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依米
7歲以前,我和外婆還有她生活在一個大雜院里,她是文工團的獨唱演員,長相甜美,嗓音如天籟。在舞臺上的她熱情得像一團火,在家的她冷漠得像一塊冰。懂事的時候,我知道她是我的小姨。
她總有演出任務,空蕩蕩的屋子總是剩下我和外婆。
她每次離開都會對外婆說:過一陣子才會回來,看著司棋彈鋼琴。然后轉身離去。她總是將我渴盼的眼神,用華美的服飾和閃耀的耳環冷冷地熄滅在黑白相間的琴鍵上。
孤獨的我會抱著一個臟兮兮的毛絨狗熊趴在窗臺看她離去的背影,用稚嫩的聲音說著:小姨,再見。
再見。但從不回頭看我,粉色的風衣隨風起舞,飄逸、柔美。聲音被割裂在風中,成了一個破碎的符號。
7歲之后,她仍是每隔幾天便要去外地演出,行前,總是歡快地哼著歌,一件一件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常常拿起一件白色的禮服放進包里,又拽出來,拿過那件鑲鉆的黑色旗袍對著鏡子朝自己比劃,然后滿意地放進行李箱里。那些化妝的眉筆、睫毛膏、口紅,稀里嘩啦地被她放進背包里。
回頭,看見我畏怯地倚在門口,她蹲下身,輕輕地摸摸我的頭說:小棋,記得聽外婆的話,好好練琴,將來彈琴給小姨聽。
我聽話地點點頭,小心翼翼地靠在她生疏的懷里,聞著她身上茉莉香水的味道。淡雅、清新、溫和,我會微微閉起眼睛,享受這難得的祥和與溫柔。這是她留給我童年最靚麗的記憶,也是我們僅有的微乎其微的交集。
上學后,我仍和外婆生活在那個孤獨的6樓,難得長久看見她的身影。
我每日寂寞地彈著鋼琴,嫉妒地看別的小朋友有爸爸和媽媽領著去公園。彈著彈著,我會蹭地從琴凳上跳下來,哭著說:外婆,我不彈了,為什么別人都有爸爸和媽媽,而我卻沒有。
外婆緊緊地抱著我,擦掉我一串又一串的眼淚說:棋棋,不哭。你不是還有外婆和小姨嗎?我們都愛你啊!
外婆從不提我的爸爸和媽媽。
有時,她會呆呆地望著我,長嘆。然后,背過身去,偷偷擦掉流下的淚。
時光流水樣逝去,我漸漸變成一個心事重重的女孩,知道我是沒有父母的孩子,他們都離開我了。至于怎么離開的,外婆和小姨都很避諱,我也就不再問。
讀初中的時候,因為她在電視上頻頻出鏡,成了這個城市的名人,于是,在學校的我也成了名人。
經常有隔壁班的女孩子好奇地圍在教室的門口指著我說:那個司菲真的是她小姨嗎?有膽大的湊近我說:嘿,司棋,你小姨真的是電視上那個長得特別漂亮,唱歌又特別好聽的司菲嗎?
我昂昂頭,用眼尾掃了她們一眼,驕傲地說:當然。
有女孩子朗聲說:別說,你和那個司菲長得蠻像的啊,都有一對大大的眼睛。
也有女孩子小聲嘀咕:撒謊,你小姨長得那么白,而你卻這么黑。你沒有爸爸媽媽,你該不會是野孩子吧。
我狠狠地啐了她們一口,跑掉了。一路跑,一路流淚。心虛的我,覺得她們說的是真的。如果我不是野孩子,我怎么從來沒有看過自己的爸爸和媽媽?如果我不是野孩子,為什么小姨對我不親?
哭著跑回去的我,撲到外婆懷里,嗚咽著自己的委屈。外婆用皺皺的手摩挲著我的頭,輕輕地嘆氣:孩子,長大就好了,長大你就會知道一切的。
外婆,什么時候算長大?
上大學就算長大。
于是,那個心事滿懷的女孩開始勤奮學習,盼望考上大學,好揭開自己的身世之謎。
學校要開家長會,有同學說:你可以讓你小姨來給你開家長會啊,這樣她們就不會認為你在撒謊了。
對啊,我怎么沒想到呢。只是,她那么忙,能來參加我的家長會嗎?
晚上,我做夢了。夢見她真來了,穿著她那件白色的晚禮服,漂亮得像仙女。她進屋,滿屋的目光都對準她,連老師都興奮地說:開完會,一定要讓司菲給大家唱一首歌,讓大家一飽耳福。她點點頭同意了。
之后,她坐在教室的后面,靜靜地聽完老師對我的評價。會后,她真的就唱歌了,唱那首她最喜歡的《思念》。
她落落大方地走上講臺,說,讓我把這首歌,獻給司棋同學。愿她永遠美麗、快樂。教室里想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同學們望向我的眼里寫滿了羨慕。
我咧著嘴笑醒了。
坐起來,聽見客廳里有她輕輕的腳步聲,我揉著眼睛打開門,看見她又在往旅行箱里塞衣服和洗漱用具。原來她又要走了。
她回頭瞥見我失望的眼神,漫不經心地問:怎么,睡不著了?之后,仍然是那句話,在家記得練鋼琴。
我終于鼓起勇氣說:你回來能參加我的家長會嗎?
她沒想到我會問她。正準備把旅行箱放到地上,手停了一下:問我,幾號。
我輕聲說:下周,9號。
她沒有看我,語氣平靜地說:好吧。
我的小心房馬上開出一朵一朵怒放的小花,下床飛快地趴在她的臉上親了一口。我被自己的舉動嚇壞了,她也被我的舉動嚇壞了,呆呆地望著我,若有所思。
我逃也似地跑回屋,坐在床上心撲撲跳得很快,是的,我們從沒有這么親密過。第一次。
她是在8號晚上回來的,我等著她告訴我明天去參加家長會,忐忑著,期盼著,因而忽略了她給我買的又白又胖的狗熊玩具。
她什么也沒說,似乎忘了約定。
迷糊中聽見她對外婆說:明天市里有一場歌唱比賽,我要參加。整個上午都走不開,還是你去參加小棋的家長會吧。晚上,也不用等我回來吃飯,我在外面吃了。
她失約了,她冷漠地忘記了我鼓起很大勇氣給她的吻。畢竟我只是她的外甥女,而不是她的女兒。
在我初中畢業以前,她就像一個陀螺不停地運轉。
如果唱歌是她心中的一棵大樹,那么我和外婆就是那棵大樹上面的兩片干枯的樹葉。她只記得不停地讓大樹迎風招展,颯爽英姿,而忘了有一片樹葉,多么需要她的愛撫和關懷。
而那些安撫和關懷,我終于得到了,卻是在她躺到醫院病床上的時候。
在一次為子弟兵的慰問演出途中,她坐的車出了車禍,她傷得很重,小腿以下骨折。那一年她輾轉去了很多醫院,就為了能重新站起來。
她很聽話,每天都做康復訓練。她說:舞臺就是她的生命,沒有了舞臺,她的生命也將不復存在。當醫生做出必須截肢的決定時,恐懼像陰云一樣彌漫在她的臉上。
我那時已住在寄宿學校,中考在即,她執拗地要我請假回家,她怕有什么意外見不到我。我猶豫了一下,說真的,我對她沒有什么感情,她留給我的總是一個冷漠的背影。可是,她是外婆唯一的女兒,是我除了外婆唯一的親人。
我斗爭了很久,決定回去看她,看那個總是不停在外面漂泊的女子,如今怎樣葉落歸根。見到她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看錯了。她的臉上纏著一層又一層的紗布,只露著兩個黑葡萄般的大眼睛。
現在這雙大眼睛閃著迷茫恐慌的光。
她的小腿已經沒有知覺。有那么一刻,我覺得自己走錯了房間,認錯了人。她不再是那個不停地調換旗袍艷光四射的司菲,也不再是那個擁有天籟之音的司菲。而只是一個喘著氣的木偶,呆呆愣愣地等著命運的大手垂青,賦予她活著的權利。
手術很成功,她的命保住了。只是她從此都不能站起來了,要一輩子坐在輪椅上。
護理她的小護士說:沒見過這么熱愛唱歌的演員,疼那樣了,還堅持早晨起來吊嗓子。她真注意自己的形象啊!清晨,無論我查房多早,司姐姐都會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我從來沒見過司姐姐邋遢的樣子。病床上的她和電視上比沒什么區別。
她微微皺眉說:怎么能和電視上比呢,電視上多光彩照人啊。語氣里溢滿了失落,她終是留戀那流光溢彩的舞臺。
無論怎樣不舍,終是告別。她所在的文工團,給她辦了內退的手續。她這算工傷,所有的待遇她都有。
她還是不開心,因為那些都不是她想要的,她要的只是站在舞臺上。
領導扛不住她一次次的電話,終于同意她可以回來,不用出去演出,就在團里帶一些小學員。她樂得像個孩子似的。一邊喊外婆:媽,媽,我又回去上班了。一邊摟著我狠勁地親,小棋,我又可以唱歌了。我們之間,似乎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災禍有了改變。
上大學走的那天,她叫我到床前,表情凝重,沒有看我。她擺弄手里的一張相片說:這個人是我的親姐姐。
說著遞給我,我看見相片里的女子和她很像,一樣黑葡萄的大眼睛,一樣尖尖的下巴。
我疑惑地望著她。
她說:我們姐妹情深,可她死了。我們都在音樂學院求學,她學的是鋼琴,我學的是聲樂。她大四,我大一。姐姐的才華高于我。
她有一個相戀四年的男友,她很愛他。只是,后來,我總去姐姐那里,一來二去,我愛上了姐姐的男朋友。
于是,不該發生的事情發生了,我有了你。姐姐受不了這個打擊,認為所有的責任都在那個男人身上,她約男人出去喝酒,商量怎么解決這個問題,失去理智的她不能容忍自己摯愛的兩個人對她的背叛,在酒里下了過量的安眠藥。就這樣,兩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因為一段孽情離開了人世,只剩下我獨飲這杯苦酒。
最初我是要打掉你的,但是大夫說:如果我流產,生命將不保,因為我的身體太弱了。無奈,我留下了你,因此,不該出生的你出生了。
只是,每次面對你,我都會心如刀絞。是上帝用這種方式在懲罰我嗎?面對你,我有的只是自責,每次面對你,我都會想起姐姐和他。是我的一時沖動害了他們。為了贖罪,我沒有再交男朋友。
對你,我始終愛不起來,因為你代表著我的罪孽。
無奈,我離開那個城市,和外婆還有你生活在這里。最后又把你完全交給外婆。小棋,你會原諒媽媽嗎?讓你叫了這么多年的小姨。
死者已矣,生者還有什么看不開的。我哭著撲到她懷里,叫出那聲我夢里叫了無數次,期盼了很多年的稱謂:媽媽。
其實,我早就懷疑她是我的媽媽,因為她箱子里有一張發黃的出生證明,替她泄露了埋藏在她心里長達18年的秘密。
18年的贖罪之旅折磨著她,也折磨著我。這一刻,我只想大聲對所有的人說:我也是有媽媽的孩子,我的媽媽就是美麗的司菲。
春天的時候,她打電話給我說:她養的貓咪生了一群小貓咪。她留了一只,其余的送人了。她像一個新做媽媽的小女人叫那只貓——乖寶貝。電話里傳來她甜膩膩的聲音,隔著光陰的距離,我知道她對我的愛已經寄托在那只貓寶貝上了。
夏至的時候,我要去韓國留學,打電話告訴她,沒等說完,她就撂了,我知道她有些不舍。怕她流淚,我沒有再打。
直到出國的前一天,接到她用快遞寄來的包裹,打開是一個U盤。放到電腦里,看到,當年的她在舞臺上激情四射地演唱,那次比賽她獲得了銀獎。屏幕底下標注的日期正是當年我們學校開家長會的那天,我的心針刺般地疼了一下。當年我只以為她為了榮耀而一再忽略我,其實,她是為了躲避心里煉獄的掙扎。
看著看著,畫面變了,是她坐在輪椅上,在陽臺上,手里抱著那只貓,她修長的手指摩挲著它,她柔柔地叫它,小棋,聲音里充滿了寵溺,充滿了縱容。
然后她抬頭,似乎在望著鏡頭外面的我,深情地說:小棋,接下來,媽媽要給你唱首歌,當年,我因為一首參賽的歌,而無法滿足你小小的愿望。今天,媽媽,給你一個人唱,希望你原諒媽媽這些年對你的涼薄。
于是,《思念》憂傷的旋律裹挾著幸福撲面襲來,于是,她流水一樣質感的聲音隔著屏幕穿過,于是,那遲來的愛廣袤得像潮水一樣將我淹沒。在這樣的氛圍下,我的淚水開始肆意奔流。
王容摘自《愛人坊·銀版》