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
廣西中部,來賓市武宣縣和律村。從喧鬧的縣城坐中巴車到村口,進行約40分鐘的空間轉(zhuǎn)換,時間馬上停滯。
3年前,3個13到15歲的幼女,就是在這個村下屬的兩個自然村里經(jīng)歷了她們可怕的噩夢—被多名70歲老人以零花錢為誘餌“性侵”,而且時間長達一年多。
上溯和律村的歷史,這是一個不可想象的罪惡故事。但從3年前一直到今天,支撐這個故事的社會心理背景,正慢慢擴大、彌散。
對于中國社會空間來說,和律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斑點。
和律村之外,這幾年“性侵幼女”的主角,在公共空間激起的強烈震蕩中,可辨識的身份也多是農(nóng)村中的老人、農(nóng)村小學(xué)的老師、城市中的打工仔等“弱勢群體”。和一些官員老板的“嫖宿幼女”一起,隱喻著一些地方保護幼女的社會機制,比如倫理約束、家庭社區(qū)的庇護,正在頹然消失……
對幼女下手
在和律村下屬的自然村新興村村口下車右拐200多米,就到了“性侵幼女”的當事人之一韋世嘗家。他家門上布滿了蜘蛛網(wǎng),拍門許久,沒人應(yīng)聲。
見到《南風(fēng)窗》記者,聚集在附近榕樹下看別人小賭的兩個女人慵懶地走來,“他有兩年多沒回了,聽說跟兒女去了廣東”。南方電網(wǎng)在村口張貼的電費公示單也顯示,韋世嘗家的電費,確實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用電量都是零。
如果不是因為誘奸幼女被抓,72歲的韋世嘗現(xiàn)在或許還在延續(xù)以前的生活:放牛、種地、玩幼女。
這個老人3年前的罪行轟動全村:一天中午,韋世嘗在家里誘奸了和律村下屬的自然村司律村的小玲(13歲),此后,又誘奸了司律村的小紅(14歲)和小青(15歲)。
韋世嘗和這些女童以及她們的父母并非不認識。其誘奸的女童中,就有稱呼他為“四叔”的。
但他還是下手了。成功誘奸的利器,是糖果和零花錢。
法院的判決書顯示,誘奸的地點為魚塘邊的小房內(nèi)、自家房間內(nèi)、本村舊村山腳下和爛泥房內(nèi)。
在錢越來越顯得很重要的鄉(xiāng)村生活中,沒有人注意到韋世嘗“性格的變化”;更沒有人知道,他已經(jīng)將目標鎖定在那些不諳世事的女童身上。
像韋世嘗這么干的,還有司律村的黃在理。平時,老頭一起放牛,其間會向?qū)Ψ酵嘎丁皫讐K錢就搞定了(幼女)”之類的信息。
在司律村的山腳下,69歲的黃在理也誘奸上述女童,更多時候,誘奸是在他家進行,他先后奸淫這3名小女孩時,也和韋世嘗一樣,有時玩一個,有時同時玩兩個。
“他平時在家播放一些小孩喜歡看的歌碟,給小孩糖果和零花錢,以此誘奸了她們?!必撠?zé)跟進此案的民警黃山輝告訴《南風(fēng)窗》記者,被奸淫的女孩和黃在理都屬司律村,她們平時叫他“四公”。
女童指認,參與誘奸的還有兩個李姓的老頭,他們和上述3名女童同屬一個宗族,每年清明還一起掃墓。
不過,這兩個李姓老頭否認了誘奸一事。黃山輝說,韋世嘗和黃在理還算老實,警方找到他們時,他們都認了。但那兩個姓李的老頭堅決否認,盡管有女童指證,但過了很久家長才報案,沒足夠證據(jù),法律也拿他們沒辦法。
被性侵的這三名女孩,下體都出現(xiàn)了“處女膜陳舊性裂傷”。最后,縣法院以強奸罪分別判處韋世嘗、黃在理有期徒刑6年、5年。
韋世嘗因年紀大,身體不好,關(guān)后不久就監(jiān)外執(zhí)行了。而黃在理目前仍在服刑,按照判決,他要等到2015年4月20日才刑滿出獄。
道德的退場
對于韋世嘗、黃在理等老人為何如此“不要臉”,很多村民并沒有去想,或者沒有想明白。
但村民韋保官似乎想到了點什么。站在村口,看著眼前一棟棟拔地而起的樓房,他大發(fā)感慨:“和村貌的巨大變化相比,這些年,變化最大的還是人心?!?/p>
韋保官指著村里幾棟較陳舊的樓房說,這幾棟房子1993年開始建時,他從地基到樓頂封頂,全程參與,但分文不收—房主就是請吃點東西。
但20年后的今天,輪到韋保官起房子時,沒人愿幫他,以前鄉(xiāng)鄰互助的那種傳統(tǒng),再也尋不回了。韋保官幫過的那幾戶人家,他們只幫他干了一天的活。第二天,韋保官再喊他們?nèi)凸r,他們問他“包吃,給多少錢”?韋保官當時就愣住了,后來,他說,“以前我?guī)湍憬ǚ繒r,我也沒喊你要錢啊?!?/p>
“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幫人家做工一天都是100多塊錢了,你不給錢,哪個幫你做?”
聞此,韋保官無語,他只好花錢請人蓋房。不過他說他不請那些他曾幫過,但不懂得報恩的人。
目前,盡管家庭不富裕,韋保官咬咬牙也要建一棟平房。他的理由是:你家窮,和別人打招呼,別人都不應(yīng)你。
在這里,房子還是撐起門面、讓別人看得起自己的重要招牌。韋保官說,比如秋收曬玉米、谷子、花生,你要到人家的樓頂去曬,客氣一點的人家會對他說,“上面曬滿東西了?!笨身f保官推門上樓頂一看,樓頂空蕩蕩的。
不客氣的村民則說,“我懶得回去開門?!逼鋵?,那不過幾步路的問題。
上世紀90年代,鄉(xiāng)村互助的美好場景,目前只活在韋保官的記憶里了。那時,村里保持著村民間的互助傳統(tǒng),比如你家今年蓋房子出幾個勞工、幫幾天忙,村民會記下,來年你需要幫忙時,他們不管多忙,也會抽出相應(yīng)勞力返還。如果恰好當天需要幫忙的涉及多戶人家,就需要協(xié)調(diào)勞力或推遲對某家的幫忙,但先要取得對方的諒解和同意。頻繁的互助中,心懷感恩的村民保持著對彼此的信任。
這種感恩和信任,維系著鄉(xiāng)村小共同體的存在。這個鄉(xiāng)村小共同體以血緣、倫理、人情等為媒介而獲得凝聚,金錢在其中并不能居于主要位置。相反,那些盡管貧窮,但在村民互助活動中肯出工、出力的村民,會獲得其他村民的認可和尊重,在宗族事務(wù)和村務(wù)活動中,也因此有較大的話語權(quán)。
也因此,那種鄉(xiāng)村共同體自然地形成保護幼女的社會機制,倫理約束迫使老人必須注重維護自己的“臉皮”,而打工潮還沒興起,則使家庭、社區(qū)都構(gòu)成庇護幼女的強大力量。
但這一切,隨著村里人外出打工,慢慢就終結(jié)了。鄰里關(guān)系,甚至親情關(guān)系不知不覺間貨幣化,倫理和人情越來越淡漠。比如在秋收、耕地、建房等活動中,貨幣化的對接更頻繁—干活前談錢,完事收錢,雇傭雙方的目的性很強,每一次結(jié)合后,也兩不相欠。
以金錢來重構(gòu)人際和社會關(guān)系使金錢顯得唯我獨尊,并使村民們充滿了心理競爭的焦慮。
由是,占有幼女,就像占有金錢一樣,成為一些活了一輩子突然間覺得失意的老人的“補償”。倫理約束的解除,金錢的壓倒性力量,整個社會所彌漫的爭奪稀缺資源的焦慮,使性侵幼女的大門突然被打開。
被誘奸的3名女童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家庭貧病交加,宗族勢力弱,父母老實巴交。這正是失去倫理和人情約束的人可以欺凌的對象。
在接受《南風(fēng)窗》記者采訪時,幾個受害者的家長只是不斷哀嘆“家貧受人欺”、“沒辦法”等,他們的責(zé)罵更多地集中在自己不諳世事的女兒身上,并沒有去指責(zé)那些活了大半輩子、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的老人。
其他村民,盡管同為社會底層,但更多時候依舊表現(xiàn)出對更弱者的攻擊。即使像韋慶蘭這樣曾讀過高中的人,在對女童被誘奸一事,她更多的將責(zé)任歸咎于這些孩子“沒家教、嘴饞”、“沒事亂跑”。
事實上,她們不過是些十三四歲的孩子。但話語間,韋慶蘭對這些被誘奸女孩及其家庭,還是充滿鄙夷。
同時,結(jié)合自家的兒女,她打開了話匣子。她說,“我家小孩從不亂去別人家吃東西,在家吃完飯就隨我下地干活了,我女兒在學(xué)校已是老團員了……”說著說著,她爽朗地笑了。
以前,她曾經(jīng)沉浸在自己“家窮被人看不起”的傷感中。而現(xiàn)在,她像換了個人一樣,開心快樂。
這是一條心理食物鏈:身處社會底層的人一邊對看不起自己的富人表示憤怒,同時,又對比自己稍差的家庭的不幸遭遇,毫不隱諱地表達出自己富于攻擊和炫耀的一面。
彌漫的風(fēng)險
在《南風(fēng)窗》記者的調(diào)查中,在城市打工的異地務(wù)工人員,都隱約感到讓子女留守在農(nóng)村,既有教育的問題,同時也不安全。但這個問題同樣揮之不去:女童來到了父母所打工的城市,就沒有風(fēng)險嗎?
2012年4月,廣東省婦聯(lián)和廣東省檢察院所聯(lián)合發(fā)布的《女童遭受性侵害情況的調(diào)研報告》顯示,在城市里,遭受性侵害的女童,以流動女童居多,而侵害者多是“熟人”,比例高達65.74%。
報告中,這些被重點提及的“熟人”是:鄰居、朋友、同事、親屬、老師、保安等。換句話說,和農(nóng)村中的老人、老師等社會角色一樣,流動女童也出現(xiàn)在這些社會角色的視線范圍內(nèi),就像是待捕的獵物。
就倫理約束來說,女童在城市所置身的社會生態(tài)更為糟糕。這是一個陌生人社會。
即使是“老鄉(xiāng)”,彼此在老家距離實際上也很遠,之前雙方根本就不認識。一個“老鄉(xiāng)”的稱謂,對于某些人來說,并不能產(chǎn)生道德上的權(quán)利義務(wù)關(guān)系。工友亦然,工友不過是臨時的集合,明天辭工了,或許,一輩子都不會再相遇。
把流動女童帶在身邊,看起來強化了父母的庇護,但對于諸多異地務(wù)工人員來說,他們每天都要上班,有時周末也要加班到深夜,根本無暇顧及小孩。更多的時候,他們的小孩就是交給老鄉(xiāng)幫忙照料一下,實在不行,就是像農(nóng)村一樣野養(yǎng)、散養(yǎng)。
在東莞東城溫塘周屋工業(yè)區(qū),《南風(fēng)窗》記者見到了推著手推車沿街叫賣的張敏萍。她的手推車上是一些甘蔗、菠蘿和花生,旁邊是她6歲的女兒艷艷。
如果張敏萍在工廠上班,根本就沒時間照顧她。“6點多就起床去上班,我女兒還沒起床呢,她也不會給自己做飯?!睆埫羝颊f,工廠中午12點才下班,下午1點鐘又上班了,而且晚上還加班到晚上9點多。
連“上廁所都跑步”的打工一族而言,是抽不出時間來照顧小孩的。周邊的老鄉(xiāng)、工友,很多也不是同村的,父母無法放心讓他人照料。
張敏萍的擔(dān)心不是多余的。她一個老鄉(xiāng)也是擺地攤的,一天,生意很好,這位老鄉(xiāng)中途讓一個熟人幫著回去拿東西來補貨。結(jié)果,這熟人到他家就性侵了這位老鄉(xiāng)年僅7歲的女兒。
廣東省婦聯(lián)權(quán)益部部長楊世強告訴《南風(fēng)窗》記者,這些“熟人”一般都是“利用女童心智不成熟、缺乏分辨力、防范意識差等弱點,通過小恩小惠誘騙、施以輕微脅迫達到性侵目的”。
在性侵幼女的調(diào)研中,楊世強發(fā)現(xiàn)實施性侵行為的群體,其年齡呈現(xiàn)兩極化分布:“50歲以上老年男性、20歲以下年輕男性作案”的案件數(shù)量特別突出,年齡最小的14歲,最大的70歲。
前面提到的那些“70來歲老頭性侵3個女童”案件中,這些老人在接受當?shù)鼐焦P錄詢問時,就承認自身的性功能的退化。此案件中,當時民警傳喚一個老人的老婆時,她的反應(yīng)也很吃驚,“我那老頭已經(jīng)不行好多年了”。
很清楚,性侵幼女,對于他們來說,并非生理需要,而是心理需要。其它的一些“弱勢群體”的性侵幼女,同樣也不僅僅是生理需要,他們追求的,還有補償或發(fā)泄性的攻擊。相應(yīng)地,性侵幼女,早已超越于法律范疇,成為一個社會問題。
正是如此,這些年出現(xiàn)的官員和老板“嫖宿幼女”,以及老人、農(nóng)村小學(xué)的老師等“弱勢群體”的性侵幼女,實際上都是競爭、掠奪社會稀缺資源的種種暴虐中的一部分。
不同的只是,強者對“幼(處)女”的性侵,是其在獲取權(quán)力、金錢等稀缺資源后的邏輯延伸,而在權(quán)力、金錢的競爭中失敗的弱者對“幼(處)女”的性侵,則是一種報復(fù)和心理補償。
2012年8月,深圳寶安成立了“忘憂草”女童援助項目,核心是事前預(yù)防,事后救助。
對于重建保護幼女的社會機制來說,這僅僅是個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