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讓我以身擋死神

魏斌 向前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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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12月23日，天津。

第一中心醫院，一場捐肝手術在“秘密”進行。18歲的安徽馬鞍山女中學生楊蓉，先送母親芮明翠上了手術臺，之后，飛快回到另一病房換上病號服，躺在與媽媽一墻之隔的另一個手術臺上。她說：“媽媽給了我生命的全部，現在，我取出一點點來還她——真的，不多，才四分之三的肝嘛……”

此前300天，脾臟已被切除的芮明翠又發現患了肝癌。當丈夫情移別處，當獨女尚未成年，悲情慈母隱瞞女兒，決意留一口氣看著女兒考上大學，然后獨自一人面對死亡。母親的這一驚天秘密最終被女兒“識破”，正迎接高考的楊蓉同樣瞞著媽媽，含淚決定：休學、棄考再捐肝!

手術一天后的夜晚，天津市滿城圣誕煙花，忽明忽亮的光亮中，芮明翠看到了穿病服的女兒。她什么都明白了，淚流如河。

2012年3月30日，捐肝救母返回家鄉后，楊蓉的事跡傳遍馬鞍山大街小巷。安徽馬鞍山師范高等專科學校向這位馬鞍山“最美女孩”伸出橄欖枝，她被破格錄取到該校英語專業，成為一名大學生。

死神逼近

高三代數課，楊蓉又是第一個做完題，剛要交卷，數學老師過來說：“楊蓉，有人來電，你媽暈倒了!”楊蓉大吃一驚，趕忙騎自行車飛奔回家。路上，她想起媽媽最近的生活：出攤、收攤……不對，媽媽前幾天一直沒出攤，說自己有些累，昨天稍好些，像往常一樣出了攤。

這一天是2010年10月18日。

十多分鐘后，楊蓉趕到家中，請來鄰居一起把媽媽芮明翠抬上三輪車，急速送往安徽省馬鞍山市人民醫院。一路上，楊蓉緊緊握住媽媽粗糙的手：“媽，您不會有事的，病不會加重的，不會的……”

然而，命運在偽善3年之后，再一次出手，摁住的已是芮明翠的后背，將她推進死亡深井。

B超室里，醫生表情嚴肅：“肝硬化晚期！”沒見到病人的家屬，醫生將病情如實相告。“擔心的事還是來了！”“還能活多久？”“一年吧！除非做肝移植……”芮明翠長嘆一口氣，突然環顧四周：還好，女兒不在。

芮明翠懇求醫生，別讓她住院，而且不能對她女兒說實情。

楊蓉一到，芮明翠主動“介紹”病情：由腦供血不足引發昏厥，不過，肝膽又長了息肉，不嚴重。“不嚴重？”女兒眼里掛著淚，望著母親，最后說出口的話是：“那就好，那就好……”

芮明翠1992年有了楊蓉。此前5年，經人介紹，她從與馬鞍山一江之隔的和縣，嫁給了花山區霍里鎮的楊志剛。楊志剛常年在外做裝潢工，作為留守女人，芮明翠雖覺孤單，但仍滿足于生活的安穩。

1996年，變故發生。這一年，楊志剛在工地認識了一名女工。她婚姻坎坷，離異了，很喜歡楊志剛，楊志剛也被她吸引，日久生情。6月5日，半年沒回家的楊志剛送來5000元錢和一紙離婚協議書。當晚，芮明翠摟著不滿5歲的女兒坐了一夜。天明時，她在協議書上簽了字。

離婚后，娘家人讓她把女兒給前夫，她不同意。老母親后來為她張羅婚事，她都拒絕了。她說：“我沒辦法確定，新的丈夫會不會疼愛我的女兒。”

她不能沒有女兒，她要看著女兒長大成人、結婚生子。

1998年，芮明翠帶著女兒來到馬鞍山市區。女兒要上學了，她要讓女兒讀最好的小學。

此時，楊蓉的學費、借讀費加上母女倆的生活費，一年開支接近一萬元。每月不到300元的低保費，如何維持生活？芮明翠憑借唯一的手藝——做湯圓，在女兒就讀小學的附近賣起了湯圓，每月賺個四五百元，補貼家用。

生活的苦難，過早地磨礪著楊蓉。她深知媽媽不易，學習十分自覺和刻苦。從幼兒園至小學畢業考入馬鞍山市第二中學，再到2007年考入馬鞍山重點高中——馬鞍山第一中學，成績一直排在年級前列，幾乎所有任課老師都說：她一只腳已跨入“清華”“北大”的大門……

女兒聰穎懂事，芮明翠苦著累著，快樂著，但厄運之手卻悄悄地摸到了她的身上。楊蓉高二下學期，芮明翠感覺身體不適，以為是因1990年做過脾切除手術引發新疾病，便去檢查，結果發現肝臟出了問題，被確診為“血吸蟲性肝硬化”。和縣在長江邊，血吸蟲疾病常年威脅著這里的人們，她未能幸免。

腹腔內，空的空、痛的痛，芮明翠沒告訴女兒。她不想影響女兒緊張的學習。每天，她偷偷吃藥，卻照樣挽起衣袖，笑著去賣湯圓。直到女兒高三上學期的一天晚上，大雨瓢潑，媽媽卻遲遲未歸。楊蓉拿著傘，剛走出家門，發現媽媽彎著腰伏在地上呻吟，地上四處散落著湯圓。她跑過去扶住媽媽，看見媽媽眼圈青黑，面色蒼白……

從這天起，楊蓉得知媽媽隱瞞病情已經很久了。從此，她每天都擔心媽媽的病情會突然惡化，雖然媽媽總是說沒事。這個時候，是女兒半年后要沖刺高考的關鍵時刻!媽媽淡淡地說：“我患的是肝膽息肉……”

“肝膽息肉”“‘血吸蟲性肝硬化有些好轉，轉成了‘肝膽息肉。”媽媽說。其實，女兒掛號回來，在診室外已聽到醫生在說，媽媽的病不輕。

楊蓉努力地笑著，回應媽媽：“那就好，不嚴重就好。”她不忍心拆穿媽媽的謊言，使一顆心頃刻變成冰涼的鉛團，直往下墜……

輟學棄考

這天回到家，已是深夜，楊蓉從媽媽的枕頭下拿出診斷書，“晚期”兩個字，讓她感受到命運比夜更黑。她還知道“肝移植手術”對于母女倆意味著什么……

這需要多少錢啊？鮮活健康的肝在哪里？媽媽住院誰來照料？

家里只剩下她，她除了做個陪護者，還能做什么？

要陪護，就要休學。這是一道絕望的命題！

11月24日至28日，媽媽高燒4天。不住院不行了!楊蓉將媽媽送進馬鞍山人民醫院。

一住就是半個月。楊蓉日夜陪護在媽媽身邊，別無選擇。病情稍有緩解，母女倆便出院回家，不到兩天，媽媽再度高燒，再次進醫院。高考臨近，不能耽誤。楊蓉一邊上課一邊照顧媽媽，在學校和醫院之間奔走。3天過去了，身體也有些吃不消。醫院催錢，她還得想辦法籌醫藥費……

高考倒計時208天。

楊蓉決定：休學侍母。

她的決定遭到老師們的反對。高考模擬考試中，她取得687分的好成績。687分意味著什么樣的未來，不言而喻。

“我不能沒有媽!是媽的命重要還是高考重要？人生的路我還可以重續……”楊蓉說。師生們淚如雨下。

休學要瞞住媽。她對媽說，課都上完了。學校要學生在家自習。

媽信了。楊蓉全天候陪護媽媽，奔走在醫院各科室與藥房間，端水送飯。守著媽媽打點滴，晚上空閑時她拿出課本溫習功課。

2010年除夕，楊蓉與媽媽一同在病房度過。沒有錢準備年夜飯，她買了兩支紅蠟燭，點亮在媽的眼前。看燭火絨毛般拂動，芮明翠感到特別溫暖。楊蓉對媽媽說：“縱使最黑的夜，有火種，就有光芒。”

春節后，家里僅有的兩萬多元錢全花光了。楊蓉的春天，籌錢成了重要主題。她去找久未聯系的爸爸，折騰半個月找到他的新家，還沒進門，她就折轉身。爸爸住的房子破舊不堪，窗戶上蒙的是塑料布，塑料布抖在北風中，怎么聽都像在哭——這些年，爸過得不好，怎指望他來救媽。

楊蓉想起休學時同學留給自己的話，決定去找他們。了解到她的難處，師生紛紛行動。數天后，馬鞍山第一中學組織捐助，芮明翠的基本治療得到保證。

2011年4月，高考倒計時147天。

芮明翠病情加重，生命和高考都在倒計時。芮明翠催促女兒去參加高考，楊蓉拗不過媽。第二天起，她一早就去“上學”了。

其實，楊蓉在為媽的生命做更艱苦的努力。

楊蓉知道，再不做肝移植。媽媽就會離她而去。她在網上和各醫院了解肝移植配型、費用等相關事宜，找媒體、向慈善人士求助手術費。夜幕下為籌錢，她去市中心含淚乞討。她知道，她乞討的是媽媽的生命啊。

楊蓉主意已定：棄了學，還得再棄考!再次瞞住媽媽！

6月7日清早，在媽媽的催促中，楊蓉出門。8日，她還去“迎考”。

“高考結束”，楊蓉如釋重負。晚上，她借來印有高考試卷的報紙，趁媽媽熟睡，趴在病床上，兩小時內，答完語文試題。深夜12點，完成數學、理綜和英語試題，然后對答案，保守得分：643分。

“我可以上大學!”楊蓉對自己說。

8月中旬，芮明翠出現嚴重嘔吐、消化道出血等多種肝病引發的并發癥，病危通知已經下來了，手術非做不可了。想到生命即逝，女兒高考結束，不能再向女兒隱瞞病情了。她話到嘴邊，欲言又止。女兒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媽，女兒都知道了……”“知道什么？”芮明翠瞪大眼睛。她哭著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向母親訴說。“媽，去北京植肝，我來想辦法借錢，已經找到配型了，是年輕健康的肝……”

繼續找同學，找老師，找社會愛心人士、紅十字會，去奶奶和外婆家，挨家挨戶湊錢。大孝之舉感動眾人，楊蓉最后籌集到20多萬元。

8月23日，母女倆來到北京武警醫院。她偷偷地與媽媽再次做了配型檢測，結果顯示：可以做肝移植。她對醫生說，為減輕媽媽的心理負擔，手術前，不讓媽媽知道移植的肝是女兒的。沒想到，媽媽曾做過脾切除手術，肝臟特殊，手術輕易做不了。母女倆在醫院待了一個月，手術沒做成。

20萬已少一半，楊蓉急了。她懷揣媽媽的病歷在北京及周邊各醫院四處聯系，最終天津市第一中心醫院答應做手術。

芮明翠一再問女兒：“大學錄取通知書到了嗎？”楊蓉說，通知書在學校，錄取了。清華！在北京城哩！

血脈交融

2011年10月7日，芮明翠母女到達天津。楊蓉對醫生說：她不能住院，不穿病號服。醫生被楊蓉的孝心感動，答應了她的要求。

90后孝女的孝親之舉，引起醫院肝膽科護士長的注意，有記者來醫院走訪時，護士長感動中將這故事說了出來。次日，天津城百姓為之動容，紛紛為這對母女祈福、捐款。短短3天，9萬多善款送到醫院。

楊蓉不敢把報紙拿到病房，她要瞞住媽媽。芮明翠問：“大學開學了，學校允許你遲些報到？”楊蓉說：“講了，陪媽媽，學校允許推遲。”

兩個月后，術前準備就緒，12月22日晚，楊蓉說，移植的肝是個年輕女孩的，女孩出車禍，捐出遺體。芮明翠當場落淚。

23日，楊蓉與媽媽的肝移植手術在進行。

11點30分，媽媽進手術室，楊蓉飛快離開，躺在媽媽隔壁的手術臺上。麻醉前，主刀的天津市第一中心醫院院長沈中陽、副院長朱志軍異口同聲地說：作為90后，你很不簡單啊！楊蓉搖搖頭：“我是做女兒的，媽媽給了我全部生命，現在，我只取一點點肝還她，四分之三的肝！”

下午1點，楊蓉近70％的肝臟被取出，麻醉監控維持良好，沒有不良出血和意外情況，朱院長松了口氣；下午3點，楊蓉的傷口被清理干凈，縫合；下午4點，楊蓉的肝臟被移植入媽媽的腹腔，母女的血脈在18年后，奇妙地再次相融……

晚6點30分，楊蓉漸漸蘇醒，開口就問：“媽……還好嗎？”晚上7點30分，朱志軍副院長說：“手術順利，女兒移植到媽媽體內的肝已在工作，3到4天后，病人即可離開監護室，3個月后，母女倆都能正常生活了。”

24日晚，媽媽見到了女兒，她實在沒有想到，女兒竟也穿著病號服，胸膛綁著紗布，腰間掛著導流袋。她大吃一驚，馬上就意識到了什么：“我身上換的，原來就是你的肝啊！難怪你說，那是一個年輕女孩的健康肝臟，難怪你說手術后我就會知曉。”“媽，女兒的生命都是您18年前給的，我不過是給了您一點點肝……”

楊蓉將自己休學棄考的一切事情如實道來：“媽，我算了一下，從您昏倒到手術進行的昨天，一共300天，我就當300天在停歇，以后一切重來……”

“孩子，萬一失敗呢？”“失敗，咱娘倆就去找閻王爺算賬!我就當又回到娘肚里！”芮明翠伸手去擦女兒的淚，目光落向窗外滿天璀璨的煙花。

這是2011年的圣誕之夜，天津市滿城皆歡。

張甫卿摘自《家庭主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