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時語
美共和黨總統候選人羅姆尼在1月31日佛羅里達初選中大獲全勝后,在電視訪談中不小心說,“我不關心很窮的人(the very poor)”,被共和黨敵手和民主黨全體一起抓住大做文章。但是羅姆尼的“漏嘴”,其實說明了美國兩黨政治的相當實情,甚至有可能是故意有為而發。
羅姆尼自己解釋說,這是因為社會底層橫豎享有聯邦和地方政府的各種“低保”福利,而不愁衣食。而目前美國社會面臨的最大危機,是所謂“中產階級擠壓”。這其中受到最大壓力的,是白人為主的藍領中產階級。
職場“杠鈴化”趨勢
過去幾十年來,全球化在美國造成的最大社會變化,是高科技和其他知識性產業的興起,同時制造業向海外大量流失,為低收入的服務性行業取代。這一過程的最大輸家,無疑是白人為主的美國藍領階層。麻州理工學院的經濟學家戴維·奧托(David Autor)因此總結出美國就業市場近30年來的“杠鈴化”趨向,也即就業的增加集中在高收入和低收入職業兩端,而在中等收入區段的職業卻不斷減少,使得美國經濟呈現兩頭大、中間小的杠鈴形狀。
按照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的調查數據,在美國十大職業類別中,最高收入三類職業(經理、專業人士、技術人員)和最低收入三類職業(保安服務、飲食清潔、人員護理)就業人數不斷增長,中等收入的四類職業(銷售、文秘、生產工人、操作工人)卻不斷減少。后面兩大類的主體正是藍領白人。
羅姆尼“不關心窮人”,是這一社會演變的政治體現:雖然美國兩極分化的討論爭議近年來甚囂塵上,真正下層階級除了社會上升機會減少,具體經濟狀況并無明顯惡化。而且這一弱勢階層橫豎大部分投民主黨的票,共和黨再“關心”也沒有用。
目前美國“怨氣”最大的社會階層,無過于缺乏高等教育和知識技能、日益受到擠壓而面臨淪為社會下層的藍領中產階級。《紐約時報》專欄作家布魯克斯(David Brooks)去年強調美國社會存在一種“負面偏見(negativity bias)”,在年收入3萬到7.5萬美元的人士中尤其明顯。這是上述“杠鈴化”現象和藍領中產階級危機感的直接結果。
引導藍領的沖天怨氣
美國近年來,尤其是今年總統大選,兩黨選戰的一個關鍵戰略,就是如何引導藍領中產階級的沖天怨氣,把他們近年來的收入停滯和就業擠壓,怪罪到各自的替罪羊頭上,以獲得最大的政治收益。
共和黨的策略,自然是利用中下層白人傳統的反精英主義,把他們的怨氣怪罪到“大政府”和知識精英頭上。這也正是以白人為主的茶黨運動的主要綱領。在民主黨方面,則是通過強調貧富差距,而將矛頭指向1%的巨富階層。這也是“占領華爾街”運動的主旨。
不能不看到,近幾十年來,美國社會和政治的演變,使得共和黨在爭取白人藍領中產階級的選戰中占有很大的優勢。這一局面的出現,歸功于共和黨多年的文化和“價值”宣傳戰,以及尼克松總統開創的“南方戰略”。
先看一下美國藍領白人的社會和文化特征。最突出的一點,便是《大西洋月刊》去年一篇封面文章指出的“一般教育程度(moderately educated)”,也即高中畢業但是沒有大學文憑。與“一般教育程度”密切相關的,是相對強烈的宗教(基督教)信念,以及難以接受多元文化。最后一點再說白了,就是具有相當程度的種族主義殘余(2008年有不少南方選區90%以上的白人選票投給麥凱恩)。
自從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的“新政”以來,民主黨的社會基礎,是北方多元城市工業階層與對共和黨贏得南北戰爭始終抱有敵意的南方中下層白人的權宜聯盟,由此主導了美國內政半個多世紀。可是尼克松總統上臺以后,敏感地看到南方白人對黑人民權運動的不滿,開始逐步拉攏,終于使得他們今天轉變為共和黨的草根中堅。另外,共和黨利用中下層白人的強烈宗教信念和傳統文化觀念,展開長年宣傳戰,在墮胎(人工流產)和同性戀等“價值”議題上大做文章,煽動反精英主義,以對抗知識精英主導的自由派思潮。這一文化價值戰略在里根總統任上初見成效,所謂“里根民主黨人”,大多是轉投共和黨票的藍領白人。
同一時期中,共和黨的經濟政策卻是新自由主義,減少政府管制和干預,支持全球化和自由貿易,通過向低工資國家轉包加工職業,推動了美國企業的利潤增長,同時導致傳統制造業的流失和衰落,以及因此產生的兩極分化。換言之,共和黨一邊在“文化價值”上爭取到藍領白人的支持,一邊在經濟政策上損害他們的實際利益。
幾年前,美國左翼政論家托馬斯·弗蘭克(Thomas Frank)出版了《堪薩斯州是怎么回事?》一書,詳盡討論了共和黨的這一成功策略,同時無奈地承認:大批中下層白人會按照“價值”,而不是自身的經濟利益,繼續投票支持共和黨。
美國藍領的教育危機
在南方強烈的種族主義殘余下,藍領白人的上述政治態度也不完全出于文化“價值”。正如茶黨運動顯示,正在下滑的“一般教育程度”的白人,不愿承認或難以領會他們的沉淪,主要是因為在教育競爭中日漸落后,而怪罪于華盛頓不斷增長的“大政府”,和其他族群特別是非法移民坐享白人稅收的福利。奧巴馬偏向弱勢群體和少數民族的“醫保改革”,正好成為茶黨宣傳民主黨“劫白濟黑”的“社會主義”政策的口實。羅姆尼“不關心”享受政府低保的窮人,正是迎合了茶黨的普遍心態。
說到底,教育危機才是美國藍領中產階級沉淪的真正根源。《紐約時報》新近指出:1970年,美國的高中畢業率和大學畢業率都是世界第一,所以那時美國的藍領勞工也是世上教育水平最高的一群。時至近日,美國的高中畢業率已經落到世界21名,無怪低教育水平的美國藍領職位不斷被電腦化、自動化和海外競爭取代。《華盛頓郵報》則承認,即便新近喧嚷的“美國制造業復興”,新創的藍領職位年薪也不過在3萬到3.8萬美元之間,難以維持中產階級的生活,尤其是支付子女的大學教育。
這里還有一個教育水平導致文化和行為差距,再進一步強化財富差距的惡性循環。除了大學畢業生的平均工資已經達到只受到高中教育的藍領職業的兩倍,前者的生活衛生習慣(例如吸煙率和酗酒率)都遠遠優于后者。更重要的是如元稹《遣悲懷》詩所云:“貧賤夫妻百事哀”,婚姻和家庭的穩定,金錢的作用遠大于宗教。大量調查表明:金錢常常是美國婚姻破裂的主因,所以大學畢業生的離婚率只有藍領人口的一半,美國中下層白人的非婚生子女已經超過40%。宗教信念號稱強烈的共和黨草根,其離婚率和婚外同居生子比率,都實在超過了宗教信念淡薄的知識精英階層,所以才會大批支持艷聞不斷、私生活極不檢點的金里奇,盡管金里奇除了離婚結婚三次,當年基于性丑聞主持彈劾克林頓總統之時,自己卻正在與人通奸。
藍領白人反感奧巴馬
作為全球化和經濟知識化的輸家,藍領白人具有強烈的反精英主義,常春藤出身的黑人總統奧巴馬更是重頭目標。另外,對于積重難返的美國公共教育危機,與教師工會有深刻利益關系的民主黨也確實難有作為,難以真正幫助藍領中產階級擺脫長期困境。面對這些現實,美國不少權威媒體報道奧巴馬班子已經基本放棄爭取藍領白人選民。
在反對進化論、不信全球變暖等態度上,不能不看到美國藍領白人不受現代科學影響的強烈政治信念。若干年前,《華盛頓郵報》曾經總結政治上非常保守的美國福音派教徒的特征是“不富、未受(良好)教育并且易于引導”。這用在整個藍領白人階層上也很恰當。連提出“歷史終結論”的政治學者福山,新近也對德國《明鏡》周刊承認:美國藍領白人按理說應該是歐洲社會民主黨的牢固信徒,卻仍然在政治上大都支持共和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