組織成立“敢死隊”,作為中堅參與一系列戰斗,最終輔助孫中山建立民國。雖然丁乃竺一歲多時祖父就去世了,但孫女的名字是丁懷瑾取的,而相隔一個世紀之后,丁乃竺有機會參與到慶祝辛亥革命百年的慶典,她覺得這是一個榮耀也是和祖父冥冥之中的一次相聚。
執政黨的政府高層也私下勸說賴聲川,希望他能“幫這個忙”。丁乃竺也對賴聲川說,放心,不會有問題。我們做的事情是促進兩岸關系更好,我們問心無愧。
導演想得太天真了
“這100年(對國民黨而言)很不堪的。我都做過這樣的方案——要不就坦白面對這100年的歷史。可是它是個慶典晚會,這樣也不合適。”加上如何規避兩個政黨紛爭、本省人外省人的隔閡等等錯綜微妙的問題,賴聲川覺得題目既難又復雜。他設計了各種不同的方案,最終,他選擇了有故事的搖滾音樂劇《夢想家》,創造出黃花崗73、74烈士兩個角色,隱喻當年為理想犧牲的人中其實有留名的和不為人知的,他們都一樣為夢想付出了生命。
這是一個過于大膽的、美國式的思路。賴聲川慶幸終于找到了這樣一個緬懷先人的角度,可以不分政黨大家來共同慶祝這個日子。
可是導演想得太天真了。
“兩天燒掉2.15億(新臺幣)”,成為《夢想家》演出之后,最先且集中對賴及團隊的指摘。“弊案”“浪費納稅人的錢”“攀附權貴”等字眼煽起了不明真相人的情緒,加上與日疊加的報道,賴聲川和整個慶典活動的組織者、臺灣“文建會主委”盛治仁陷入了排山倒海的批判之中。
賴聲川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實,自己的藝術和創意還是無法戰勝政治的算計。
《因選舉,我在熱愛的土地淪為“罪犯”》,1月18日,在臺灣地區領導人選舉結束的第四天,賴聲川面對全臺灣媒體召開新聞說明會,以這樣的題目開始陳述。他詳細解釋了“辛亥百年慶典”晚會的情況,他強調3點聲明:他沒靠關系取得標案、沒獨得2億元、表演工作坊的標案是13個獨立標案中的其中一個。
說明會之后,時任臺灣“文建會主委”的曾志朗表態,“從沒有把音樂劇《夢想家》當成弊案在處理”。他還表示,藝術家有他的國際聲譽,以賴聲川的聲譽,可以接到很多案子,承擔之后卻惹出這么多爭議,任何人都會有點委屈。”這是自前任“文建會主委”盛治仁因“《夢想家》風波”被迫辭職后,官方第一次就此事發表意見。
雖然在選舉結束之后,賴聲川相繼從朋友那里得到線索,這些有重點有層次的“叫罵”,多數來自選戰中的另一個陣營民進黨的精心部署,可是兩三個月的謾罵造成的影響不可能短時間消除。
“我的內心多么簡單,政府讓一個藝術家來掌控大典,也不過問我要怎么做,我覺得這是很先進的社會。對我來說,參與這樣的事情是非常榮耀的。”賴聲川回憶當時對這臺晚會的期待。
賴聲川和丁乃竺當初還曾想,通過和“政府”合作大型活動的經驗,為臺灣的藝術創作爭取到更大的自由和空間。“本來想讓‘政府知道,哪些程序是對創意文化有傷害的,沒想到傷害到了自己。”
甚至,《夢想家》風波還成為文藝界炮轟臺灣文化政策的導火索。2011年11月18日,臺灣文藝界在網絡發表《聯署宣言》,“我們認為《夢想家》的問題不是一個單純個案。這些年來,政府的文化政策一貫偏重硬件建設,更越來越走向煙火式、節慶式的空洞活動。”
一系列憤慨和鋪墊的重點是,“文建會補助300多個百年系列活動,總金額高達17.88億元新臺幣,占年度文化總預算15%,金額遠遠高于經常性補助”。盡管時任“主委”盛治仁強調,慶典支出是專項經費,與“文建會”的臺灣文化藝術基金會無關,但這已經不重要。
臺灣文化藝術基金會成立于1996年1月,主要目的在于“積極輔導、協助與營造有利于文化藝術工作者的展演環境,獎勵文化藝術事業。”但臺灣的表演藝術團體多年來都是“靠自己”,并沒有從基金會得到多少補助。
2008年馬英九擔任臺灣最高領導人之后,十分重視文化“軟實力”,提出戰略必須以文化主導,更是把文化預算要從現行的1.3%提升到4%。
而根據補助的政策,作品越多越好,獲得的補助就會越多。也就導致好的越好,差的越差。記者了解到,這幾年加之經濟不景氣,新的補助政策導致臺灣的劇場兩極分化更加嚴重,大小劇場間矛盾加劇。
《夢想家》一出,各種情緒都找到了表達出口,直至荒腔走板。
事實上,賴聲川一直試圖讓更多的同行有所收獲。在這次百年慶典中,臺灣從事劇場的人,除了負責行政工作的,技術范疇的人幾乎全部參與其中。
“可惜,我們的努力全部被忽略了。”丁乃竺失望地說。
之前從未因劇獲罪
“即使現在說起,我也不后悔接下這個創作。”賴聲川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很長時間以來,這位在外交官家庭長大的導演都是站在一旁,冷眼旁觀政治,對當下“政府”進行犀利的嘲諷,但從未因劇獲罪。那時候經常有人問他承受過怎樣“挑戰界限”的壓力,賴聲川說,其實對臺灣的平民百姓來講,政治壓力并不顯著。
如果比較起來,他的成名作《那一夜,我們說相聲》也許是壓力最大的一次。那是1984年,臺灣還處在“戒嚴時期”,言論受到很大的限制。初出茅廬的導演和演員在劇本里不僅批評當下臺灣政治,更有情節是直指“國父”孫中山。
當時的舞美設計聶光遠是親身感受過“白色恐怖”的前輩,看完劇本后曾“嚴重地”要求這幾個30歲上下的青年修改相關的情節,“我不希望你們演完這出戲以后就不見了。”他擔心他們可能因言獲罪。可是賴聲川覺得那是全劇的點睛之處,不可能刪掉,“我們就硬著頭皮留著”。
演出時,賴聲川看到了兩個審查的人隨觀眾進了劇場。中場休息時,兩位官員到門口透氣,賴聲川趕緊上前遞上煙。“不知道在跟他們聊什么,就是想辦法一直拖延時間。一個耳朵還聽著劇場里面的進度,擔心這樣的臺詞觀眾能不能接受得了。”當聽到包袱一出,臺下觀眾“嘩”地爆發出會意的笑聲,賴聲川放下心來,趕緊揮手跟審查人員告別。
有了這次成功突圍的經驗后,導演以戲劇試探諷刺政治邊界的膽子更大了,他比劃著一個小圈,“我一向的策略是,如果界限在這里,我就往外撐一點點,然后它就變得大一點;再撐、再大一點,然后就解嚴了。”
從沒有因為諷刺政治而遭致麻煩的導演想不到,當他接近了政治,試圖“正面表達”的時候,卻招來了他藝術生涯中最大的政治麻煩。
臺灣前東海大學創意設計暨藝術學院院長、前“國立”臺灣美術館館長倪再沁在“臉書”上連發5篇長文,討論《夢想家》風波。
在倪再沁看來,“專業劇評如是論說,才是藝術文化界最大的悲哀。對賴聲川的攻擊聲浪已經形成單面向的‘新權威,一波波排山倒海、撲天蓋地的扣帽子、大字報行徑,猶如來到了文革時期,粗糙的表格對照,引進族群、政黨之間的對立,網路的流言蜚語、臟話、恥笑、謾罵????不禁令人感嘆,這是臺灣社會最大的倒退,人民缺乏理性溝通的平臺、抽絲剝繭的思辨素養,連資料都懶得查,連法律常識都蒙掉了”。
“我們就把一切歸零”
“臺灣這些年來,所謂民主,卻讓臺灣的輿論氛圍變得更糟了。”賴聲川失望地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我們真的有點灰心,我們這么挺臺灣的,可是這個情況????我是不可能再和臺灣政府有任何合作了。”這是賴聲川對這次耗費心力一年半晚會的最終感受,也是他決定與臺灣“政府” “切割”的公開表態。
抱著單純的藝術創作之心,付以全部的熱情和心力,最終仍超不過選舉的操弄,這是賴聲川夫婦在《夢想家》風波之中最心痛的地方。
“生為這個社會的一個公民,在遭受這樣的攻擊,我沒有任何防衛。我試圖解釋,可是沒有人聽????一個社會(媒體)竟完全可以把白的說成黑的,我啞口無言。”賴聲川語氣平緩,但仍掩不住他對遭遇不公的委屈與失望。
過去幾個月對他和家人是煎熬的,剛開始丁乃竺因無法入睡,半夜起床上網,自虐式地查看所有那些對他們的謾罵和批判。
為了脫離得更徹底,丁乃竺在2011年底已決定,不再申請2012年補助資金。近幾年,像云門舞集、表演工作坊等大劇場每年能從臺灣“文建會”的文化藝術基金會申請到600萬新臺幣補助資金。
賴聲川和丁乃竺想好了,“我們就把自己一切歸零”。他說今后要拿作品向臺灣觀眾證明自己。他一直相信,劇場是隨時可以超越政治的。
賴聲川說,在新聞說明會的發言稿中,本來他習慣性地想在嚴肅的“自白”最后加一句幽默的總結,就好像他喜歡在作品里隨時抖一個包袱:“人要證明自己沒做什么是很難的,要證明自己做了什么卻是容易的。——此話來自《犀利人妻》”(記者注:《犀利人妻》為臺灣熱門電視劇)。
這個創意被律師禁止了。因為那里,不是他熟悉的戲劇舞臺,臺下坐的也不是喜愛他的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