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摸得著的幸福

刑媛

結婚5周年紀念日，兩歲的兒子一路領著穿旗袍的陳昕從旋轉門里走進來。親朋好友迎上去，鮮花、彩條紛紛落在她身上。我輕輕湊在她耳邊：“這是為你補辦的婚禮。”

6年前，我們是同一棟破舊小木樓里的“漂客”，我幫陳昕修理破損的桌椅、電器，她回報我一頓香噴噴的飯菜，一來二去，從陌生到熟悉再到拜堂成親，一切都水到渠成。

我們沒有拍婚紗照，婚禮沒有請司儀，也沒有請親戚朋友，更沒有什么酒席，只是把兩間出租屋并成了一間，就算是結了婚。

我只是一家家具廠的工人，每月的工資僅夠維持日常開支。我承認，我是個自私的男人。事實上，和陳昕領證的前一天，我剛被單位一個并不漂亮的女人痛罵為“癩蛤蟆想吃天鵝肉”。要不是一無所有，我應該不會娶陳昕，我沒勇氣承擔她的眼疾。

我記得，對我突兀的求婚，她驚恐地退后了幾步：“你不怕拖累？”我輕輕摟住她：“不怕，我要一生一世做你的眼睛。”這是哪個電視劇里的臺詞，我忘了，只知道用在這時候應該合適。她伏在我懷里，眼淚濕了我的前襟。如果她知道自己只是我的無奈選擇，還會如此感動嗎？

她眼睛不好，結婚后，我不再讓她去上班，生活的重擔一下子全壓在我一個人身上。不久，家具廠因經營不善大幅裁員，我失業了。沒有了經濟來源，我卻無計可施。沒學歷、沒技術的人，找份工作談何容易。我不由心生怨氣，開始嫌棄她衣服洗得不干凈，飯菜做得不夠好，櫥柜上的灰塵也擦不干凈……

那天，我又在外奔波了一天，仍然一無所獲。回到家，飯菜已經擺上桌，卷心菜炒得有些煳，我大聲責備：“這菜怎么吃？連個菜都炒不好！”她默默扒著碗里的飯，自責地摸索著夾那盤卷心菜，眼淚和著米飯塞進嘴里。我不忍看她，摔門而去。那夜，我在街頭徘徊良久，甚至想是不是應該悄悄溜走，這樣我就可以不用負擔這個家，也不用掙錢給她看眼病了……等不知不覺走到出租房樓下時，夜已深了，但抬頭看，家里還有一盞溫暖的燈亮著，我心一暖，走上樓去。聽到門響，她把飯菜端過來，已經重新熱過。

急性闌尾炎來得很突然，我住院了，本就拮據的家更加不堪重負。那幾天，她每天都會煲各種湯給我送來，我問她哪兒來的錢，她也不回答，只是讓我放心吃。住院第七天，為了省錢，我偷偷辦了出院手續。回到家，看見她正努力地搓洗衣服，盆邊還堆了幾大堆，桌上剩著米飯和咸菜。她問：“是李阿姨嗎？衣服洗好了晾在繩子東頭，我眼睛不好，您自己找吧！”原來，居委會為了照顧我們，把為社區敬老院老人洗衣服的活計交給她做，每件衣服2元錢，她的錢就是這樣來的。她額角的汗和泡皺的手，讓我慚愧不已。那一刻，我的心像被針扎似的疼，眼淚奪眶而出。

為了生計，我決定在小區里擺個菜攤兒。

第一天，我緊張得喊不出聲來，她卻坦然地大聲叫賣，吸引了許多晨練的老人，一小時，我們便凈賺了80多元錢。

嘗到甜頭，我們的生意逐漸向周邊地區擴張，沿著馬路在小區門口叫賣，遇到稅務或城管，我拔腿就逃，躲過去后再回去找她。

那天，城管查得特別嚴，我們像兩只過街老鼠，一路落荒而逃。她被慌不擇路的人群撞倒，去撿導盲杖的手不知被誰踩了一腳。我想去扶她，但想想三輪車是租的，如果被沒收，還得賠錢，就狠狠心扭頭跑了。回去找她時，她正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路邊，頭發亂了，衣服上全是土。我扶起她，哽咽著說不出話，她卻先問我：“你沒事吧？”

一年后，我們有了固定的攤位，也攢了點兒錢，還特意停業一天，去市醫院給她檢查眼睛。檢查完，醫生搖搖頭說：“她這是先天性弱視，已經錯過治療時間了。”她抱著我在醫院的走廊里失聲痛哭，我卻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一直都抱著重見光明的夢想，卻要在黑暗中過完一生。

那以后，她變得暴躁又敏感。那天，她不小心找錯了錢，我給顧客道歉：“對不起，她眼睛看不清，請原諒。”她當場大喊：“你嫌棄我？我走！”沒想到這次，她是真的走了，很晚都沒回來，我四處尋找，一無所獲。也就是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她對我來說是多么重要。我關了店，每天都在大街小巷尋找，擔心眼睛不好的她出什么事。

找到她是兩個月后，有人捎信兒說，她在同學的幫助下在鄰市火車站擺了個煙攤兒度日。那個小站是個中轉站，火車一停，蜂擁的商販就把車窗圍得水泄不通。她卻只能靜靜地站在原地守著自己的煙攤兒，只有幾個路過的顧客偶爾光顧。她摸索著遞給客人煙和找零，找錯的時候，就不停低頭跟人家道歉，笑容里有幾分膽怯和落寞。我跑過去，緊緊抱住她，她一驚，隨后，像個孩子一樣，緊緊摟住我的脖子，伏在我的肩頭……

現在，我們有了房子，有了孩子，每天回家，門一響，她便歡快地問一聲：“是你回來了嗎？”“是。”我大聲回她。她的眼睛沒有好轉，但我卻更加清楚，眼盲心不盲的人，即便看不見，也能摸到幸福。

（阿紫摘自《人生與伴侶》傅樹清 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