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愛無聲

蔣英姿

一

從法院出來時謝喬生的臉是鐵青的。因為在法庭上他力爭孩子的撫養權時，法官不客氣地警告他：“離婚的不是你，而是你的女兒女婿。”謝喬生就當著眾人的面指著我的鼻子咆哮：“康康若判給那畜牲，我跟你也上法庭，斷絕父女關系!”我沒有屈服于他的威壓，冷靜地在離婚協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我放棄康康的撫養權，一次性補償杜國標5萬元。

謝喬生當真把我的衣物扔出了家門。康康是他和媽媽一手帶大的，康康姓著他的姓，他寧愿放棄房子，也不愿意放棄康康。可是我不想再與杜國標有任何瓜葛，希望他從我的世界里徹底消失。如果我爭取到康康，康康會成為他的借口，讓他蒼蠅一般地繼續在我的周圍盤旋。媽媽勸我先到姨家住幾天，等謝喬生的氣消后再回家。我不聽，把他扔出去的衣物又撿回來說：“這兒是我的家，誰也沒有權利趕我走!”

謝喬生氣得一把抓過門角的掃帚要對我動粗，我毫不示弱地揪住掃帚的另一端，他到底老了，氣力大不如前了，我卻一天天地羽翼豐滿，從言語到體力都能與他抗衡。我說：“你不要這么激動，康康是我的兒子，他不是敏捷的替身!”

謝喬生呆愣愣地看著我，突然一頭栽倒在地。

二

敏捷是我的弟弟。他出生時我4歲。記不得他當時長什么樣，卻記得謝喬生被左鄰右舍用黑煙灰涂得一張臉像鍋底還咧著嘴直樂的樣子。我心里便有了被遺忘的恐懼感，趕緊上前喊了一聲：“爸爸!”謝喬生眼都沒有抬一下就命令我：“快上床去睡覺，以后你是姐姐了，要給弟弟做好榜樣，要聽爸爸媽媽的話，幫爸爸媽媽照顧好弟弟。”

9歲的時候，我因為沒有照顧好敏捷挨了謝喬生的第一頓打。那天晚上，我和敏捷去中學操場看電影，沒想到中途走散了，電影結束后我回了家，敏捷沒有回。謝喬生質問我：“敏捷呢？”我回答不上來，他便給了我一巴掌，打得我半邊臉火燒火燎。事實上敏捷只是比我晚回來幾分鐘而已。敏捷在紙上畫了一個大冬瓜，謝喬生連連夸他畫得好，說他將來一定是個大畫家。我便想畫個更好的東西給謝喬生看，讓他知道我比敏捷強。可當我興致勃勃地把我的得意之作拿給謝喬生看想得到他的表揚時，他卻板著臉孔教訓了我一頓：“就知道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把心思花在學習上多好。”謝喬生不愛我，只愛敏捷。

三

過年的時候爺爺奶奶叮囑我和敏捷，要說吉利話。10歲的我沒有放在心上。放鞭炮時敏捷把點燃的大炮扔到我的身上，我一邊跳一邊罵：“閉著眼睛亂扔，你要死了啊!”其實我罵的話不過是大人的口頭禪，大人罵小孩子，哪個不是要砍要剁要死要活的，可是別人罵得多狠毒都沒有事，我就那樣罵了敏捷一句，那句話就應驗了。過完那個年，敏捷真的離開我們了。

是5月的一個早上，媽媽要我去屋后的菜園里摘菜，敏捷也跟著去了，他是拿著粘了蜘蛛絲的捕蟲網去的，想捕蜻蜒。在捕蜻蜒的過程中，他從菜園的坎上掉了下去，摔在我們屋后的陰溝里。其實并不高，最多也就10米，可他摔下去就沒有聲息了。謝喬生抱著他往醫院跑的時候，他的鼻子和耳朵就流出了血，到醫院就斷氣了。

謝喬生像狼一樣地嚎叫著，一定要打死我。他把敏捷的死全怪罪到我頭上。他甚至指著我哭著喊：“死的為什么不是你!”

那句話像刀子一般插在我的心頭。我在姥姥姥爺家里住了半年。媽媽接了我好多次，我都不愿意回去，我說我怕他。從那個時候起，我沒再叫過他一聲爸爸。媽媽說：爸爸當時是氣糊涂了，他心里也很后悔，以后不會再怪你，也不會再打你罵你了。

謝喬生果然不怪我了。他甚至對我好起來。檢查我的作業，聽我背誦課文，給我買畫板和顏料，主動跟我說話，可是我的心已經對他設防。我覺得：他對我好并不是愛我，是因為他只有我一個孩子了，他沒有選擇了。我只是他面對現實退而求其次的妥協。

四

謝喬生在我剛剛20歲時就開始為我物色上門女婿。那時，我剛剛職校畢業，正準備去廣州打工。謝喬生不允許我去，他怕我到外面找對象，不回來了。他想把我一輩子拴在他身邊。

謝喬生在村里算個人物，盡管他的女兒要相貌沒相貌要能耐沒能耐，愿意上門的青年還真不少。杜國標是謝喬生相中的。他生了一張好皮囊，又擅長巴結討好那一套。還八字都沒一撇，就在我家里進進出出忙這忙那，對著謝喬生一口一聲爸爸，對著我媽一口一聲媽媽，喊得兩位老人心里美滋滋的。謝喬生給杜國標買了一輛農用車，讓他在村里跑運輸。還幫我們在縣城買了一套房子和一個門面，給我們開了一家小商店。我知道謝喬生在杜國標身上寄托了他對敏捷的愛。他強迫我嫁給杜國標，只是希望有人延續他的香火。

強扭的瓜不甜。生下兒子后，我和杜國標的感情開始惡化。杜國標的許多惡習慢慢顯露出來。他愛嫖愛賭，好吃懶做，性格暴躁。但是他非常懂得討謝喬生的喜歡，只要當著謝喬生的面，他對我點頭哈腰唯命是從。孩子上戶口的時候，他讓孩子跟我姓謝，孩子斷了奶，他便把孩子送給謝喬生帶。這讓謝喬生深感欣慰，跟杜國標表態，第二個孩子一定姓杜。我感覺自己像個傳宗接代的機器。

我提出離婚。謝喬生罵我，婚姻是兒戲嗎？想結就結想離就離？謝喬生說：你別以為你有多了不起，不是我謝喬生，誰看得上你。

我說：我知道，杜國標看上的其實不是我而是你，以后你跟他一起過日子吧!

五

謝喬生到底不是瞎子，也不是聾子，周圍的鄰居對他說了實情，告訴他：杜國標有一個相好的，經常趁我不在往家里帶。謝喬生從牌桌上把杜國標拖了出來，兩個人當街打了一架，要他滾出謝家。杜國標說：可以，只是他一定要帶走康康，除非離婚的時候我愿意放棄房子和門面。

我知道杜國標不可能有能力養孩子，他爭康康的撫養權只是為了要房子和門面。我沒讓他得逞。

離婚后，他把康康放在他姐姐家里上學，為的是讓謝喬生體會到骨肉分離的痛苦。

我開始跟表姐學做服裝生意，難得回家一趟，和謝喬生更是難得打一個照面。這樣也好，免得他看到我觸景生情想到康康。

那一天接到媽媽的電話，說杜國標的表姐把康康送回家過暑假了。我淚如雨下。康康離開了我一年，我強迫自己一年時間不去想他，但是，世上哪個媽媽不愛自己的孩子？我趕緊推下手頭的事回了家。隔著窗子我看到謝喬生正把康康摟在懷里狂啃。我沒忍心打擾他們，站在門口聽他們說話。

謝喬生問康康：想爺爺了沒有？康康說：想了。謝喬生又問康康：想媽媽了沒有。康康搖頭：沒想。謝喬生問：為什么。康康說：媽媽壞，媽媽寧肯要房子要門面也不要康康。謝喬生皺起了眉頭：誰說的?康康說：爸爸和姑姑說的。謝喬生憤怒地罵：“狗雜種！”康康不解地看著爺爺：“你是罵我嗎？”謝喬生馬上說：不是罵你，我罵一個壞人。康康說：是罵媽媽嗎？謝喬生說：不是罵媽媽，媽媽不是壞人，媽媽跟康康一樣，是爺爺的心肝寶貝。

那一刻我淚如泉涌。

對他所有的成見和怨恨全部化為灰燼。原來我是那么在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我是那么希望自己是他的寶貝。因為他愛我，才慣出我的小姐脾氣；因為他愛我，哪怕我天天跟他橫眉冷對，他都要把我拴在眼皮底下。因為他愛我，才自作主張操縱我的婚姻；因為他愛我，離婚的時候他才努力為我爭取孩子。他知道我要強的只是一張嘴，內心卻脆弱得不堪一擊。

推開房門，我朝祖孫倆撲了過去。緊抱著康康，也順勢抱緊了那個擁著康康的男人。我哭著說：爸，我的服裝店開始掙錢了，我會把康康要回來的。在這個愛我的男人面前，我不想再掩飾自己的感情。

王習文摘自《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